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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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海邊的別墅裏,燈忽然明明滅滅。停電了。

黑暗中,仲正義被從樓梯上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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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開始數小時後,仲正義在二手交易網站上找人帶她入場。音樂節在市郊的戶外廣場舉辦,門票售罄,人山人海。

帶入場的人是附近的住戶,不是黃牛,手頭沒票,隻是對地圖了解比較清楚,半開玩笑半認真,在商品界麵寫了這樣的注意事項:“走小路,無門票。要求:臉皮夠厚,有運動細胞。遇到安保可能被罵。須知:入場失敗全額退款,被抓派出所會攬責,代寫檢討。”

二手交易網站的賣家本來主要還是想寫段子,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人找上門。

對方問:“還接?”

賣家不太確定那頭是不是玩笑,但還是回複了。

他們走公園運送垃圾的側門溜進去,中間要攀爬後圍牆,要勇闖灌木叢,還要徒步行軍三公裏。

這位神秘買家毫無異議,全都答應,直接拍下。要知道,賣家設置的價格並不低。

他們約在戶外廣場外圍碰頭,沿河,有風,也有水的腥臭味。不是正常的入口,因此人跡罕至。

大型演出開始前,這一帶進行過小型人工降雨降溫。雨後的河麵上漂著野草,異常的餘熱在肌膚表麵喚起凸起。周遭並不明亮,隱約能聽到響動,音樂聲在很遠的地方作祟。寂寞因與熱鬧保持距離而滋生。

賣家是個中年男性,等待良久,終於有人靠近。

買家登場後的第一句話是:“可以走了嗎?”

“哦哦……當然,”賣家被晃到眼睛——不是被人類的美貌,而是被人類的耳墜,“你就是……‘拳皇大光頭’?”

仲正義回答說:“是的。我是‘拳皇大光頭’。”

仲正義本來就是濃顏,刷著烏黑茂密的睫毛,黑色的長發披肩,齊劉海,戴搖來搖去的耳環,穿脖子上有綁帶設計的衣服,貼著美甲片的手指閃閃發亮。

一見仲正義本人,賣家眼前一亮。沒想到用戶名叫“拳皇大光頭”,頭像是威爾·史密斯《絕地戰警》劇照的人現實中會是混血風美女。

她無心寒暄,望著遠處,很著急進現場。波光像白色鯉魚的鱗片,照射下,瞳孔漸漸縮緊。

一路上,仲正義沒少被搭訕。賣家問:“你是大學生,還是參加工作了?”

“在讀本科。”

“難怪這麽年輕漂亮。是高材生吧!”

“……不是的。”

“你一個人嗎?沒有和朋友一起來?”

“我男朋友已經在裏麵了。我去找他。”

“你是喜歡這次演出的誰?怎麽沒提前買票呢?”

不笑的時候,仲正義看起來總有點厭世,結了霜,不凍人,但很有距離感:“華語歌沒什麽可聽的。我不是去看演出。”

她現在心情很不好。

就在這一天早晨,朋友給仲正義轉發一個帖子。朋友是男性,偶爾在男性聚集的論壇找找遊戲攻略,無意中被推送了一個帖子。他本來沒有興趣,但其中的圖片卻出現在了預覽中。

帖子主題是讓網友點評一下自己的女同學。主樓赫然是張仲正義的自拍。樓內跟帖來自素不相識的男性網民,每天閑得無聊,就會在網絡尋求一些消遣。仲正義自己也喜歡上網,朋友發鏈接給她,她想也沒想就點了進去。

帖子讓她很意外。

仲正義以前沒見過這種情況,也不理解。這是人放大自己,弱化別人,把其他活生生的人當成死物的現場。男性網友氣氛盎然,對她品頭論足,惡臭熏得人反胃。

不需要“無罪者方可投石”這樣的格言,因為別人本來就沒有惡意,隻有無聊和習以為常的慣性。

樓主更是回複其中一條說“借我用用”的評論:“等我玩膩了給你,一千塊一次。”

奇怪的是,這張照片是幾天前仲正義私聊發給男友的。幾天後,不知為何,這張圖片就出現在了這個帖子裏。

看到這個帖子後,仲正義聯係了男朋友,想討要個說法。

可是,今天,她的男朋友去參加音樂節了。

說是討要說法,其實似乎也不是那麽必要。翻了七八頁後,她在某層樓的回複中看到樓主自稱是照片主人公的男友。

樓主自稱是她男友,照片她沒發給過其他人,隻有他有。說法?說法還可靠嗎?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推理就能明白。印象中的男友模糊起來,當麵一套背麵一套的雙麵人並不少。

在音樂節這種人多的地方,短時間內不接電話、看不到消息都很正常。兩個朋友都勸仲正義等等,等他回來再算賬也不遲。但仲正義沒有坐住,借口上廁所出去了。

演出已經開始,現在也買不到票了。她在萬能的小紅書上看到有人分享自己的非常規看live經曆,從而知道了這個辦法。逃票當然不值得推崇,可是,眼下絕對屬於特殊情況。仲正義是不崇拜規則的人,尤其是在規則不完善的時代和社會。

仲正義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她現在,立刻,馬上,必須要見到那小子。

因為是走違規途徑入場,這條路可謂是荊棘叢生。踩進水塘,翻山越嶺,連充當向導的賣家都幾次險些翻車,反而是穿著短靴的女大學生全程跟緊,反偵察能力一流。避開保安巡邏,通過網上別人實拍的現場圖推測方向,還拿音響車當遮蔽物。

眼看就要到,很不巧,他們最終還是在觀眾區外圍被幾個眼尖的保安盯上了。

“哎!你們!”身穿製服的保安拿起對講機,盡職盡責,對著他們吼道,“從哪裏來的?!”

