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沈玉蘭和沈愛立麵麵相覷,不知道俊平聽到了多少。
沈玉蘭最先反應過來,用眼神安撫了一下愛立,當做沒事人一樣,試探著問道:“俊平,頭暈不暈?要不要喝點水?”
沈俊平搖搖頭,望著母親有些憔悴的臉,因他出事,媽媽這幾天估計都沒有好好休息,眼圈一片青黑,人看著也蒼老瘦削了好些。
心頭微微有些哽咽。
剛才的話,他都聽見了。他想不到那個在他跟前一口一個“女婿”的嶽母,會編排.瞧不起他的媽媽,而冬青對此,竟也視而不見。
他回家次數不多,冬青剛進城來當工人的時候,他還擔心會不會和媽媽處不好,畢竟生活習慣.思維方式都有很大的差距,尤其是她媽媽長期做護理的工作,在衛生習慣方麵,格外講究些。
但無論是媽媽,還是冬青,都在信裏告訴他一切挺好,他每月回家來,兩個人看起來也很融洽。壓根不知道,她們私底下有這樣的齟齬。
而且看媽媽的意思,即便是這次,她依舊不準備和他說。
知道媽媽是不願意讓他養傷期間為這些事煩神,沈俊平也沒有當麵戳破,輕聲道:“媽,你回去好好睡會,讓小妹在這兒看會,我也好久沒見到小妹了。”
沈玉蘭見俊平不像是聽到的樣子,心裏也略微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道:“好,我先回去,晚上來換愛立,她明兒個不好再請假了,得去上班。”
沈俊平應了一聲:“好!”
等沈玉蘭一走,沈俊平就看向了愛立,一雙眸子沉沉地望著妹妹:“小妹,你和我說實話,是不是冬青在家裏欺負你們了?”
沈愛立一愣,望著他,有些不確定地問道:“剛才你都聽到了?”
沈俊平輕輕“嗯”了一聲。
沈愛立都以為哥哥剛才那麽平靜,是真的沒有聽到,搖頭道:“哥,也說不上欺負,不過我和你說實話,她和我們家不是一條心,”
又接著道:“當時她媽媽亂說的時候,嫂子就在房間裏,我把人罵走後,去推她房門,發現她也聽到了,可是她一句阻止的話都沒有。”微微歎氣道:“哥,這到底是你自己的婚姻,我們什麽意見都不重要,還是要看你自己的想法。”
感情這種事,到底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沈俊平望著妹妹,張了張口,到底沒和妹妹說他的婚姻也應該兼顧家人的感受,而是換了個問題,“上次騙錢的事,又是怎麽回事?”
雖然這間病房隻有他們兄妹,但是“投機倒把”這幾個字,沈俊平仍沒有說出口,怕給人聽到,引出不必要的麻煩。
沈愛立低聲道:“是和她一個中學同學,叫宋岩生的,一起合作,嫂子負責出錢。”
沈俊平忽然覺得自己完全不了解楊冬青,這麽重要的事,他一點不知情,而且,連宋岩生是誰,他都不知道。
“哥,你也不用太擔心,後麵媽媽和我逼著她拍電報,要了將近一半的錢回來,把家裏的外債還清了。”見哥哥神色還好,才補充道:“我們估摸著,宋岩生這次可能出事了,嫂子最近應該是收到了他的信。”
“你覺得她小產,和這件事有關?”
沈愛立回道:“我也不能確定說,就是因為這件事,你們畢竟是夫妻,最基本的溝通還是需要的。”
正聊著,忽然有人敲門,是三位男同誌,提著兩大兜東西,其中一個問道:“沈俊平同誌在嗎?”
沈愛立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自家哥哥道:“王主任好,我在。”
被稱為王主任的道:“沈同誌你好,我代表礦上,來看望你,不知道你現在情況怎麽樣?”又看向沈愛立道:“這位是沈同誌的家屬吧?”
