第9章
嬋嬋戴著哥哥做的小白兔帽子,毛絨絨的白色兔毛在身上圍了一圈,遠遠看去,這裏有一隻悄悄路過人間的小白兔精。
兮娘用額頭貼一下小女兒的臉蛋,涼絲絲的。她沒有放下窗簾,而是用嬋嬋剛出生時的小繈褓裹住臉蛋,讓小女兒慢慢地看路邊的景色。
無論是淒慘的路邊骨,還是漫天的枯草黃沙,兮娘都抱著女兒靜靜地看著。女兒若是沒有與植物溝通的神通,她給女兒造一個不受風吹雨打的小金屋,讓女兒輕輕鬆鬆開開心心地過完這一輩子。女兒得了老祖宗的偏愛,她便帶女兒看盡這大江大河和人世間的掙紮苦楚。老祖宗被人所害,心有遺憾,死不瞑目。她希望她的小女兒帶著神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留遺憾。她的命是女兒的,她活一日,女兒便多一條命。
“娘的嬋嬋。”兮娘親一親小女兒的額頭,摟緊小女兒,用身體擋住冷風。
嬋嬋用額頭拱一拱娘的脖子。
這裏不好,夏天沒有西瓜空調,冬天沒有暖氣火鍋,還到處都是死人,僥幸不死的,兩眼像冬天雪地裏覓食的枯瘦野獸。
可是這裏有家人,她喜歡有家人的地方。
這一趟流放之行,犯人都是一副死相,他們似乎認定了他們會死在路上。這不是穆大林和穆七林想看見的。北疆缺人,每次派流放之人去北疆時,鎮守北疆的大將軍都親自出來點人頭。人頭越多,押送犯人的衙役得到的賞錢越多。穆七林帶著兮娘和兒子逃過荒,凡是逃出來的都是有一股精神氣撐著的,沒有一股精神氣撐著的都死在了看不見頭的黃泉路上。
去北疆流放的人和去西疆流放的人在四通八達的驛站相遇,去西疆流放的犯人被衙役打的遍體鱗傷,穆大林和穆七林押送的犯人對視一眼,總終於知好歹了。
一個宗族的族長站出來,向看起來更好說話的穆七林提出買禦寒衣物。穆七林點頭同意,不止禦寒衣物,他還買了騾子車讓孩子和小腳女人趕路用,價格自然是原價的數倍。
這一趟北疆,武皇的目的從來不是讓他們死,隻要他們為了讓自己舒服一點去找衙役,這一局武皇就贏了。一瓶取暖的酒在外麵三百個銅錢,從穆七林到宗族族長手裏就需要三個金元寶了。
族長苦笑,還是讓偷偷在隊伍後麵的死士現身,用十張銀票換了一輛騾子車。
族長兒子問穆七林:“你不怕我們的人半路劫囚?”
穆七林搖頭:“我帶上了家人,要死也是死一塊,挺好。”
族長兒子皺眉不解:“真不知道你們這些賤民怎麽想的。”
柳娘給穆七林一碗菜湯,對著族長兒子笑道:“因為你們這些人,我們已經不是人了,都是從墳堆裏爬出來的厲鬼,找你們索命。什麽時候你們這樣的人死絕了,我們就可以安息了。”
族長兒子被柳娘的笑嚇到,不知不覺退後了一步。
族長看到兒子窩囊的樣子,閉眼歎氣。
柳娘捂嘴笑得花枝招展,猛然收斂了笑容,眼裏全是狠毒,“再讓我聽見一次賤民,就當一輩子的啞巴吧。”
“賤——啊——”
舌頭落在地上,被柳娘一點點碾成肉泥。
看了一出好戲的西疆衙役大笑著喝一口酒,“我一個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人都聽過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這些讀過書一個個成了階下囚還端著架子當主子。”
西疆衙役拍拍穆大林的肩膀:“他們就是缺打,拿鞭子讓他們清醒一下就知道乖了,你要是頭一次押送犯人打不下去,我來替你。當初也是老衙役替我打,我心不夠恨,沒讓打。你看我這隻眼睛,就是我沒舍得打的犯人挖走的。你對別人不夠狠,就是對自己狠。這路上走走停停的,早人不人鬼不鬼了。”