旁邊帶人逃票的賣家手忙腳亂,支支吾吾。仲正義卻鎮定自若,不滿地“嘖”了一聲。

就在保安靠近時,她猛地推了一把旁邊的人。中年男人向保安摔去,兩人親密接觸,仿佛闊別多年未見的老戰友,緊緊擁抱在一起。千鈞一發之際,趁此機會,仲正義掉頭就跑。

她向舞台附近奔跑而去,被浩**的人群包圍。陌生人熙熙攘攘,到處都是興奮不已的麵孔。仲正義環顧四周,尋找著熟悉的身影。

這樣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她心裏也知道,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連擠進去都很難。燈光璀璨,刺眼又討厭。音樂嘈雜,叫人心煩意亂。

就在這一刻,舞台上霍然傳來一陣強勁有力的貝斯聲,伴隨著管樂器的聲音狂躁。這樣標新立異的前奏,這樣振奮人心的音樂。

不遠處,有男性觀眾興奮過頭,控製不住嘶吼出聲,喊出演出者的名字:“‘外星藍人’!”

也就因為這一聲呐喊,仲正義成功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終於輪到自己喜歡的音樂人,男大學生興高采烈,忍不住振臂高呼。他完全沒有發現,不遠處,有人鎖定目標,正朝他走過來——

仲正義用手握住自己另一隻手的指甲,把延長的假甲片掰下來,從拇指到小指,再調換另一邊,從小指再到拇指。

她一邊這樣做,一邊走向了自己的男朋友,又或者說,已經在心裏判定死刑的前男友。

男友隻感覺自己被拍了一下肩。

他一回頭,迎麵來的是一個結實的左鉤拳。

仲正義一拳揮向他,擊中他的鼻梁。

男友一懵,鼻血已經淅淅瀝瀝流下來。他才想直起身,第二擊來了。仲正義狠狠踹向他□□。

他還沒搞懂為什麽對音樂不感興趣,所以拒絕他邀請的女友為何出現在這,仲正義又用力側踢過來。

保安叔叔及時趕到,一左一右架住仲正義。其中一個義正辭嚴:“住手!你已經被包圍了!”

另一個苦口婆心:“不要打了!打輸住院,打贏坐牢!”

沒太多人注意到這裏,不少周圍遊客都以為是助興的才藝表演,可能是網紅在拍短視頻吧。場內的自由攝像機對準這個角落。在保安的挾持下,仲正義沒有太多表情,借用兩邊的力量騰空,繼續向前踹去,正中目標。

她落地,目標達成,憤怒也到此為止。

仲正義向工作人員道歉,沒讓他們架著自己,配合地同其中一個一起出去。被踹的男大學生正倒在地上,捂住胸口,痛苦地發出□□:“呃……我肋骨斷了……肯定骨折了!”

另一個留下的保全人員彎腰查看,小聲地自言自語:“太誇張了吧。”再怎麽說,就隻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女生而已。

鬧劇沒有打斷演出,音樂還在響,樂隊震耳欲聾。

在擺弄電聲樂器的樂手背後,離舞台外圍足夠遠的地方,有人戴著耳機,看電腦的同時,手上用MIDI鍵盤拚湊出獨立的聲音。

聲音和視野、氣味一樣,感官常常不允許人拒絕,就已經深入神經。仲正義正往前走,背後的音樂補足了消散而去的情緒。她沒來由地側過頭,沒有看任何人,隻是聽了聽。

“這歌還不錯。”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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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節沒有固定的主角,是由不同嘉賓的表演組成的。時間被拆成碎塊,交給不同的藝術家加工,再賣給願意消耗這些時間的人。有的人的時間不值錢,表演時也沒有遊客知道是誰,有的人的時間值錢,會有聽眾專程為此而來。

天色已晚,他們的環節結束。樂隊隻負責演奏,算是配角,想去跟獨享“外星藍人”這個名字的composer打個招呼,卻被告知人早就坐車走了。

公路上,薑揚治連續扳動開關,保姆車後的燈從暗到亮、更亮,最後像白天一樣亮。副駕駛座上的同事在看平板電腦,嘟囔著抱怨,太亮了,駕駛會很危險。

車裏重新陷入一片漆黑,薑揚治才掏出手機,一個人獨處,自顧自看手機。

後排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同事也分心,說:“還好嗎?今天演出很順利。這次工作是之前接的,以後不想露麵,就不安排了。你安心寫歌就是……薑揚治,你在做什麽?!”

同事實在受不了噪聲,公事公辦的安慰也中斷。似乎,被抗議的那人是在反複觀看剛才的演出視頻。

認識的人都會認為薑揚治性情平允。但是,可能是這一刻時機不太妙,車裏黑暗,手機熒幕暗暗發光,襯得氣氛好詭異。他表情倒還挺平常的,甚至心情甚好地發笑:“你有沒有想毀掉別人生活的時候?”

“什麽?”冷不丁被盤問,同事略加思索,“你是說惡作劇那種?”

“差不多。”

“我爸?甲方?合租的時候帶對象到家打炮的室友?你為什麽突然有這種想法?”

薑揚治暫停視頻,放大界麵中拍攝觀眾的顯示屏,縮小,又放大,端詳女性的麵孔。

“她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他說,“現在輪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