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賀燃是被一陣鈴聲吵醒的, 眼睛還閉著,皺著眉十分不耐煩地伸長胳膊一頓**,隻是手機沒摸到, 自己反而失了平衡,肩膀一斜,差點栽下去的時候,賀燃唰地睜開眼睛。
入目就是光亮照人的地板。
謔,差一點就要跟地板親密接觸了。
撐著胳膊爬了起來, 按了按酸疼的脖頸,嘴角忍不住撇了撇,昨晚竟然直接睡在了沙發上!
還記得昨晚在陽台上待了很久, 直到肚子叫起來,才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計劃著和柏鋒臨一起吃年夜飯泡了湯,現在隻好去廚房煮了碗麵,就著晚會, 慢慢把麵吃了。
在廚房洗碗的時候,窗外開始震天響,賀燃一抬頭, 升空的煙花恰好在那一刻綻放, 火光如銀河般傾瀉而下。
新年的鍾聲敲響了。
茶幾上又開始瘋狂響動的手機, 拉回了賀燃飄忽的思緒。
他微微前傾,垂眸掃了眼屏幕, 接了起來。
“幹嘛呢?半天才接電話!”
季浩言的聲音十分清晰的傳進賀燃的耳朵裏,賀燃往後靠了靠,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睡覺。”
“睡覺?”對麵季浩言的聲音提高了不止八個度,“我親愛的燃哥, 都幾點了還睡?”
就算是除夕要熬夜,但也不至於第二天下午五點多了,都還在睡吧?
賀燃看完手機屏幕右上角的時間後,愣了下,然後下意識朝客廳落地窗看去。
遮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怪不得他睡得昏天黑地。
踩著拖鞋去浴室,站在洗漱鏡前,鏡子裏的男人頭發亂糟糟的,臉上也沒什麽表情。
“有事?”
對賀燃這種冷淡語氣,季浩言在大學時候就已經習慣了,一點也不在意。
“為了感謝你昨晚的大紅包……”
賀燃:“……”
賀燃:“說重點。”
“等會去看電影嗎?”季浩言迅速說。
賀燃:“……”
“主要吧,”季浩言勾著腳邊的椅子坐下來,“我不太想跟我爸媽走親戚,桃也不想,我們就合計著去看電影。”
“所以呢?”賀燃麵無表情。
小情侶看電影,叫他去做什麽?發光發熱省電嗎?
“桃想看《窺光》啊,我就想著要不叫你一起去,反正你演的嘛。”
季浩言不說,賀燃一覺睡的都快忘了自己主演的電影《窺光》已經正式上映了,前兩天還到處跑宣傳呢。
說起來《窺光》,他原本還打算和柏鋒臨一起去看呢……
“哈嘍?燃哥,再聽嗎?”
賀燃低低嗯了一聲,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
心思又跑到柏鋒臨身上去了。
“噢噢,還在聽就好,”季浩言說著笑了一聲,“怎麽樣,去嗎?反正你應該也沒什麽事,一起出去坐坐啊,說起來都好久沒見了。”
季浩言開始絮叨,“上次見麵還是你拍戲那會……”
賀燃聽不得別人話多,嫌煩,“打住——”
季浩言依言閉嘴。
過會又試探道:“去嗎去嗎?”