沈愛立忙道:“諸位領導.同誌們好,我是他妹妹,我哥今天剛做了腿部的手術,目前狀態還不是很好。”
王主任點點頭,皺眉道:“這次情況確實凶險,多虧了沈同誌返回去救人,沒有造成更大的事故。”
又看向沈俊平,笑著道:“我們這次來,除了是慰問沈同誌以外,還要通知你一個好消息,鑒於你此次的英勇表現,我們礦上準備上報申請,給沈同誌把右`派的帽子摘了。等沈同誌出院以後,可以去我們礦上做文職類工作。”
確實是個好消息,就光是摘帽子,沈愛立都覺得值得大賀。
這代表著,哥哥又恢複了政治上的前途。
等一行人探視完,準備走的時候,王主任將兩兜東西遞過來,道:“其中有一份是楊方圓同誌讓我們帶來的,說是你積攢了許久,準備這次帶回來的,另一份是我們礦上的一點心意。”
沈家兄妹倆忙感謝,就見王主任又拿過來一個信封,“這是楊方圓同誌托我們轉交給你的,他情況還好,已經回崗了。”
沈愛立總覺得楊方圓的名字有點熟,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等人走後,沈俊平將信封打開,發現裏頭除了信以外,還有五十塊錢。將信看完以後,就將錢遞給愛立,“你先拿著付醫藥費。”
沈愛立道:“哥,你先留著,醫藥費我們這邊付了。”
沈俊平堅持讓妹妹拿著,他知道家裏沒有多少錢,冬青那一千塊錢還包括媽媽借的外債呢!指著其中一兜山珍雜貨道:“這是哥哥周末去鄉下給你淘換的,媽媽說你在外麵租了房子住,剛好可以帶過去自己做著吃。”
沈愛立看了一眼,有幹蘑菇.核桃之類的山貨,還有魚蝦.幹菜,用枯草包著的小鳥蛋,忙道:“哥,你看我都好了,用不上,你自己這回吃了大虧,稍微搭著吃點正好。”
沈俊平擺擺手,示意妹妹不要和他拉扯,緩聲道:“你不收,哥哥心裏受不了。”說完這句話,沈俊平微微紅了眼眶。
自家幾個工人,還讓妹妹餓得浮腫,沈俊平每每想起,都覺得是自己的一意孤行和任性,讓媽媽和妹妹經曆了許多不必要的擔憂和磨難。
沈愛立見他神色有異,也沒有再說,問了他一些礦上的事,聊著聊著,沈俊平精力不濟,到底睡著了。
沈愛立坐在床邊,將先前樊鐸勻那封信又拿出來看。
信很長,寫了四頁紙,第一頁是說了謝林森電報和對他的簡單介紹,第二頁是回答了她關於異性之間是否有真摯的友誼,隻見他回答道:“我至今未遇到過,但並不能排除它存在的可能性,我明白你的顧慮,愛立,如果你此問有意征詢我的意見,那麽我可以告訴你,你不必過分拘泥於異性關係問題,我相信你的為人……”沈愛立看到這裏,都忍不住拍拍胸口,覺得這個對象真是過於優質。這趟申城之行,一點都不虧,成功拐帶了一個對象回來。
某人壓根不記的,去之前,她可從來沒考慮過對象這個問題。
沈愛立又接著往後看,見他提到了在黎族橡膠種植基地的一些事,順帶和她介紹了一些橡膠的屬性問題,還說給她又寄了一些副食品,催她快些給他寄一兩張相片。
落款是“鐸勻”。
沈愛立反複念了兩遍“鐸勻”,覺得都像“多雲”,準備下回給他寫信,開頭可以用“多雲同誌”。
這邊沈玉蘭一進家,江梅花就圍了過來,緊張地問道:“大妹子,俊平今天手術怎麽樣啊?”
沈玉蘭淡道:“挺好的,和先前醫生說的差不多,沒有大的問題。”
江梅花麵上閃過不以為意,都成了跛子了,還不是大問題,上次冬青表叔出院回家,她可看到了,就是個真跛子,她都能想象到,踩在泥地裏,深一腳淺一腳的樣子,要是落雨天,還不知道要在泥地裏摔幾滾,想想都覺得磕磣。
她家女兒可不能跟一個跛子過日子。但是眼下,女兒還在坐小月子,得把身體養好再說,麵上就有些擔憂地道:“那就好,那就好,親家母,我們鄉下人都說吃什麽補什麽,你看這幾天能不能多買點骨頭,我在家給俊平燉點骨頭湯送過去。”
沈玉蘭淡淡道:“你照顧冬青就不容易,俊平這邊,我自己想辦法。”如果今天愛立不和她挑開了說,她可能還真以為江梅花是擔心俊平,想到這裏,心裏都歎氣,誰能想到呢!畢竟俊平也是楊家的女婿,又沒和冬青交惡,怎麽會有人對自家女婿都這樣冷漠?
房間裏頭,楊冬青聽到動靜,忙下了床,問道:“媽,俊平哪天能出院啊?他腦部的淤血是不是沒事了?”
沈玉蘭聽她這樣問,知道是還有幾分擔憂俊平,也沒給她臉色,回道:“淤血說是都散了,我和曹醫生.老姚都商量了下,準備讓俊平還住一周再看看。”
楊冬青忙念叨:“謝天謝地,可嚇死我了。”說完又偷偷看了一眼婆婆的臉色,囁嚅道:“媽,有個事,我想和你道個歉。”
沈玉蘭一聽這話,來了興趣,“哦?什麽事?”
