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舀湯的勺子輕輕晃動, 碗裏的冬瓜湯**出一片漣漪。

寧安然終於明白了昨晚臨別時葛慧慧的欲言又止,更懂了她眼底的同情自何而來。

“周工愛人是大美人,而且是網上說那種……濃顏係大美人。”楊帆接著道。

寧安然拇指摩挲過湯勺, 聽他熱情介紹:“他們家諾諾更漂亮, 眼睛又大又黑, 皮膚粉粉白白, 妥妥地遺傳了他們的精華。”

瞧得出,楊帆和他們一家很熟。

“她愛人也在高州基地嗎?”寧安然問。

“沒。”楊帆扒了口飯,道:“她不在咱們係統,是開公司的, 在青州。”

“諾諾媽人很好, 每回來都很客氣,又是請客又是送東西的。”

寧安然:“她經常來嗎?”

“也不算經常。就是每年夏天,她會帶著諾諾來基地住一段時間。”楊帆感慨,“你知道的, 航天人家屬不容易,尤其配偶是周工這樣的人, 更不容易。”

配偶。

很刺耳的兩個字。

時間果然是利刃,荏苒間就把那些曾經你認定為堅不可摧、堅信不疑的東西分割得一幹二淨。

她低下眸,用勺子慢慢撥著碗裏的冬瓜湯, 問:“他們什麽時候結婚的?”

“這個我倒不清楚, 他沒有辦儀式, 而且你知道的……”楊帆給了她一個“你懂”的表情, “他可是0號。”

0號, 既代表著權利和責任, 也代表著涉密等級。

寧安然想到了沉睡在問天林中的周霂成, 在有關動力係統的各類文獻資料中, 他至今沒有名字,隻有一個代號3。

周司遠是問天係統的最高指揮長,和他有關的所有信息,除非在允許披露範圍內,否則都屬於秘密。

“不過,諾諾今年4歲,算下來,他們結婚至少五六年了吧。”楊帆推算道。

【這都七年了吧,指不定人家孩子都能打醬油了。】——這是前天收到周司遠照片時,陳筱筱用來刺激他的話。結果,還真是一語成讖。

寧安然有點想笑——自嘲的笑。

她想起了重逢來那些抑製不住被放大的情緒和猜想。

她到底在期待和希冀什麽呢?

七年了,她又能期待和希冀什麽呢?

**

楊帆絲毫未察覺到她百回千轉的心緒,反是打開了記憶的匣子:“我和周工是同一年到基地的,還有慧慧。他是我們那批最耀眼的,專業能力強,腦子聰明,一來就參與了重大項目攻關。關鍵吧,人還長得帥。”

“不誇張地說,那會兒喜歡和暗戀他的女同事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吧,給他介紹對象的更是踏破門檻。那誰……”楊帆往前湊了湊,稍稍壓低嗓子,道:“就八院的老院長也想把唯一的孫女介紹給他。”

寧安然心不在焉地哦了聲。

似是怕她不知其中厲害,楊帆追問:“八院那位老院長,你知道是誰的吧?”

寧安然從腦中搜尋出一個人:“莫老?”。

楊帆立刻點頭,又遞給她一個“你懂了吧”的眼神。

八院是運載係統研製中心,老院長莫雲溧是係統內德高望重的功勳人物,連他都想讓周司遠做孫女婿,可見對這位青年有多麽認可。

“隻可惜,他早就有對象了。”楊帆笑道,“剛開始慧慧說他有女朋友,我還不信。因為那會兒我倆就住隔壁,看他的樣子完全不像是有女朋友的。”

“每天沒日沒夜的幹,經常忙得好多天不回宿舍,哪來的時間談戀愛啊?哪想到……”楊帆失笑,“人家是愛情事業兩手抓兩手硬,不僅沒耽誤談戀愛,連孩子都搞定了。”

楊帆直言趕不上、趕不上。

是啊,趕不上。

寧安然放下湯勺,看著早已停筷的楊帆:“我吃飽了,走吧。”

