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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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難忘的日子,窗外風和日麗,內心電閃雷鳴。理由無他,仲正義聽到了季司駿的音樂作品,名字叫《drop the beat》。一個說不上爛大街,但的確使用比較廣泛的名字。

電子專輯封麵是季司駿微信頭像的黑白版。那是一張他去美國姑姑家玩的時候在街頭拍的照片,鴨舌帽擋住臉,整個人因為在按快門時動了,導致照片模糊。

收到文件時,仲正義正在馬桶上。

口袋裏的手機一直震動,她受不了了,掏出來,直接點開。

手機跳轉到了手機默認的音樂App。仲正義以為是別人的歌,封麵可能是搞錯了,直到似曾相識又陌生的人聲出現。她納悶地聽了下去。

這是一段粗糙的錄音。也是季司駿最初的嚐試,一切才剛剛啟程。

聽到歌詞的那段時間裏,仲正義震驚了,狐疑了,最後冷靜了下來。她捂住嘴巴,渾身顫抖,才能勉強控製住自己,不讓笑聲從指縫中間傳出來。

仲正義打字,發了一大串疑問號,問季司駿說:“這是你?”

季司駿說:“折騰了很久,作為禮物送給你。等放假了你生日,我們去KTV,我唱給你聽。”

送給她?為什麽?仲正義說:“可是歌詞跟我沒關係啊。‘我在黑暗的世界苦苦掙紮’是什麽意思?你過得很黑暗嗎?還有這句,‘我賺的錢是infinite’,‘infinite’?你沒找過工作吧!”

季司駿被羞恥刺激得飛快打字:“是為了風格瞎寫的啦!我知道很中二!”

仲正義憋著笑打字:“你這八小節裏沒把詞唱完啊。”

這小小的吐槽引起了季司駿的興趣,他發了好幾個驚訝表情,新奇地問:“你還懂這個?”

她說:“一點點而已。”

仲正義撓了撓頭,皺著臉打了個嗬欠,不感興趣地把手機收起來。她折騰了半天,馬桶沒反應,窘迫地左看右看,才發現是馬桶沒插電。

一個多月後,季司駿又發了一首完整的曲子給她,這次是製作過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錢。他不在乎,仲正義也不關心,反正季司駿爸媽給的零花錢確實是“infinite”。值得一提,仲正義很喜歡季司駿的爸媽,他們人很親切,對她非常好。

季司駿和仲正義在季司駿家見麵,仲正義躺在季司駿家的沙發上。季司駿問:“你覺得怎麽樣?”

仲正義拿著筆記本,用筆在上麵塗塗畫畫,然後翻過來,遞給季司駿看。紙上有一個奇怪的圖案。

季司駿說:“太抽象了。這是湖南衛視的標識嗎?”

“是馬桶。”

“什麽意思?我的音樂不好?”

仲正義說:“是‘不插電就衝不下去’。”

季司駿無語透頂,又無可奈何,用腳踹了踹沙發邊緣:“我們之間的屎屁尿笑話能不能少點啊!不插電那還叫rap嗎?我幹脆去說相聲好了。”

仲正義放聲大笑。

可喜可賀,在身邊人的幫助下,季司駿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在這領域沒什麽天賦。他本來就是三分鍾熱度,愛好又廣泛,很快就喜歡別的東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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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回想起那首《drop the beat》完整版,再聯想到季司駿轉述的專業人士的認可,仲正義覺得有點毛骨悚然,雞皮疙瘩掉一地。

他要麽是把別人的客套話當了真,要麽就是遇上了殺豬盤。

季司駿渾然不覺,還以為她的黑臉是在對自己室友闖的禍耿耿於懷:“周末我請你吃飯,給你賠罪好吧。”

仲正義戳穿他的最終目的:“我不會跟你複合的。”

“為什麽啊?!”

被殺豬盤是悲劇,不過,保護他的人那麽多,不缺她一個,仲正義就不瞎操心了。

眼下,仲正義最關心的問題隻有兩個,一個是六十分萬歲的期末考試,另一個就是夏季的旅行。

大三年級的暑假,很多人會找個實習單位,簡單工作一段時間。他們也不例外。但是,畢業以後,他們才會正式背負起職場人身份。這個夏天總比下個夏天好。

等到了下半年,畢業論文、答辯、求職,他們肯定會忙個不停,最後各奔西東。仲正義和朋友們想盡量留下最美好的回憶。

但是,還是學生,他們仨都是找爸爸媽媽要生活費的人,手頭的錢確實不多。

仲正義個子高,年紀又比同級生大,性格豪氣,一遇到跟朋友們一塊兒的事,經常有種“姐姐”意識。出去旅遊,她最積極,加上這種“姐姐”意識,仲正義自然而然把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

她看了看支付寶餘額,還是再找點來錢的路子最好。

仲正義去找老師畫重點,老師死都不答應,軟磨硬泡,才肯透露幾個必考範圍。仲正義美滋滋地往辦公室外走,剛好碰上研究生學姐在搬老師的快遞。

紙箱很大,重量也不輕,學姐隻有一個人,明顯很吃力。仲正義快步走過去,替學姐接過了東西:“學姐,我來幫你。”

學姐氣喘籲籲:“哦,是正義啊。謝謝你。”

“沒事沒事。搬到樓上?”

