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最想遮掩的事,被人當眾說了出來,還是這樣輕蔑的語氣,在彭南之心裏無疑掀起了駭浪,有些驚疑不定地望著眼前的人,色厲內荏地道:“你……你亂說什麽?不要口沒遮攔,隨便汙蔑人!同誌,你這樣說話,我可以告到你們單位去的。”
樊鐸勻微微聳肩,“隨意!不妨告訴彭同誌,我的單位是華南工業局。”
沈愛立輕輕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暴露**,樊鐸勻輕聲道了一句:“沒事!”又朝彭南之道:“我倒是想提醒彭同誌一句,這個年頭,最怕名聲不好的可不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
他這樣不懼地自報單位,彭南之倒冷靜了一些,她先前瞧不起沈愛立,就是知道她不是這個係統內的人,不知道這些規則,不能拿薑家怎麽樣,所以說起話來肆無忌憚,威脅讓她一家難做人之類的。
而眼前這人,不僅絲毫不懼她,還知道她怕的是什麽,顯然對規則也很清楚,彭南之一時摸不到他的底細,沒有再輕易地開口,免得事情脫離了她能掌控的範圍。
薑瑤聽出這人是威脅她們,要舉報她爸爸,臉色也“唰”地一下白了,之前的事,爸爸氣還沒消,要是她這回再惹事,爸爸怕是都容不了她在家待半年了!
這半年都不夠她想法子的,再縮短,她可真沒好日子過了,忍不住退後兩步,站在了媽媽的後麵。
見她們不吱聲,樊鐸勻輕輕笑道:“彭同誌不是愛嚇唬人嗎?難道憑的不是仗勢欺人?這個勢不就是薑靳川同誌,一封舉報信夠不夠?薑靳川同誌再走一回監察委員會,不知道還能不能順利地回來?或者說,他的仕途自此止步於此?”
樊鐸勻想不到,今個竟會遇到薑家人,他這人有幾分睚眥必報。她們嚇唬愛立,他也想讓她們體驗一下言語帶來的驚懼和恐怖。
彭南之的氣焰瞬間門就消了下去,上次的一夜憂心.輾轉反側的經曆,還曆曆在目,理性告訴她,自己眼下不能意氣用事。她並不敢賭眼前的年輕人到底是說氣話,還是手上真有什麽東西。
深悔自己低估了沈愛立,不然完全可以用更縝密一些的法子,給她使絆子,而不是這樣麵對麵地和人硬對上。
但顯然後悔也晚了。樊鐸勻並不是空口瞎說,先前愛立在信裏,告訴他薑家的事,他就寫信問了江珩,薑家母女行事素來高調,一個**,薑家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掉的。
徐學琳見這年輕人幾句話,彭南之就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心裏也有一些詫異。先前她壓根不知道,薑靳川被查的事,彭南之竟然一點沒和她露口風,枉她以為薑家不比王家差多少,跟在彭南之後頭,比對她那個嫁給半糟老頭子的堂姐還貼心小意。
沒想到薑家隻是麵上光鮮,內裏一包稻草在撐著。心裏瞬時有點後悔,早知道薑家這邊被查,自己還不如向徐學鳳低個頭,一心一意跟在她後麵,到底將調崗的事辦妥了再說。
兩邊正對峙著,毫不知情的薑蓉蓉走了過來,溫聲笑道:“瑤瑤,我的燈泡買好了,布料還沒有拿到嗎?”她心裏想著事,也沒注意到站在樊鐸勻身後的沈愛立。
櫃員剛好也從櫃子裏拿了出來,忙遞了過來,“在這,在這。”
薑蓉蓉伸手接過來遞給薑瑤,薑瑤這時候也回過神來,輕聲和媽媽道:“媽,東西拿了,我們走吧!犯不上和這些人置氣,免得降了自己的身份。”
彭南之點點頭,眼裏含有一點矜傲,轉頭深深看了一眼沈愛立,萬想不到自己還有被這窮鬼氣得開不了口的一天。
沈愛立也望了回去,氣她道:“歡迎彭同誌再帶錢來,讓我這市井小民見見市麵,就是上次那數,委實掉價了些。”
薑蓉蓉這時候也看到了沈愛立和望向這邊的沈玉蘭,正考慮著要不要打招呼,就察覺出不對勁來。
現在聽了薑瑤和沈愛立的話,又見嬸子一臉怒容的樣子,心頭閃過訝然,不知道她們什麽時候認識了?還是她剛去買燈泡的時候發生了矛盾?
