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發出了信,卻得不到回音,像在森林中呼喊失去的朋友,不,呼喊還有回聲,而我連回聲也聽不到。”

“收到了阿正的信,回信本想刺幾句,以維護我那不甘的自尊心,隻是想到他的處境,又情願讓人家笑我,也不要做傷人的事,對驕傲的人才用驕傲,否則會顯得自己渺小。”

顧如記得書裏對沈愛立描述的部分不多,她不應該有很多印象才是,但是現在看日記,卻覺得這些文字好熟悉,像真的是她寫的。

章序瑜從客廳進來,就見愛立倚在書桌前翻著一個墨綠色的筆記本,從她這個角度看,愛立眉宇間好像有哪裏不一樣,這麽想著就問出了口,“哪裏不一樣似的?”

顧如剛看得入神,完全沒意識到有人進來,本能地問道:“是嗎?變好看了嗎?”

這是她以前和人客套時,常會用的套話,但是用在這裏,倒讓章序瑜打消了念頭,忍不住取笑道:“美的你哦!今天幾點回家?”

顧如也回過神來,忙合上了日記本,“下午稍微收拾一下就走,大概三點多。”還要去廠裏辦下請假手續,和同事做下工作交接。

章序瑜點頭道:“行,一會我讓保衛科的小李送你到車站。”她因為經常搞宣傳工作,和各個科室都熟的很。

顧如原想推辭,卻想到她準備將宿舍裏的一些非必需品都整理帶回家,估摸還是要有人幫忙,“行,那就麻煩你費個人情。”

章序瑜輕輕打開顧如伸過來的手,“走開啊,和我客氣什麽,你在家吃好點才是正緊,”說到這裏章序瑜頓了一下,還是啟口道:“你別怪我多嘴,不管怎麽樣,你的營養得跟上,身體跨了,別說提升業務能力了,你總不能上班一年辦病休病退吧?”

顧如心裏不由一咯噔,這是序瑜說得委婉,她要是給領導和同事留下壞印象,以後想進一步就更難了。

“序瑜,我明白的,也就你這樣費心我的事。”顧如這話說得極為誠懇,在原主的身邊,有耍小聰明愛占便宜的,有自以為是的為你好而疏遠的,可也有序瑜這樣因為氣味相投而傾心相交的。

這一句倒是也微微觸動了章序瑜,以前她對愛立好,是兩人在大學時期就是社團裏的好友,愛立人雖熱誠實在,卻是個鋸嘴葫蘆,進廠一年還是獨來獨往,吃飯都是自個一個人,頭一回聽她這樣說話,既稀奇又有點小小的熨帖,忍不住多嘴道:“阿姨是見過風浪的,你漏點口風,她就明白了,還有,救急不救窮!”

顧如沒應聲,微微笑了笑,她雖然不讚同原主的做法,但是能理解。

原主媽媽以前是漢城南華醫院的護士長,現在在醫院的供應科工作,一個月工資也有52塊錢,哥哥在下麵的宜縣有色金屬管理站銀岩礦當工人,一個月35塊錢,嫂子楊冬青是漢城食品廠的臨時工,一個月18,一個家庭的收入也輕輕鬆鬆地上百了,在漢城算得上中等階層的市民家庭了。

隻是,嫂子家是宜縣下麵農村的,和沈俊平結婚後,沈家托人將她弄到了食品廠上班,楊家兄弟姐妹六個,楊冬青是老大,不忍心看爹媽和弟妹挨餓,每個月總要貼補一點。

一開始隻是十塊八塊的給,後來就變成了二十三十的給,說是弟妹大了,想供他們讀書,小夫妻兩的工資幾乎全部給了娘家。

沈俊平一月回來兩三次,吃住在礦上,還好些。楊冬青是住在家裏的,吃穿用都朝沈玉蘭拿錢,今年入春後,又懷了孕。

沈玉蘭怕她營養不良,對孩子不好,都省著口糧給兒媳吃,愛立看不過眼,將每個月的10元家用補貼,提到了20塊。沈玉蘭想著女兒工資高,一個月15塊也夠用,等楊冬青轉正以後,就不要女兒貼補了,隻是沈玉蘭沒想到,這個節骨眼,女兒竟然會欠一筆巨款。

本來15塊錢是夠沈愛立吃飯的,食堂裏兩個饅頭加一份帶肉絲的炒菜,也就一毛五,但是沈愛立,顧如想到原主每天就啃兩塊燒餅,混著白開水吃了三個月,生生將自己搞成了浮腫病,也要省錢給的那個人,現在或許已經在羊城了吧?

