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得已
天又開始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風卷著雪粒子也呼呼地刮起來。入了夜,天氣漸漸冷了起來,一聲放行令下,要乘船的人立即鑽進船內。
溫遲遲抓緊了阿雲的手,瞟了兩眼馬上的人就低下頭不敢多看了,“已經察驗過了,我們沒有拿你的東西,為何不讓我們走?”
阿雲將溫遲遲擋在身後,看著麵前的人馬道:“將才後麵還有好幾路人,你們既不盤查直接放人離開了,又緣何非要纏著我們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船不久便要發了,還請各位好漢放我家姑娘一條生路。”
阿雲說到這是有點惱怒的,後麵的人還未盤查便被放行的,既如此,那為何還要纏著已證清白的她們?
聞言宋也一聲嗤笑,精瘦的長腿夾緊了馬腹,手上的韁繩微微鬆開,又驟然收緊,馬就往麵前去了。
雪天路滑,但宋也馬駕的穩,堪堪在距離溫遲遲三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姑娘要走也不急於這一時,將路引文書拿出來,自證身份,自可放行。”
阿雲見著人都上了船,已經急得跺腳了,“你們是什麽人,路引文書是何等重要的東西,你說交出來,我們便要交給你啦?”
溫遲遲驀然抬頭朝宋也看去。
此時已經是晚上了,但燈火通明,並著澄明的雪色,將四周照得亮亮的。
馬上的人著了一身黑色大氅,眉弓處沾了一粒雪,如鬆如玉的模樣溫遲遲是認得的。
這是她今日第三次見他。
若今日他在街上仗馬時她認不出他的身份,那麽第二次見時能在那醉生夢死、一擲千金之處坐得上首的,她又怎會不知他非凡的身份呢?
無非是那鬥雞走狗,不學無術的紈絝之流。
溫遲遲隱隱覺得事情不對勁,為了不讓事情旁生枝節,她回頭道:“將文書給他看,證了清白我們便走。”
溫家雖生意規模不大,那既從商,便要南北奔走,弄一份路引文書本對於陳蕁來說本就不是什麽大事。
此時阿雲也將路引文書交到了宋也手上,隻求能早些上船,因她耳邊留意著船那頭的動靜,水手已經在叫喚著起錨了。
宋也也留意到船那的動靜,他彈了彈文書上沾的雪花,卻不打開。
溫遲遲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終於明白這些人是在逗弄自己。
嫂嫂說的話還在她耳邊回響,她隻有走了才不會連累溫家。
水手粗糲的聲音滾過寒天的雪地,“起錨!起!”
——走!
溫遲遲顧不上許多,拔腿就往身後跑,呼啦啦的風像刀子一樣往她的臉上紮,可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離開。
泠泠嚴寒的江水,漫過溫遲遲的脖頸,將她緊剩的一件暖和襖子上潔白細膩的絨毛給浸濕了,透骨的冷意迫使她幾乎睜不開眼睛,但她卻清楚地知道,船開走了。
走了好,走了也好。她舉目無親,又沒有傍身的手藝,身上隻餘下幾兩碎銀子,又能去得了多遠。
想通了這一點,心頭壓著的一塊大石頭驟然放下了。溫遲遲泡在水裏,也漸漸地停止了掙紮。
宋也立在馬上不動,冷眼看著溫遲遲往江邊跑,看著她掉進水裏,如今眼裏倒有幾分玩味。
江上泛起了一層白霧,船已經離岸邊很遠了。
宋也收回眼睛,吩咐道:“撈上來吧。”
·
溫遲遲嗆了幾口水,被撈上岸後,立即就將腹腔中的水嘔出來了。
她瞧見她麵前的高大身影,下意識地喃喃道:“爹......”
阿雲一開始沒聽清,溫遲遲又叫了一聲她才反應過來。
她看著溫遲遲臉色慘白,嘴唇發烏的模樣,額前的幾縷碎發矗了起來,晶瑩的冰晶掛在上麵,立即將襖子脫了披在溫遲遲身上。
她哽咽道:“姑娘......”
“阿雲,”溫遲遲應了一聲,撐開沉重的眼皮,腦子有些發懵,“我怎麽在這?”
阿雲扶著溫遲遲站起來,“奴婢這就帶你走,咱們回家去。”
“你瞧瞧你家姑娘如今的模樣,還能回家嗎?”宋也在溫遲遲潮濕的身子上掃了一眼,毫不留情地開口道。
阿雲將溫遲遲護道身後,“不回家去難不成在這荒郊野嶺活活凍死嗎?若是你給我們一匹馬,也好能贖了你的一半罪去。”
宋也從未被人這般冒犯過,聞言冷笑,“也好,長柏,將馬車駕來,好讓我贖罪。”
沒多久,一輛豪奢的馬車便停在了附近的官道上。
溫遲遲上馬車前,身上的水汽已經由著阿雲用她褪下的襖子吸幹了。
馬車寬大,不說角落中燃著炭,便是這能擋風的棚子也能叫她暖和不少。
“姑娘今日受苦了。”宋也出聲打破了沉寂。
阿雲被攔著沒有進來,因而溫遲遲蜷在角落中,與宋也隔了好遠的距離。
溫遲遲不回話,宋也又問:“準備坐船往哪兒去?”