賀燃想,要不就去吧,出去坐坐也好,不然他又得一直念著某個人了。
而被他心心念念的某人,此刻正開著車,已經在外頭瞎轉悠大半天了。
柏鋒臨靠邊停下車,車窗緩緩降下,他伸出手臂,彈了彈煙灰。
一支煙畢,柏鋒臨揉了揉有些落枕的脖頸。
昨晚在自己名下的另一套房子住了一晚,不知道是不是賀燃突然表白的原因,他一個晚上都沒睡好不說,早上起來還落枕了。
想到賀燃,柏鋒臨的手一頓。
應該已經回去了吧,而且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鑽牛角尖呢。
柏鋒臨輕歎了口氣,正想著要不現在回家好了,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讓他回過神,一看屏幕,樂了。
“我的親哥,終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
電話那頭說了什麽,柏鋒臨的臉色漸漸凝了起來,到最後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黑臉了。
片刻後,他猛一打方向盤,車子與家的方向背道而馳。
賀燃到約定的影院後,季浩言還沒來,隻好在門口先等著,他挑了個不那麽引人注目的角落,壓低了帽簷,低頭刷手機。
陳言說駕校已經問好了,年假結束後可以直接去。
年後的工作不是很重,要抓緊,不然再過段時間,電影節還有慈善晚會,再加上要進組了,就沒時間考駕照了。
又挑著回了幾條消息,賀燃準備給季浩言打個電話,問問他到哪了,出個門磨死了。
是在家對著鏡子描眉呢嗎?
剛點進季浩言的微信,季浩言的電話就先他一步打了過來。
賀燃一挑眉,滑過接了。
“哪呢?”
“我們到了。”
兩人同時開口,季浩言愣了一瞬,接著聲調上揚,喜道:“到了?挺快啊你!”
“門口,別廢話,快來。”
季浩言還在四處張望,旁邊穿著羽絨服把自己裹成一團的陸桃一把拉住他的手,指著某個方向,“快,我們過去,男神在那!”
季浩言眯了眯眼睛,雖然沒看清什麽,但還是跟著自己女朋友往某個方向跑。
等離得近了,他才看清靠在那裏站著的賀燃。
他笑著張開手臂,準備來個擁抱,被賀燃閃身躲過去了。
季浩言抱了個空,委委屈屈,“兄弟好久不見連個擁抱也沒有嗎?”
賀燃笑罵一聲,“滾吧你。”
等進了影城,時間剛好差不多,季浩言去取了票,三人一起去買爆米花可樂。
雖然不一定吃,但氛圍一定要有。
陸桃直到進了影廳,都超興奮,跟自己男神一起去看男神演的電影,就跟做夢一樣。
季浩言跟賀燃對視一眼,無奈地笑。
影廳所有燈光關閉,隻有大銀幕亮起熒光,廣告結束後,畫麵一轉,電影正式開始了。
除了偶爾有來晚的人,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外,其餘人都安靜下來,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
賀燃把手機調了靜音後,抬頭看大銀幕。
說實話,在今天之前,他也沒看過《窺光》的成片。
零零散散的片段雖然看過不少,但是完整的片子今天也是第一次看,所以在季浩言搗了搗他的胳膊低聲說別劇透時,他好笑地搖了搖頭。
就算是他想劇透,那也沒得內容給他透啊。
《窺光》已經是三年前拍攝的片子了,那會在電影方麵,他就是個新人,很多地方都顯得很是青澀稚嫩,但怎麽說呢,黑暗裏,賀燃支著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屏幕。
昏暗潮濕的小巷盡頭,突然傳來破口大罵聲,接著是一個半大的少年從巷尾出現在視野。
貼著頭皮的寸頭讓人一瞬間聯想到了不學無術的精神小夥,更別說這少年還一臉的乖戾,已經洗的發了白的運動服在他奔跑的時候帶起一陣鼓鼓的風。
“給我站住,你個小雜種——”
一直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男人終於露了麵,臉上的橫肉一顫一顫的,他不似少年年輕,跑起來自然是追不上的。
終於在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時,男人捂著膝蓋停下來,一邊罵一邊喘氣。
過分的奔跑也沒能讓他停下來辱罵,仿佛剛才追逐著的人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什麽仇人。
可很快,男人罵不下去了。
因為他債主的手下找上門來了。
男人的臉色變了,他轉身往回跑,然後發現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人圍了起來。
男人開始訕笑,企圖和手下周旋一下,但是手下沒理,上來就是一腳,男人被踹到在地。
在他掙紮著想要起來的時候,手下一腳踩住了他的頭,然後狠狠碾了一下。
男人滿臉的橫肉和粗糲的路麵緊緊相貼著,鼻涕淚水一把流。
手下十分嫌棄,“上賭桌的時候怎麽不想想還有今天啊?”
