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妹三個月沒回家,這回還是在單位暈倒了,領導讓她回家休養幾天,媽媽才發現這件事,這封信的字跡有暈染,沈俊平一看就知道媽媽寫的時候忍不住哭了。
這對沈俊平來說也是不可想象的,無論是小妹得了浮腫病,還是媽媽哭了這件事。媽媽是在新式教育下長大的,堅強、自立,她一個人獨自撫養大兩個孩子,這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建國以前,多的是養不起孩子而棄養的家庭。
再往後看,信裏寫到在單位借了一百六十塊錢給小妹還債,媽媽在“債”的後麵標注了一個“禾”字,沈俊平知道這個指的是魏正,想來小妹借錢是為了魏正。隨後信裏又詳細列出了整個家庭近幾個月的開支情況,說目前局勢不是很明朗,她想著家裏還是要攢點錢,最後一句話卻讓沈俊平,腦子“轟”地一下子炸了。
“對於楊家的事,媽媽希望哥哥能夠仔細、慎重地考慮。”
直到這裏,沈俊平才發現了不對,回過頭來看媽媽列出的每月開支,發現這裏麵不僅沒有冬青,也沒有他的一分錢,整個家庭開支都是媽媽和妹妹在負擔,包括冬青孕期的營養費,冬青每個月還要和媽媽借十塊或是二十塊錢。
這件事媽媽從來不曾提過,小妹在信裏也從來沒有說過,他一直以為,每個月隻是將他和冬青工資的一半補助楊家,畢竟一個月27塊錢,對農村家庭來說也是很多了,相當於一個城裏正式工的工資了。
想到這裏,沈俊平拆開了妻子的信,整整三頁紙,第一頁的落款是月初,應該一早就寫好,攢著寄過來,主要說表叔過來住院,媽媽幫了大忙,嶽父嶽母說很久沒有見到他,家裏弟弟妹妹都很想念,希望他下次回去能夠去一趟楊家村。
沈俊平一眼掃過,翻到第二眼,一開頭就提到小妹這次回家,竟然是得了浮腫病,她覺得小妹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或者是有什麽心事,飲食和休息都沒有顧好,媽媽和大院裏的人對小妹的病都很上心,她覺得小妹隻要好好調養一段時間就好,讓他不要憂心。
第三頁寫到小妹去醫院看病,救了一個被拐賣的小男孩,對方家送了很多東西,信裏詳細羅列了種類,“如果你在家,俊平,我想你也會像我一樣被這樣的場景嚇到。但是,媽媽隻收了兩斤高級奶糖,剩下的都讓人家帶回去了。”後麵又道:“俊平,不是我想貪人家的東西,我一想到小妹被打成那樣,就覺得這兩斤奶糖的份量屬實太輕了點。”
看到小妹被人販子打了,後麵的內容,沈俊平都看不下去,連忙拿起筆給小妹寫信,抄了一段“最高指示”後,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他比小妹大六歲,小妹剛出生的時候,媽媽在中央醫院當護士科的主任,因媽媽要工作養家,隻得將小妹寄養在曾家五年,雖然曾家人很愛護小妹,但是他和媽媽一直覺得很內疚。
因此在物質方麵,家裏一直盡力給小妹最好的。
前幾年他被單位下放到宜縣礦上當工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妹,她自幼就在人情關係這些事情上不是很會處理,尤其是她大學畢業,進入工作單位以後,他又擔心自己的事會連累到妹妹,沒想到小妹成了預備黨員,政治前途一片光明,他才放心一點。
他有想過冬青和小妹的關係,小妹雖憨直,在錢財方麵卻甚為大方,姑嫂兩個見麵機會也不多,應該不會有齟齬。
他也有想過魏正的事,這件事隻能順其自然,現在魏正在羊城,他以為時間長了小妹就忘了,完全沒有想到這些事情會發生連鎖反應,最後的結果是,她自己一個人偷偷地扣著自己的口糧。
在來礦區之前,他一直以為最痛苦的是精神上的貧瘠,直到在這裏見到了許多附近的村民和在地底下作業的礦工,他才意識到,物質上的極大匱乏,對於身體來說,也是一種懲罰。
雖然媽媽撫養他們長大有諸多不易,在錢這件事上,他卻並沒有深刻的痛苦記憶,直到來到了宜縣,接觸到了很多本地的礦工家庭,正是如此,他知道對於農村家庭來說,二三十元的月收入,是一筆比較客觀的收入。
這一刻,他不知道冬青在其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一個宿舍的工友楊方圓端著飯盒回來,看到沈俊平坐在桌前,表情有點凝重,不由關心道:“俊平,剛廣播裏說有你的信,是家裏來的吧?”