宋也等了會兒,不見回應,伸手推開了半扇窗子。
冷風灌進來,令溫遲遲打了一個激靈。
宋也問:“會說話嗎?”
溫遲遲:“會的。”
宋也將窗子攏上,“想來湖水還沒將你的腦子冰壞。”
溫遲遲臉此時已經煞白,不知是冰涼的江水凍的,還是被這許多事嚇的。
諸事繁雜,橫亙在溫遲遲心中,就像一團亂麻,往日一切困難與煩心事皆被父兄擋在方圓之外,而淪落到這種地步,便是今日也不知在何處落腳。
想到這,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掉,溫遲遲忍著抽泣,一句聲響都沒發出。
好半晌,她才用半幹的袖子將淚水擦幹,“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麽,若是我今日在路上衝撞了你的馬,我道歉,對不起,可除此之外,我什麽也不知道,也做不了。”
宋也嗯了一聲,懶得費口舌解釋他還不至於同她一個女子計較。
他順著她的話道:“既已經知道自己錯了,那我給姑娘指一條生路吧。”
宋也朝溫遲遲懶懶地招了招,示意她靠過來。
溫遲遲遲疑了一會兒,依著他的意思靠了過去,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耳垂,她此時卻瞪大了雙眼,沒半分旖旎的心思。
兜兜轉轉,竟還是要她進陳府做小。
她不住地顫抖,“不要,我......”
宋也開了條件,“除卻護住你一家性命無虞,事成後再加一千兩銀子。”
溫遲遲抿著嘴不說話。
宋也此時早已經沒了耐心,他冷聲道:“姑娘以為我是在同你做交易麽?你還有的選嗎?徐家就是這杭州內的地頭蛇,一個魚死網破的結局與犧牲你一個護一家吃喝不愁,姑娘覺得呢?”
溫遲遲紅著眼睛道:“我明明已經能走了的!”
宋也嗤笑,沒回她。
溫遲遲問他:“我憑什麽相信你能護我家人的安康?”
宋也挑開簾子,馬車也恰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
“不是該我勸服你相信,而是你逼著自己相信。姑娘下吧。”
溫遲遲往外瞥,知道這是儀來樓,要緊牙關道:“我相信公子,請你一定要護我家人平安。”
“自然。”
宋也坐在馬車內沒出來,耳邊聽見了老鴇的聲音,便靠在車壁上小憩了起來。
眉頭才剛舒展開,馬車便又一次停了下來。
長柏敲了敲馬車外壁道:“主子,是刑獄使張大人與小公子。”
“阿兄,是我,我與錦澤趁著雪色好,在外飲了些酒。”
得了宋也應聲,張廷玉與宋銘這才進去。
張廷玉見了宋也不敢怠慢,忙拱手問安:“宋相。”
宋也點了點頭,“你我之間不必在意這些虛禮,何況我此次南下辦事,知曉我真實身份的人少之又少,你直接喚我宋大人便是。”
“是呀,隔牆有耳,還是謹慎些為好。”宋銘拍了拍張廷玉的胳膊,又從懷裏掏出了一壺酒,“不說這個了,現在闔該對月飲酒。”
宋也接過宋銘遞過來的杯盞,笑道:“錦澤,說說杭州城裏轉運使與安撫使之事吧。”
張廷玉知曉宋也藏匿身份南下之事不簡單,此時的心思也不在喝酒上了,立即神色嚴肅了起來。
這時另一處,儀來樓內。老鴇一早得了那京官的消息在樓外候著,正準備歡歡喜喜地接人,沒想到見著了濕了一身的溫遲遲,立即嚇了一跳,叫了幾聲乖乖,才領著溫遲遲下去換衣裳。
永娘捧了一碗薑湯遞到溫遲遲手裏,“喝下去暖暖身子。”
溫遲遲道了一聲謝,便接過薑湯喝了下去,渾身都舒泰起來了。
永娘見了喝了薑湯,這才就著一旁的凳子坐了上去,她心裏也隱約地知道溫遲遲落水的緣由,此時也勸道,“女人的身子是萬萬馬虎不得的,落了水,生了寒氣,以後是不利於產子的,你可千萬放心上了。”
溫遲遲低低地嗯了一聲,又聽她說:“周媽媽同我說過了,明日裏一早徐公子便將銀子送來,再將你接回府裏待嫁,好日子就在五日後,定給你安排的風風光光的。你千萬得抓住時機了,早日給徐家生下兒子,你將來才有保障。”
永娘此時一番話也含了幾分真心,畢竟她勸的溫遲遲好了,自己也是有功的,能分得幾兩銀子給她兒子做衣裳也是極好的。
溫遲遲此時卻連笑都裝不出來了,她蹙眉問:“明天一早?”
“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