“對。”

兩個人一路隨意聊起天來。仲正義說了畢業的壓力,也提到自己想找打工的事。

學姐想了想,跟她說:“我音表有個學聲樂的朋友有兩場演出,那天需要找個幫忙的人。隻要給她搬搬東西、補下妝就行了,一次幾百塊錢,兩天下來也有個千來塊。我看你力氣不小,平時也挺會化妝的,很適合幹這個。要不我把你推給她看看?”

一聽到令人滿意的工錢,仲正義基本就喪失了拒絕的能力:“好啊。音表?是哪個大學啊?在我們區嗎?”

“就是我們學校呀。”

仲正義說:“我們學校不是音樂學院,竟然有音樂專業?我讀到大三都不知道。”

“藝術學院那邊。比不上藝術類院校,但還是有的。”

藝術院那邊的學姐需要的是個打雜的,難度係數不高,就是事情比較多,想找個信得過,有責任心的幫手。有認識的人介紹,仲正義很快上崗。

她和這位學姐在研究生的寢室見麵。音表的學姐是個身材豐滿的女生,有些胖,腦後的盤發梳得很緊,打扮精致。研究生不用查寢,學姐也沒怎麽收拾,加濕器吐著白色的氣,穿過一兩次的衣服搭在椅背上,堆成小山高,化妝品也散落一桌。

學姐上下打量她一圈,像麻辣女教官似的說:“有沒有信心做好?”

仲正義有點不知所雲,但還是踏踏實實地回答:“我會做好的。”

“回答一個‘有’就好了!”

“……”仲正義隻能照辦,化身麻辣女兵,“有。”

學姐很滿意,給她發了演出的工作證,交代了一下工作要注意的事情。雖然演出時間是在晚上,但彩排安排很緊,白天也要待命。仲正義沒有課,可以參加。

到了演出那天,一大早,仲正義就跟著學姐去了化妝店,中途給學姐買早餐。學姐化妝化到一半,空出手來吃早飯,一看仲正義不動,問:“你吃了沒?”

仲正義說:“沒關係,我帶了點餅幹。”

學姐大手一揮說:“你也去買了吃。我報銷。”

仲正義非常感動,欣然領情,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

在夏天,早晨太陽一升起來,溫度就升上去了。吃起熱騰騰的東西,難免還沒什麽胃口。仲正義買了早餐攤的涼魚吃。

涼魚是一顆顆的,拌了鮮紅的辣油,冰冰涼涼很開胃。

她正用塑料勺拌開來,送進嘴裏,學姐邊看她吃邊伸出手,忍不住掐了一下她手臂:“你怎麽吃不胖啊?”

仲正義問:“學姐你想減肥?”

“不。我不信那套,”學姐馬上像貴婦一樣,抖動滑落肩頭的外套,很憐愛自己的樣子,“我這樣唱歌不費勁,再說了,有的是人喜歡我。還有人跟蹤我呢,有幾次我回休息室,就看到行李箱都被打開了,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我嚇得要死。你也幫我注意一下。”

仲正義點點頭。

“提什麽減肥啊,煩死了。你別吃了。”學姐劈手奪過她的碗,一口把涼魚全都吸進去。

他們到了場館,學姐的休息室在二樓,因為是會議室改的,地盤還挺大,有個很大的桌子,被移到了角落。學姐直接把包和行李箱堆在上麵,要用的東西也拿出來,占著位置,還有大片空間。

仲正義打開冷氣,好在清理過,沒有一大堆灰噴出來。可是學校的建築有些年頭了,空調也老舊,有股灰塵味不說,製冷效果也不怎麽樣。

仲正義是眼睛裏看得到事兒的人,學姐讓她拿東西出來,她順便把桌麵擦了。學姐讓她搬運一下服裝,搬完以後,她會直接把衣服全都掛起來,用掛燙機整理一遍。學姐讓她撿垃圾,她會把整個房間都打掃一遍。

她去找了校工,校工幫她們修了空調。房間這才涼快起來。

校工大叔問仲正義:“你也有節目?”

仲正義說:“不是。來幫忙的,打打工賺點外快。”

“你不讀書嗎?還要打工呢?”