**

到招待所門口,楊帆把明天吃飯、乘車路線一通交待後才離開。

回到房間,寧安然打開台燈,把領來的工作手冊和紀律條例從頭到尾認真閱讀了一遍,並把一些要點做了標注。

接著,她照例瀏覽各個時事新聞網站,掌握今天的新谘詢。

不知不覺,時間就到了十一點。

她關掉電腦,洗漱完畢,關燈躺在**。

大腦不再處理信息,那些暫被拋開的情緒爭先恐後地湧出來,在腦中橫衝直撞,頭皮突突跳個不停。

脹意和緊繃感擾得她根本無法入睡。第N次翻身後,她一躍而起,快步走到門口,從櫃子裏拎出行李箱,拉開,再從內側口袋裏摸出昨天被她塞回去的小盒子。

一根細長的香煙夾在了指間。

隻是,她很快又煩躁地抓了下頭發,沒有打火機……

在房間裏找了一圈無果後,寧安然認命地把那根被捏得有些變形的煙丟進了垃圾桶,轉身又從行李箱夾層裏掏出了一盒藥。

鋁製薄膜板上僅剩下2粒。她剝下一顆塞進嘴裏,和著口水咽下去。

再次回到**,她設定好鬧鍾,閉上眼,任由思緒狂奔亂飛——

“周司遠,你說我們能走到最後嗎?”

穿著黑色T恤的少年甩來一個白眼,眼睛裏寫著:你在說什麽廢話。

少女頭枕手臂,歪頭望向窗外的磚紅色屋頂,滿懷感傷地歎了口氣,“可是,你看我室友,還有筱筱和蔣崢亮、陸昱辰和顏矜……”

少年挑眉,抬手用力揉她的頭發,語氣裏帶著點不痛快,“寧安然,我和他們不同,我這人,一旦認定就不會改。”

“還有……”他略停,骨節分明的手指從發頂移到臉頰上,不輕不重地捏住了她的臉,說:“從你在夏令營當著眾人輕薄我開始,你就得有對我負責一輩子的覺悟,懂?”

“誰輕薄你啊?”寧安然炸毛,“我隻是太開心太激動了”

“能不激動嗎?”他吊兒郎當地說,“肖想了那麽久,終於能付諸實踐對我這樣那樣。”

“什麽這樣那樣……”寧安然揍他一拳,“就抱了一下而已。”

少年瞥她,“嘖嘖,怎麽聽著還挺遺憾呢?”

“算了,你也不用悔不當初,我今天就幫你補回來吧。”

他攤手,一副與君予取的模樣,氣得寧安然磨牙,心中因為陳筱筱分手導致的低落情緒被掃得一幹二淨。

少年帶笑的聲音漸漸飄遠。她的意識逐漸渙散,身體一點點脫力,徹底墜入混沌的深淵時,少年清淺卻堅定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寧安然,宇宙中的原子不會凐滅,而我們,一定會在一起。”

**

手機連續震動了三遍終於將她喚醒。

寧安然費力地睜開眼,呆呆地望著白色的天花板,眼神失焦。

應是藥物還沒代謝完,身體輕飄飄的,大腦卻像灌滿了鉛,重得舊處在昏昏沉沉的狀態。

足足愣了好幾分鍾才從反應過來身處何地。

用力按壓了幾下頭皮,她掙紮著爬起來,洗漱完,再上了個淡妝,勉強能遮住了一臉的憔悴。

換上製服,她看了看胸牌上的編號—9716327,是她的工號,也代表著她航天人的新身份。

一種充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那些煩擾的思緒暫時被拋到腦後。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微笑,大聲說了句:寧安然,加油!

今天是正式上班的第一天,盡管沒有一點胃口,她還是決定先去食堂隨便吃點東西。

選擇去哪一個食堂時,她刻意避開了昨天去過的餐廳,選了楊帆說的幾個食堂中味道相對差一些那家。

如楊帆所言,味道確實不如之前的兩家,但意外之獲是她發現其中一個西式早餐的窗口居然提供咖啡,還能外帶。

簡單吃了兩片吐司,她帶著一杯熱咖啡去坐車。

等車的地方就在食堂對麵。距離頭班車進站還有十幾分鍾,站台上人不算多。她習慣性地摸出降噪耳塞塞進耳朵裏。

女歌手充滿磁性地聲音吟唱在耳邊,她慢慢呷著咖啡,肩膀冷不丁地被拍了一下。

她嚇了一跳,偏頭一看,葛慧慧笑盈盈的臉放大在眼前。

“嗨,你怎麽這麽早?”

寧安然微笑,“你也很早。”

“這個點人少,車子不擠。”葛慧慧嘀咕道:“自從高中碰到那個變態後,我後來一坐人多的車就難受。”

見寧安然沒反應過來,葛慧慧提醒道,“就是高一,周司遠和蔣崢亮救我那次……你當時也在的。”

寧安然聞言終於想起來,淡淡哦了聲。

“說起來。”葛慧慧忽然壓低聲音,湊近些問:“那時候,你和周司遠就在談了吧?”