說著腳下又用力一碾,男人殺豬一樣的叫聲響起,接著他開始求饒,“求求了,我沒錢了……”
男人雙手抱著債主手下踩在他臉上的腳,“真的,我真的沒錢了,再寬限我幾天,有了我一定還。”
手下笑了一聲,蹲下身來,“可惜啊,我們老大說了,”手下戲謔的目光移到男人抱著他腳的那雙手上,“錢和你的手,我總得拿一樣回去。”
男人瞬間瞪大了眼睛,哭也顧不上了,把手唰地收回去,想往身後藏的時候,被手下一把按住了,他朝男人身後的小弟示意,小弟立馬遞過來一把砍刀。
男人被刀的寒芒晃到眼睛了,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
手下站起身,隨手比劃了兩下刀,像是在找從哪裏下手比較好。男人嘴唇發白,臉上豆大的汗水滑了下來,“求您了……”
債主手裏的刀高高舉起來的時候,男人狠狠閉上眼睛,哆嗦著豁出去似的大喊,“我還有個兒子——”
刀下落的速度緩下來,男人玩味似的哦了一聲。
“你們去找他,他叫文野,他有錢。”
身邊響起陣陣的低罵聲,賀燃的注意力被迫從屏幕回到現實,他看了眼身邊,季浩言和陸桃已經氣憤了,說這個爹真不是個東西,自己兒子都往火坑裏推。
賀燃支著下巴,沒說話。
隻是有些想笑,這才哪到哪啊,後頭文野還被迫在賭場裏為老大做事還自己親爹欠的賬呢。
再後麵文野被人帶偏,黃賭毒除了黃那是都沾了,癮還不是一般的大。
或許是遺傳他那個不是個東西的爹的基因,文野骨子裏也不是什麽意誌堅定的人,染上毒癮之後的不久,就跟著老大做起了更瘋狂的事。
而這種事往往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無數次,再無回頭的可能。
文野就靠著那股不要命似的狠勁,被老大賞識,然後一路提拔,短短一年時間,混到了小骨幹的位置。
老大說:“你比你那個爹有種。”
文野不置可否。
陸桃開始為文野揪心的時候,事情發生了轉機。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文野運完一次回來,休息兩天去剪頭發的時時候,一見鍾情了發廊的剪頭發小妹。
說起來好笑,上學那會,憑著一張痞壞痞壞的臉,已經跟不少女孩子好過的文野稱得上是萬花從中過,偶爾沾點片葉。
那時候他最喜歡玩得開的女孩,最看不上的就是太純的,那太麻煩,要負責的。
但現在,在他推開門,風鈴聲響起來,櫃台前的女孩子抬起頭,先是一愣,像是被文野的那張臉給吸引了,片刻後莞爾一笑。
“剪頭發嗎?”