就聽楊冬青道:“我媽今天上午帶了一個親戚回家來,說了一些混賬話,給小妹聽到了,不知道小妹和你說沒,對不起媽,我媽媽一時沒把住嘴,胡亂咧咧。”
江梅花聽到女兒提起這茬事,瞪了女兒一眼,麵上也訕訕地過來道:“大妹子,真對不住,和人閑聊,就胡亂扯了幾句。”說著還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子。
沈玉蘭可不吃這一套,不軟不硬地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大姐你也不用這麽見外,多大點事,我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那些嘴碎的,說的什麽都有,風言風語聽得多了,早就不當一回事。”
江梅花厚著臉皮附和道:“是,大妹子你肚量大,不和這些人計較。”
沈玉蘭懶得和她們多費口舌,道:“我這幾天沒睡好,先去睡下,冬青這邊,親家母你多多照看。”
等沈玉蘭進房間了,江梅花忙將女兒也拉回房裏,埋怨道:“你開這個口幹什麽,讓你媽難為情,死伢子!”
楊冬青不高興地道:“媽,我婆婆對我真挺好的,這事是我們做的不地道,人家不欺負我們,我們也不能欺負人家。”楊冬青現在就怕俊平知道這些事,她是知道,俊平對媽媽和妹妹都看得很重,上次他妹妹浮腫的事,她都再三解釋緣由,就怕俊平把責任往他們身上攬。
她現在都後悔,告訴她媽媽,愛立和俊平不是一個爸爸的事。這件事也是她先前和俊平聊天的時候,無意中得知的,俊平說他親爸,在他兩歲的時候就去東北抗日,再沒了消息。
她就覺得奇怪,明明這兄妹倆差了六歲,他爸爸早幾年就不見了,愛立是哪來的?
一開始她還以為愛立是抱養的,沒想到俊平說,他們不是一個爸爸。但是對於愛立生父的事,俊平卻是閉口不提,隻說他年紀小,不記得了。但是楊冬青總覺得,她每次一提起這個話茬,俊平的臉色就不一樣。
想到這裏,又叮囑她媽媽道:“馬上俊平回來休養,你可不準在他跟前提那些有的沒的。”
江梅花麵上沒有反駁女兒,點頭道:“你放心吧,媽媽心裏有數。”心裏卻不以為意,一個跛子,一個連長,以後可能還是團長,傻子都知道怎麽選。
又道:“你現在的事,就是好好把身體養好,其他的就不要瞎想,媽媽心裏有數。”這麽說著,卻在盤算著用什麽法子將女兒接回家住,這小月子也有一周了,再休養個一周,她估摸著回家就差不多,要是再拖下去,安少原那邊的探親假都得結束了。
等晚上沈玉蘭去換女兒的時候,看到了床底下兩大網兜的東西,得知礦上的領導今天過來了,還承諾給兒子上報摘帽子的事,眼淚都不由在眼眶裏打滾,因為這一個帽子,她憂心了多少個晚上,她本來在出版社當編輯的兒子,最後去礦下當苦力,每每想起,沈玉蘭都心酸不已。
忍不住抱著愛立道:“真好,真像小妹說的,你哥這回因禍得福了。”
沈俊平也挺高興,讓媽媽把領導帶來的兩罐奶粉,拿一罐給小妹,沈愛立忙搖頭:“我那裏還有,樊鐸勻上次給寄的,我還沒吃完,這留給哥哥。”
“樊鐸勻,你們不是好幾年沒來往了嗎?”沈俊平聽到這個名字,還有點驚訝。
沈愛立奇道:“哥,你也記得他?”
沈俊平點頭,“怎麽會不記得,你們中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關係不是挺好,他經常送你回家,我看你書包裏,有時還蹦出那麽一兩顆奶糖,我問你是誰給的,你還騙我說不知道。”
試探著問妹妹道:“他怎麽給你寄奶粉了?”
沈玉蘭看好戲一樣地看著女兒,想看看她怎麽謅,就聽愛立道:“哦,他聽他姐說我得了浮腫,就給寄了一些副食品過來。”
沈俊平也看到了妹妹微紅的耳朵,和媽媽對視了一眼,也沒有挑破,隻輕輕道:“他以前就挺關心你,有一段時間,你倆不知道是不是鬧了矛盾,不怎麽說話,我看他還經常偷偷跟在你後麵,送你回家。”
沈愛立對這些事,一點沒有印象。準備下回問問樊鐸勻是怎麽回事。
沈玉蘭聽得好笑,卻是對小樊同誌印象更好了點。不怕一早有心思,就怕沒有心思。
和愛立道:“一會沒有公交車了,你快回去吧,明天不好再請假了,你哥這邊,我再請兩天假照看一下就差不多,後麵讓護士們多幫幫忙。”
沈俊平叮囑她將東西帶著,沈愛立推辭不過,到底拿上了。
等女兒一走,沈玉蘭才笑道:“那個樊鐸勻,我看她倆怕是處上對象了,你和媽媽說說,小夥子長得怎麽樣?”