彭南之腳步微微一頓,也沒再回頭,徑直往商場大門走,薑蓉蓉朝沈愛立微微點了點頭,跟在了彭南之後麵走了。
沈玉蘭這才過來,望著幾人的背影道:“愛立,這是誰啊?看你的眼神像要吃了你一樣?”
沈愛立也沒瞞她:“她女兒看上葉驍華了,警告我來著。”
這麽一句話,沈玉蘭就聽明白了,心口不由微微顫了一下,雖然時間門隔了二十多年,已經從民國到了華國,這樣的人,這樣的事,仍舊會發生。大概不同的是,她獨自承受了屈辱,而她的女兒不僅立身比她正,而且還有愛護.關懷她的伴侶。
想到這裏,沈玉蘭覺著這也不是什麽大事,甚而可以平和地安慰女兒道:“這樣的人哪裏都有,你自己立得正,不用怕這些人。”
沈愛立點點頭,“媽媽,我知道的。”
沈玉蘭想起來剛才還看到了薑蓉蓉,皺眉問道:“薑蓉蓉和她們怎麽在一塊兒?”
“薑蓉蓉是她家的侄女,她家供的讀書。”
沈玉蘭意味深長地道:“那這恩惠怕是得還很多年。幸好你哥……”說到這裏,沈玉蘭就沒有再說下去。
愛立明白她的意思,和媽媽點頭道:“我當時知道這件事,還特地問了哥哥一回,就怕以後和這一家子纏上關係。”
樊鐸勻垂了眸子,心裏想著,或許自己應該早些調回來。
這一個小插曲,也沒有打斷她們的采購計劃,沈玉蘭和樊鐸勻還是按照預期,將東西買齊,又回去拿了幾瓶蝦米醬,愛立就和樊鐸勻一起,給樊多美寄過去。
郵局回來的路上,愛立和樊鐸勻道:“我上次在這條路上見到的還是多美姐姐,轉瞬她就去西北有大半年了!”
命運真是神奇,她來的當天,就恰好見到了樊多美,為她和樊鐸勻的再見埋下了伏筆。
卻聽樊鐸勻忽然開口道:“我先前和華南工業局這邊說好,要去海南橡膠種植基地調研兩年,目前還有一年多的時間門。對你來說,會不會太久了?”
沈愛立默默算了一下,66年之前回來就行,脫口而出道:“不會,66年回來就好。”
樊鐸勻輕輕掠了一下眼皮,“哦?66年是個節點?”
沈愛立想不到他這樣敏銳,猶疑了一下,還是點頭道:“會有比較大的變動,我希望那時候我們能在一起,可能會好一些。大概是……”
樊鐸勻卻忽然感到一陣心顫,出聲製止道:“不要再說!”他忽然預感到,這是他們不應該知道的天機,對有心者來說,是絕大的**。一旦漏了一點點口風出去,都會將愛立置於絕境。
他不敢冒一點這樣的風險。甚至這個人是他自己!
他的語氣裏帶著明顯的慌亂,沈愛立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就見樊鐸勻麵色凝重,語氣沉緩地和她道:“愛立,不要再說!不要再和任何人說,一個字都不要,也包括我!”