想起沈愛立的嫂子,章序瑜不滿地撇了一下嘴,又怕眼前這傻子聽不明白,直言道:“回家你嫂子吃什麽,你也吃什麽,聽到沒?”

顧如點頭,“序瑜,你放心,我回家是拿錢的。”她並不準備摻和原女主一家的生活,不僅她不準備參加,她還準備帶走原主媽媽,楊冬青那一大家子都趴在沈家身上,一開始胃口小,隻是溫飽問題,現在是五個孩子的學費加生活費。

窮有窮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救急可以,救窮確實是沒有必要。可是,原主是有新社會主人翁意識的,天真地以為幫助他人是為社會貢獻一份自己的力量。

雖然顧如覺得這麽想自己的朋友不好,但是當章序瑜從帆布包裏又拿出了一個粗糧饅頭,塞過來的時候,她忽然覺得,“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可以概括愛立和序瑜的友誼。

顧如推辭不要,章序瑜就板了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警告似地瞪著顧如,顧如掰了一半下來,“一半就夠了,我要都拿走,你晚上沒得吃了。”這時候,每人每月30斤的糧食供應,在食堂買饅頭還要憑糧票,想多買都不行。

章序瑜笑道:“沒事,中午吃得多。”

章序瑜中午也沒午睡,陪著愛立將要帶回家的東西稍微拾揀了些,隻留了些應季的衣裳和鞋襪在這邊。

王元莉從房間裏出來,看見她們收了一大一小兩個行李袋出來,不由心涼了半截,聲音裏都帶了點急迫,“愛立,這麽多你搞得動嗎?要不要下次再帶啊?”

“我剛試了下,差不多。”顧如邊說邊將自己的臥室門掛了鑰匙,“元莉,我還要去廠裏交請假條,就先走了哈。”

王元莉盯著顧如的帆布包,幾番欲言又止,一副想說又不好開口的模樣,顧如當沒看見,和序瑜一起下了樓。

剛好是要上工的時間,遇到好幾個工友,都忍不住打量顧如兩眼。

章序瑜道:“你看你,平常作個獨俠,現在這些人想知道點八卦,都不好意思上前。”

顧如卻鬆了一口氣。

國棉一廠在漢城是大廠,裏頭分生活區和工業區,其中生產技術部門機械保全部和技術監督部的技術員都有一百好幾十人,技術部又分為工藝科和製造科,沈愛立在製造科,因為剛過實習期,目前也就拆拆一些廢舊機器,打打雜。

顧如一邊跟著序瑜走,一邊在聊天中套點信息。

到技術部,顧如按照廠區指示牌,找到了陳主任的辦公室,交了請假條後,原想去交接下工作,陳主任卻說早都說好了,讓她安心回家休養幾天,“小沈啊,你們這一批新進的大學生裏,女同誌中我最看好你,工藝學的好,聽說私下又攻俄文,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年輕人要分得清輕重。”

明明是安慰鼓勵的話,顧如聽在耳裏,卻不由的麵皮發燙,一個月35塊錢還能餓成浮腫病,她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又沒有家小拖累,她現在都懷疑整個廠裏都猜到她借錢的緣由了!

卻仍舊裝作沒有這回事一樣,麵露感激地道:“感謝主任對我的信任,我都明白的,以後一定注意,不會再拖我們部門的後腿!”

她知道借錢給魏正赴港的事,日後會成為攻訐原主的理由之一,但唯一的證據事實上隻有她正放在帆布包裏的日記本。

現在,她說沒有這回事,就沒有這回事。

陳主任笑的和藹,“別緊張,我就叮囑這麽兩句!在家裏好好調理調理啊,去吧,去吧!”

保衛科的小李,人長的周正又勤快,就在宿舍樓下等著顧如,一個大行李包扛在肩上,竟然一點都不狼狽,反而越顯得身姿筆挺,顧如背著個小包走在他後頭,不由感歎,原主一葉障目,這對象要是換成小李,不僅沒有浮腫病,連吃飯都有人幫忙在食堂排隊。

想著即將見到原主媽媽,顧如心裏多少有點百感交集,對不苟言笑的小李也沒有多寒暄兩句,花了六毛錢購了到南華醫院站的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