沈俊平道:“挺好的,他姐姐也挺喜歡愛立,有幾次我回家來碰到,還問我愛立的情況來著。”
這麽一說,沈玉蘭也挺滿意,她知道樊鐸勻父母都不在,就一個姐姐,和兒子道:“就是太遠了,在海南上班呢!”很快又道:“要是在這邊有了家庭,按照政策,應該也可以申請調回來。”
沈俊平知道政策是政策,真要調回來,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而且,他的事業在那邊,願不願意回來也是一件事。
但是相比較前頭的那個魏正,母子倆心裏都明顯覺得,這一個要好太多。
沈俊平想到今天小妹和她說的楊冬青的事,沉吟了一會,問媽媽道:“媽,我和冬青成婚,是不是給你和小妹帶來了很多不愉快?”
沈玉蘭被問得一愣,半晌才道:“怎麽說這種話。”卻是也沒有否認。
見兒子直直地看著她,不由歎了一口氣,道:“實話和你說,媽媽本來準備等你傷養好以後,讓你帶著冬青一起去宜縣生活,到底你們倆是夫妻,你們自己覺得能處下去就處下去,沒有必要和媽媽一起捆綁著,媽媽自己攢養老錢,我又是學護理出身的,以後老了,也不用你們費心,你們偶爾回來看看就成。”
這話說得,讓沈俊平當場就紅了眼眶,“媽,你這話讓兒子怎麽受得了,你拉拔我和愛立長大,多不容易,為了我,你犧牲了多少!如果不是我,你……”沈俊平說到這裏,忽然斷了聲,沒有敢提,怕又惹媽媽傷心,他是記得的,當時他就聽外公外婆私底下偷偷聊天的時候,說謝家那邊不想讓媽媽帶著他。
那段時間他夜夜睡不好覺,就怕媽媽把他一個人扔下。
但是媽媽沒有。越長大,他越知道,媽媽犧牲的是什麽!
帶了點哽咽問道:“之前你們怎麽一點都不提呢?”他第一次知道冬青對家裏的壓榨,還是妹妹得浮腫病的時候。
沈玉蘭拍拍兒子的肩膀,故作輕鬆地道:“男子漢大丈夫的,怎麽還好哭起來,沒事,都過去了。”
“你和愛立都好好的,媽媽就沒有別的苦惱。就是,我和你妹妹確實和冬青處不到一塊去,我想著你們都大了,應該自己生活,沒必要再和媽媽住在一塊,平時一個屋簷下,磕磕絆絆總是有的,時間久了,沒有嫌隙都生出嫌隙了。”
沈俊平應了一聲,“好,媽,我帶冬青去宜縣。”
沈玉蘭也沒有再說,借口出去打熱水,讓兒子自己一個人平複心情。
卻不知道,江梅花可比他們焦心著讓女兒早點回到楊家村的事。第二天一早,沈玉蘭先去菜市買了一些骨頭和豬肝,分一半拿到醫院的食堂,偷偷給掌勺的師傅拿了一點幫工錢,麻煩他幫忙做下。
等安排好,才將另一半送回家,交給江梅花後,自己正準備去睡一會,就聽江梅花道:“大妹子,俊平馬上也要回來休養,我想著,這房子也住不開,我帶冬青回家住半個月吧,農村裏,雞蛋.山貨比城裏好搞很多,營養是能保證的。”
說著,又看了看沈玉蘭的臉色,接著道:“而且她弟弟妹妹也很久沒看到她了,一家人都念得緊,剛好冬青最近也不能上班,能在家裏多待幾天。”
沈玉蘭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家裏三間房子,俊平回來可以住愛立的房間,或者是住她的,她住愛立的房間。
而且,哪有小夫妻倆好久不碰麵的,這一碰麵,又要立馬分開的?
她還以外,江梅花會說,讓自己安心上班,等俊平出院,她一個人在家看顧下小兩口就成。
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問江梅花道:“大姐,這話怎麽說?”
話一出口,沈玉蘭猶如醍醐灌頂一般,忽然就明白了江梅花的打算,隻覺得像有一盆冰水將她澆得透心涼,她兒子還沒出院,江梅花一句情況都不問問不說,竟然毫無廉恥地做這種打算!
沈玉蘭氣得咬著牙,生硬地問道:“這樣啊,那大姐覺得冬青在娘家住多久合適?半個月?半年?還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