“沒有。”寧安然立刻否認。

葛慧慧白她一眼,不信兩個字隻差沒貼腦門上。

雖然在這裏能遇見是緣分,但以二人的關係,寧安然不覺需要解釋,直接選擇但笑不語。

而葛慧慧應是想到她周司遠的現況,不由神色一變,歉然:“不好意思,我多話了。”

寧安然回了一個沒事的眼神,轉開話題:“對了,昨天忘了問,你在哪個係統上班?”

“航天員係統。”葛慧慧主動道:“我大二的時候被選中去定向攻讀神經交互,畢業後就直接進了基地。”

大二?

寧安然注視著她,有關那場生日宴會上的種種疑團全都有了答案。

葛慧慧猜到她的想法,大方承認:“是呀,就是那次。我是特地去了斷我的青春的。”

晨風溫暖,陽光金燦燦的。

空氣裏卻漂浮著一絲悵然和苦澀的味道。

寧安然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微笑,再仰頭喝了一口咖啡。

苦意布滿唇齒間。

**

半杯咖啡下肚,首班車定點達到。

如葛慧慧所言,乘車的人並不多。寧安然隨葛慧慧坐下,目光一抬,就瞧見了前門拾階而上的挺拔身影。

下一瞬,葛慧慧訝然的嘀咕鑽進耳朵裏,“咦,他怎麽會來坐車?”

顯然,有相同疑問的不止她一個。隻聽前方傳來一記粗狂的男音:“周工?你今天不騎車?”

周司遠表情淡淡地嗯了聲。

“那你坐我這兒。”男人作勢起身,想讓出第一排的位置,卻被周司遠摁住了肩頭。

“不用,我坐後麵。”他淡聲說著,人已越過對方的往車後走。

因為肩寬腿長,狹窄的過道裏,他的存在感極強,每走一步都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眼見他離她們越走越近,葛慧慧忍不住瞥了眼身旁的寧安然,卻見她正慢條斯理地刷著音樂APP。

腳步聲臨至,葛慧慧下意識抬起頭,看向已近在咫尺的周司遠,不期然撞到一道視線裏。

隻是,甫一交匯,對方便若無其事地偏開,落在了她們右前方的空位上。

下一秒,他轉身,背朝她們坐下。

葛慧慧盯著他的後腦勺,腹誹:車上那麽多空位,他偏偏要懟她們眼前,這不是故意給寧安然添堵嗎?

**

車子很快啟動。

換歌的間隙,寧安然緩緩抬起眼睫,看向斜前方的男人。

烏發黑睫,側顏線條流暢硬朗,帶著幾分鋒利。

和少年時一樣,和少年時又不一樣。

短暫的注視後,她重新低下頭,在男歌手深情的吟唱中翻看評論,滑到高讚評論時,目光微微一頓——

網友:“世界上有沒有糖是苦的?”

“有啊,他的喜糖。”

**

大巴車一路停靠,不多會兒就到了她的落車點。

寧安然小聲同葛慧慧告別,起身準備下車。一隻腳剛跨進過道,後背就被人撞了一下。

她往前一個踉蹌,耳塞掉下來,滾了出去。

“不好意思。”後麵的同事連忙道歉。

寧安然回頭應了句沒事,一扭頭就撞見周司遠投向這邊的目光。

想來是聽到響動下意識地回頭。

寧安然錯開目光,低頭找掉落的耳塞。不想,耳塞竟好巧不巧地落在周司遠座位下。

猶豫了兩秒,她蹲下來,偏著頭,伸手去夠,要看就要夠到,一隻骨節分明的大躍霍然闖入眼簾。

收手已來不及,指尖就這樣碰到一起

她怔住,下意識地抬眼,對上他向下的視線。

四目相對。

周司遠看了她幾秒,稍稍側臉,錯開了視線,然後先她一步,撿起了那隻耳塞,遞給她。

寧安然接過,說:“謝謝。”

“不謝。”他麵無表情地回轉頭,氣息冷然。

她握著耳塞欲起身,不料,司機恰在此時踩下刹車,慣性帶著重心不穩的她往前栽。

就在她即將摔個狗啃屎時,一隻手倏地橫出來,猛然抓住了她的大臂,將她穩穩地拉了回來。

同一時間,右邊座位的同事也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寧安然站穩,側頭向對方道謝,再偏轉視線望向仍抓住她手臂的周司遠。

他漆黑的瞳仁細微的動著,隻是沒等她辨清那是什麽,他已鬆開手,眼底又恢複到古井無波。

寧安然盯著他的側臉,默了一瞬,禮貌地道了句“謝謝”後,跟著大夥兒一起下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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