“暑假要出去玩,得要錢呀。”

校工大叔豪爽地說:“這好說。他們畢業生要走了,也在找人幫忙搬東西、搞衛生,給錢的。到時候我也叫上你?留個電話號碼唄。”

“好呀,謝謝你。”仲正義覺得自己運氣真好,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她想掙零花錢,一下就得到了這麽多幫助。

學姐翹著二郎腿,給她們倆叫了午飯當外賣。

仲正義下樓去取外賣,再上來的時候,就看到一個穿紫色西裝、紅色皮褲和亮片皮鞋的男人。他抱著一大束紅玫瑰,在門口探頭探腦,還拿著姓名牌拍照。

她本來想放了東西就去上洗手間,一時間被這人吸引了注意力。仲正義走上前去,先打了個招呼,然後問對方的身份。畢竟他胸前沒佩戴工作證,也不是認識的人。

結果這個人支支吾吾答不上來,轉頭就走了。

仲正義覺得怪怪的,提著外賣進門,告訴師姐說:“剛才門口有個奇怪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師姐你說的跟蹤狂。”

師姐抬起眼睛來,專心地問:“什麽人啊?”

“梳了一個牛舔頭,穿得很像江南styleMV裏的人,抱了一束花。好誇張。”仲正義邊把外賣分開邊回答。

師姐一下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椅子坐墊留著凹陷的痕跡,圓圓的,像一個沙坑。

學姐說:“哎呀!你這個人啊!”

仲正義停止動作,保持著彎腰放餐盒的姿勢。學姐不吃飯了,解開頭上的發夾,又脫掉空調房裏穿的外套,急匆匆地忙碌:“那是我男朋友。我去找他。你今天可以下班了。”

“啊?可是……”

“都是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知道壞我的事。”學姐開始發飆了,仲正義有點怕這種風風火火的人,即便知道她來氣快消氣也快。

“那飯呢?”

學姐肯定覺得煩了,擺擺手:“你提回去吃!快走。別讓我再看到你在這!”

門被用力摔上,仲正義嚇了一跳,低頭看桌上的飯。有想要不要吃了再走,但學姐都那麽凶了,她再留下,恐怕明天的活兒也得丟。仲正義加快動作,把剛拿出來的飯盒又收回去。她實在想上洗手間,所以先出去了一趟。

等仲正義上完洗手間回去,剛推開門,就發現室內有其他人在。

一個男的,穿著套頭衛衣和牛仔褲,站在房間裏。聽到門響,他回過頭來。沒燙染過的黑發,單眼皮,長得白,普通的男大學生打扮,偉大的一張臉。

仲正義茫然半秒鍾,忽然意識到,有人闖進了學姐的休息室。

“你在幹什麽?”仲正義飛快上前,像拎獵物的獵人一樣,抓住他後背的衣服。這總不是學姐的男朋友了吧,“請問你哪位?不知道這裏是別人的休息室嗎?”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胸前和仲正義一模一樣的掛牌已經澄清身份。她拿過來一看,和她的工作證不同,這張甚至是嘉賓證。被拽著證件卡卡帶,陌生人隻能身體前傾,微微低下頭來。

“你不認識我?”他看著她的臉。

“不認識。”她什麽也沒想,目光向上又向下,來回對照相片和本人,念出證件上的名字,“薑揚治。”

嘉賓一般都是校領導,要麽就是外麵請來的人,可眼前的男生怎麽看都像學生。

“看夠了吧?”薑揚治把工作證抽回來。

外麵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學姐說話,嗓門向來跟上台唱歌沒什麽兩樣。仲正義剛才被發脾氣的學姐嚇到,聽到響動,第一反應竟然是躲起來。

休息室那麽大,家具都被清了個大半。仲正義想也不想,直接往桌子底下鑽,還招呼別人:“你也快。”

薑揚治一頭霧水,但看著她躲藏,就像在地鐵站遇到路人奔跑,於是跟著跑一般,半信半疑,也跟著藏到桌子底下去。

“你往裏麵一點。”

“太擠了。”

兩個人低聲發了一陣牢騷,門開後默契地陷入沉默。進門的情侶靠到桌邊,親親我我。

戀愛中的人難免人格分裂。

桌子上麵,學姐的語氣溫柔得能擰出水來,跟平時完全不一樣:“嘻嘻,你怎麽穿成這樣?你好騷啊。”

桌子底下,仲正義被這反差嚇得瞪大眼睛。

戀愛中的人也可能表演型人格。

桌子上麵,學姐男友在用播音腔說:“寶寶,我怕丟了你的臉。”

桌子底下,薑揚治被這做作的嗓音逼得挑眉。

進門後,學姐和男友激動地吻在一起,幾乎叫人懷疑,這裏到底是休息室還是電影《五十度灰》的拍攝現場。

情節很勁爆,畫麵很動感,聲音更是刺激耳膜。不過,假如桌子底下沒有並排躺著兩個人的話會更好。

仲正義麵無表情,薑揚治無話可說。桌子底下,兩個人不合時宜地對視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