樊鐸勻隻希望她順順當當地過這一輩子。
沈愛立輕輕點了點頭,“好!”這件事她自己一直也很猶疑,覺得應該說出來讓身邊的人有避險的意識,但是又怕打亂了別人本該有的運程。
剛才樊鐸勻問了一句,她本想和他商量來著,但顯然他已經替她做出了抉擇。
十月的秋光像水晶一樣澄明,照耀在褐色的樹幹.蒼綠的葉片上,也帶出了兩分暖意,試圖消散人心頭上剛才瞬時的一點驚懼,沈愛立輕輕拍了拍他胳膊,安慰道:“不用擔心,我都明白的。除了你,我一個字都不會再透漏。”
樊鐸勻糾正道:“也包括我!”
沈愛立忙應下來:“好!”見他神色還有幾分緊張,有意轉了話題道:“那以後小樊同誌,可得多給我寫信,再有什麽蛇精之類的故事,可不準再打馬虎眼,一筆一筆地寫清楚了才好。”
樊鐸勻緩緩地望向她,認真地點頭應下,“好!”
倆個人很快到了家屬院,沈玉蘭正拿了布和尺寸下來找李嬸子,和愛立道:“小妹,你和鐸勻幫忙把菜洗洗,我去李嬸子家托她點事。”
沈俊平在家裏整理自己的行李,他這倆天也要回單位去,重點是他的書。想到先前和小妹的談話,他覺得有些書放在家裏也不是很安全。決定除了工具書一類,其餘的都分批帶走。愛立有些不放心地問道:“哥,要不要人送送啊?你這腿還不是很方便。”
沈俊平笑道:“這邊,媽媽把我送上車,到了宜縣,楊方圓就會來接我,你放心吧!”
沈愛立想到今天見到的薑蓉蓉,輕聲道:“哥,薑蓉蓉知不知道你回礦上啊?”
沈俊平點頭道:“應該知道,我已經寫信給出版社,告訴他們,決定回礦上去。薑同誌定然也會知道。”他這回不回出版社,也有一個好處,暫時避開了和薑蓉蓉的接觸,不然怕是兩邊都尷尬。
沈愛立沒有再說,轉身去洗菜,洗好放在籃子裏瀝水,望著水珠一滴一滴地滴下來,和樊鐸勻笑道:“唉,最近我們搞梳棉機的大小漏底改造,我現在看這菜籃子都像漏底。”
樊鐸勻問道:“目前問題在哪塊呢?”
沈愛立拿著手上橢圓形的竹籃,和他比劃道道:“就是尺寸的問題,如果要改造的話,根據運轉速度和原棉情況,難以確定一個合適的尺寸,總不能搞一組不同型號的漏底出來,隨時換上吧?”這樣麻煩不說,成本也要高很多。
樊鐸勻看了下她手上的籃子,想了一下,問道:“那是否可以調整成多個尺寸?”
沈愛立懵了一下,“多個尺寸?可調節的嗎?可大可小?”可大可小這個想法她以前也曾琢磨過,隻是怎麽可大可小呢?
望著手裏的籃子,腦子裏忽然就蹦出了一個詞,“弦長!”
沈愛立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口一陣陣跳躍,像要蹦出來一樣,將手上的一把青菜放到了籃子裏,一邊起身一邊和樊鐸勻道:“我想出來了,先去二廠找卓凡商量一下,你晚上不用等我!”又朝裏頭的哥哥喊道:“哥,你到了那邊,記得寫信回來!”
說著,就直愣愣地要出門。
樊鐸勻有些無奈,提醒道:“把包帶著,不然怎麽坐車?”
“哦,對,對,還要錢和票,”匆匆回房裏拿了包,越想越急,就往外衝。
沈玉蘭正從李嬸子家回來,還沒進門,就見女兒風風火火地跑了出來,問道:“去哪啊,這是?”
沈愛立匆匆地道了一句:“媽,我下周有事,不回來了。”
沈玉蘭一臉茫然地看向樊鐸勻,“這是怎麽了,這麽急?”
樊鐸勻笑道:“伯母,她最近研究的梳棉機有了靈感,去做試驗了,咱們先吃吧!”
“這孩子,怎麽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真是!”