穆大林搖了搖頭,“我們家嬋嬋快回來了。”
西疆衙役愣了愣,又喝了一口酒,“我以前也有個小閨女。”
兮娘抱著嬋嬋回來,她身後背著一個竹簍,竹簍裏有剛采摘的蒲公英。嬋嬋捧著一束蒲公英,窩在兮娘懷裏睡得臉蛋粉紅。
西疆衙役湊近,食指彎曲輕輕勾一勾小娃娃的鼻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眼裏閃動著溫情。
西疆犯人需要趕路,隻在驛站休息了三個時辰,天還沒有全亮,已經離開了。嬋嬋捧在懷裏的蒲公英變成了一個草編小黃牛。這是西疆衙役最擅長的小玩意,以前還有可以送的人,現在隻剩他一個人,隻有酒陪著了。活一天,醉一天。什麽時候喝醉後一覺睡過去,他就能和妻女團聚了。
嬋嬋看著手裏的小黃牛,讓娘收起來給哥哥。
兮娘把嬋嬋昨日撿的漂亮葉子和小黃牛用藥草浸泡再曬幹後通過驛站送入公主府。
夜裏的公主府隻有巡邏隊伍的走路聲,穆月閉著眼睛摸一摸小白兔玩偶,放緩呼吸和心跳。他需要休息,一直不休息會死,他還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去做,不能死。
公主府的大門吱吱扭扭地打開,穆月起床,揉揉疲倦的臉,眼睛裏全是期待。他走到門口,從門房手裏接過一個黑色包裹。包裹裏有妹妹的手印,還有妹妹送給他的一路景色。
穆月小心翼翼地把嬸娘畫的妹妹放入床頭的木匣中。他的木匣中已有數百張妹妹的畫,隻有一小半是兮娘和柳娘托人送過來的,剩下的都是他睡不著時慢慢畫的。
總要做一些和妹妹有關的事情,他才能從不斷重複的夢魘中得到片刻的喘息。
走了才十日,每天還有吃食,北疆犯人已經叫苦連天,求族長拿出更多的銀錢去換騾子車。
柳娘嗤笑一聲,抱著嬋嬋快步走在前麵。
自從族長兒子說出賤民而無族人訓斥他時,穆大林和穆七林知道這些人無論淪落到什麽境地都和他們不是一類人,也永遠不可能成為同樣的人。當兩人想明白了,他們被嬋嬋暖出來的心軟頃刻消失。
穆大林和穆七林的心沒有了柔軟,當初可以買來一輛騾子車的銀票翻了十倍。這樣的價格在外麵可以買上幾十輛馬車。也許穆大林和穆七林給他們的印象太無害,當價格讓他們憤怒時,他們豢養的死士出來鬧事了。
兮娘和柳娘不慌不忙走出來,兮娘抱著嬋嬋,柳娘端著米糊糊,隻淡淡地掃一眼緊張的人群,慢悠悠地喂嬋嬋吃米糊糊。
犯人中悄悄靠近兮娘和柳娘,柳娘緩緩道:“嬋嬋還沒有吃飽,我勸你停下來,不要惹我生氣。”
犯人暴起,舉起藏在身後的石頭砸向嬋嬋。
兮娘抱著小女兒閃身躲過石頭,給小女兒戴上小白兔帽子,捂住女兒的眼睛,對柳娘點點頭。
柳娘抽出腰上的砍刀,自上而下,一刀砍下。
犯人轟然倒下,一分為二。
死寂……
此起彼伏的嘔吐聲打破了此刻窒息的恐懼。
犯人們此時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他們敢帶著孩子去北疆不是因為他們不怕死,而是他們已經不是人了。
見血的刀,一條人命不夠。柳娘托著刀慢慢靠近,臉上帶著妖媚的笑,“我警告過你們,不要動我們的嬋嬋,你們似乎沒有聽懂,把嬋嬋當成了我們的軟肋,你們說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