沈俊平點點頭,“我媽媽寄來的。”
楊方圓也是單位下放過來,都是右`派,平時和沈俊平兩個在一塊窩慣了,“怎麽樣,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沈俊平的情緒,隨著這一句話,像是要找到出口一樣,微微側了頭,有些哽咽道:“愛立得了浮腫病,在單位暈倒了。”
楊方圓也愣了下,城裏人得浮腫病的很少,接著安慰道:“這事不大,不就是缺營養嘛,大城市裏副食品不好搞,我們這還不容易,山珍蘑菇,小魚幹,小蝦皮,我周末陪你到附近村子裏換換,你給咱妹寄一大袋過去。”又不嫌事大的問了一句:“按你家裏情況來說,你妹怎麽也不至於因為餓,哦不,缺營養而得浮腫病啊。”畢竟餓一兩頓對年輕人來說,沒什麽問題。
這是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
“她把工資補貼大半給我了?我之前沒搞清楚狀況,一直在資助冬青家裏,我以為一個月二三十塊錢綽綽有餘了,不知道為什麽,原來每個月得五六十。”沈俊平確實不是很明白,一個農村家庭,一個月需要花費這麽多錢嗎?他想問問冬青是怎麽回事,但是為了錢去信詰問懷孕的妻子,在他概念裏,是一種比較難堪的做法。
楊方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簡直要脫口而出,到底是沈俊平的老丈人家,也不好隨意調侃,隱晦地提醒道:“俊平兄,錢的問題從來都是很俗的問題,和俗掛邊的就是欲望,人的欲望不就這麽幾種,隻能說渡人先渡己。”
沈俊平的疑惑、糾結和打算,沈愛立完全不知道,她一心鑽在了即將舉辦的紡織業技術交流大會上,每天不是鑽資料室,就是蹲車間,一周時間內將前紡、細紗、筒並撚、準備、織造、整理、清棉車間挨個待一遍,每天腦子裏不是開棉機、拆棉機、清棉機、梳棉機、並條機、粗紗機、細紗機,就是急行往複絡筒機、搖紗機、熱風式漿紗機、環形絡緯機、自動換梭織布機、拆布機。
周日沈愛立仍舊鑽在資料室,還書的時候,資料室的保管員唐大姐笑道:“沈同誌,你最近真是在我們這紮根了。”
沈愛立苦笑道:“下周就要去申城參加技術交流大會,不埋頭鑽研,怕給廠子丟人。”
唐大姐道:“你們年輕伢子,就是心理負擔重,該怎麽樣就怎麽樣,你隻要不消極怠工,就是廠領導也不會說什麽。”
沈愛立道:“那不是做出點成績來更好嘛!而且我現在身體好,又沒別的負擔,正是努力的時候!”她想早點在廠子裏紮穩腳跟,不說升職,就是加點工資讓她出去租房也是好的。
“大姐,我們資料室每個月是不是都要采購一點新書啊,你能不能幫幫忙,幫我采購幾本啊!”這年頭書雖然不至於買不起,但問題是很難買到,特別是外文書籍。
唐大姐笑道:“你最近研究什麽,我打申請讓領導再購買點資料回來。”
沈愛立眼前一亮,“唐大姐,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我發現咱們資料室最近幾期的《華國紡織》怎麽沒有,而且前年全國紡織機械的技術交流大會上的會議論文集也沒有。”
“行,行,你都寫下來,我來找領導打條子采購!”說著,遞了紙和筆給沈愛立。
沈愛立立即寫了幾個關於機械製造和梳棉機研發的書單,唐鬆妍看著這個年輕人勃勃的幹勁,心裏喟歎不已。
出資料室的時候,她都覺得最近自己運氣好得不得了,簡直心想事成,之前還操心著這幾本書去拿找,這下不用自己操心了。
晚上在食堂打了一碗粥,兩根油條,一份溜魚段,一共三分錢,二`兩糧票。今天不巧遇到王元莉,兩人就坐在了一桌。
王元莉瞅了一眼愛立的飯菜,猜到估計她家裏補給了錢和糧票,“愛立,下午咱兩去友好商場逛逛好不好,天越來越熱了,我想著是不是要買點布料做夏衫了。”
沈愛立腦子裏還在轉著梳棉機的事,“還行吧,我的衣服還夠穿。”
“那你陪我去一趟唄!我需要個人幫忙參考下,再說,我兩很久沒一起出去逛街了,別的同事還以為我兩鬧矛盾了呢!”
王元莉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一定要拉著愛立陪她去逛商場,原主之前三個月那麽窮,哪有錢去逛商場。
但是沈愛立昨天和序瑜去了一趟,采購了點特產給葉驍華寄去,她今天思路正好,準備下午繼續鑽資料室呢!
正僵持著,調度室的見習技術員孫有良也端了飯盒坐過來,“沈技術員,我聽說你最近要去參加技術交流大會,我有個事情想谘詢下,不知道沈技術員最近有沒有時間?”
孫有良是學徒出身,對上大學出身的技術員總是有點怯場,他這個心事藏了快一個月了,一直在幾個新來的技術員身上輪流打轉,最後聽機保部的陳舜說,沈技術員一點不藏私,修裝踏盤軸的孔眼都不避著他們,他心裏才動了和沈愛立合作的念頭。
畢竟他們學徒出身的技術員,能動手修理機械,在設計上要差一大截。
沈愛立一聽就來了精神,“行,沒問題,下午就可以。”轉身對王元莉道:“元莉,下回我兩再一起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