這些話沈愛立已然聽不見,直奔二廠,還好今天下午卓凡在廠裏,倆人一見麵,沈愛立就道:“可調式,弦長可調式!”她下了公交車一路跑過來,尚還喘著氣。
卓凡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激動的都要跳起來,“愛立,我現在就去找曾一鳴,通知其他幾位,咱們爭取一個小時內集合,你現在先去重新量1181E型梳棉機的大小漏底尺寸。”
一個小時後,幾人都到了,大家根據愛立說的“弦長可調式”先畫了一個簡圖,然後又商量起用什麽材質的鐵皮.用全網眼式還是塵棒網眼混合式,最後由愛立重新按比例繪圖,一直搞到夜裏十點鍾,草圖才繪了出來。
大家爭相接過去看,都覺得心口像是有什麽東西在鼓動一樣,曾一鳴道:“我明天就讓廠裏先幫忙試製一個,這材料都有,估計一周時間門就足夠了。”
林亞倫道:“我覺得這次改造大小漏底定然沒問題。”他甚至隱隱都覺得,他們這一群人或許真得做出了梳棉機領域內有革新意義的東西來。
但是這話誰都沒提,一切還要等試驗以後,再交給黎同誌那邊專門的團隊來檢驗。
幾人又商量了一下後續的試驗時間門,大家才告辭,往廠門口去,愛立吸了幾口微冷的空氣,才覺得夜裏不然什麽時候冷了起來。
壓在心頭許久的問題終於有了突破,大家都有些難掩激動。晏秋笑道:“愛立,我當你這幾天想不到這件事,一心一意跟樊同誌好好度假呢!你這樣把他一個人丟下,回頭人家會不會有意見?”
曾一鳴也笑道:“考驗感情的時候到了,呦,我這話說早了,你們看那是誰?”
沈愛立抬頭,一個熟悉的身影就映入眼簾,竟是樊鐸勻,心頭掠過一點欣喜,忙跑了過去,軟聲問道:“鐸勻,你怎麽過來了,什麽時候來的啊?冷不冷啊?”
樊鐸勻朝她伸手,搖頭道:“不冷,沒有一會兒!看你還沒回來,就來看看。”
沈愛立朝大家揮手道:“我先走了哈!回頭見!”
幾人都和她揮手,“回頭見!”
等人走了,司晏秋道:“真好,愛立同誌業務.感情兩不誤,還都有突破性的進展,改天應該讓她請我們吃一頓。”
曾一鳴笑道:“這還不是遲早的事,我看這倆人,估計很快就有好消息傳過來。不過,咱們這回的大小漏底改造的消息,應該能更快從青市傳過來。”
司晏秋接話道:“等試製出來,咱們就讓愛立立即給黎同誌那邊寫信,我真是有點期待。”
李明悟望著沈愛立剛離開的方向,道:“我們幾個都還好,我看愛立是對這件事有幾分執念的,總感覺這裏頭不僅有梳棉機的緣故,你們發現沒,她好像就死磕在這上頭,特別是最近一個半月。”
林亞倫也回憶道:“是,而且她現在有時候提起黎同誌,表情也有些奇怪,以前你們記得吧,都是一臉敬佩.敬仰,仿佛就是她的指路明燈一樣,從上次黎同誌的回信以後,她似乎就變了態度,就像是非要做出什麽成績給誰看看一樣,我有些說不好。哎,上次那信你們看到沒?是不是還說了些什麽別的事啊?”
大家都搖頭,司晏秋笑道:“我們瞎猜什麽,回頭直接問下愛立不就好了,她這人直腸子,能說的話,肯定和我們說,比我們瞎猜不要好。”
李明悟道:“晏秋這回說的對。”又朝曾一鳴道:“一鳴,你那邊多催催廠裏,盡量早些做出來,大家心裏都踏實一些。雖然說,咱們是因為興趣搞這些,但是能幫到愛立的話,我覺得這事就更有意義一些。”
曾一鳴笑道:“行,行,我回頭和那師傅多說些好話,四五天搞出來,咱們給愛立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