女孩那天穿著一身吊帶白色連衣裙,雖然坐在二十塊錢一次的洗剪吹發廊裏,文野那一刻就是覺得,她好幹淨,笑起來太純了。
已經深陷泥濘的文野,自然把發廊聖潔的小妹拉下神壇,讓她跟他一起,沾滿汙泥。
兩天後,文野又要離開了,小妹問他下次還來嗎。
文野擁著她,抽了支煙,說不知道。
小妹雖然失望,但也還是仰起頭,說那我等你。
文野垂下眼睛,拇指摩挲著她柔軟的唇,而後俯下身。
小妹閉上了眼睛。
再後來呢,兩人自然而然地談起了聚少離多的戀愛。
文野對這種感覺感到新奇,一邊告誡自己要及時脫身,一邊又忍不住繼續沉淪下去。
事情終於還是敗露了,文野犯毒癮的時候,被小妹看到了,雖然沒上過多少學,但也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碰的。
她害怕歸害怕,還是用力抱住已經有些神誌不清的文野,顫著聲音說,我們戒毒好不好。
文野荒唐動**了小半生,頭一次體會到了類似心安的感覺。
久無人問津的角落裏,突然撒進了一道光。
文野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抓,就在他以為碰到那束微弱光芒的時候,唰地一下,黑暗再一次降臨了。
文野的笑容凝在臉上。
老大發現了小妹的存在。
“要麽你們兩個一起,要麽她死,選一個吧。”
文野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做選擇題了,但命運讓他不得不選。
血霧在女孩胸口前綻開的時候,文野閉上了眼睛。
老大拍了拍手,笑道:“你跟你爹還真不愧是留著一樣的血,你爹把你賣給我,你親手殺了自己愛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
老大嘲弄的笑聲還在耳邊,文野一點也不在意,他隻是撚了撚指腹,這隻手剛剛開過槍,殺了他的光。
文野踏出廢棄工廠的時候,外頭陽光剛好照過來。
工廠對麵是一大片田地,迎著光的向日葵開得正好。
文野伸手擋了擋有些刺眼的陽光,背後陰冷發涼。
文野的爹死的不體麵,喝醉了酒後被大卡車撞了,整個人被碾得跟一坨爛肉似的,文野去給他收的屍。
那麽到他呢,不知道誰能來給他收屍。
文野沒能繼續想下去,因為幾個月後,老大的販毒團夥被一鍋端。
文野被捕的時候,他反而是笑了下,眼裏像是帶著光,那點光亮讓他整個人一下年輕不少,他似乎回到了少年念書那會。
盡管那時候他念得是技校,盡管現在他也不過十七歲。
戴著手銬被壓上警車前,文野最後瞥了眼外麵的世界。
然而他上車的動作頓住了。
警方前麵站著的,赫然是穿著防彈背心的發廊小妹。
小妹也看到了他,她對著他一笑,英姿颯爽。
文野恍惚聽到風鈴的聲音,他直起腰,更遠處,是工廠外的那片向日葵。
金燦燦的,依舊向著光。
影片戛然而止,觀影廳靜了許久,大概所有人都還沉浸在影片中,一時間沒能走出來。
黑底白色的字幕緩緩滾動,直到觀影廳的燈被打開,才陸陸續續有人開始往外走。
季浩言要拉著還沉浸在最後一幕的陸桃出去的時候,一轉身才發現旁邊賀燃的位置上已經空了。
季浩言一邊給賀燃打電話,一邊拉著陸桃擠在人群裏。
影片剛結束,賀燃就出來了,裏頭有點悶,出來之後他才感覺好一些。
背靠著路燈想要抽煙,打了幾次火都沒能把叼在嘴裏的煙點著後,索性放棄了。正好季浩言打來了電話,告訴他自己在哪之後,就結束了通話。
等了沒一會,季浩言和陸桃隨著人流出來了。
或許剛看完電影,還沒從裏麵走出來,陸桃看著眼前跟文野一模一樣的那張臉,就忍不住跟賀燃說:“文野,你真的,太慘了……”
被自己親爹親手推進火坑,從此走上一條不歸路,以為迎來了屬於自己的那道救贖的光,誰曾想卻是從頭到尾的欺騙。
那道光親手結束了文野可憐又可恨的小半生。
“我原來還想呢,這麽文藝的片名,肯定不是什麽好電影,因為是兄弟你主演的,我才來看的。”季浩言安慰陸桃的同時,趁勢接上話。
陸桃眼妝有點哭花了,聞言從季浩言懷裏抬起頭,有些哽咽道:“我看完才算明白了,為什麽叫窺光了,嗚嗚嗚,也太難受了。”
賀燃沒說話,片刻後勾了勾唇。
窺光,窺光,窺光。
文野到最後也沒能窺見的光,所有都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從他走上一條不歸路開始,就注定什麽都得不到。曾經有一瞬間他以為他窺到了光,其實不是——
那隻是可憐蟲的癡心妄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