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背叛
地下暗道裏空氣的味道漸漸變了。
黏膩潮濕的腐臭味道被幾絲清風驅散,像是被封住的棺材被驟然開了一個小孔,三人貪婪地吮吸著新鮮空氣,仿佛從瀕死狀態中逃出生天。
陰暗漆黑的通道盡頭亮起幾絲光線,勾勒出一扇方形門的形狀,在三人眼裏,那無疑是生的信號。
曲文星走得越來越快,不知不覺中,已經遠遠超過一直默默領路的方宸。
他蹲在門口,用力扣著門的縫隙,灰頭土臉卻難掩興奮,一雙圓眼睛在黑暗裏亮得明朗。
“出口,這裏是出口!方哥,你真是神了,你怎麽知道...”
話還沒說完,曲文星便聽得身後一聲沉悶的重物跌落。
他驚愕地回頭,卻看見方宸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
“方哥?”曲文星忙著拔開門,吃勁咬牙的功夫,顫巍巍地問出了聲,“...夏旦,他怎麽了?怎麽會突然暈倒?”
夏旦著急地打著手勢,兩隻沾滿黑灰的手都要飛到天上。
‘他一直都在發燒,你還不幫他探路!你是不是故意的?’
曲文星又委屈又心虛:“他瘋得這麽正常,我怎麽能看出來他病了啊?!”
夏旦說不出話,隻能笨拙地扶著方宸的肩,輕輕前後搖著,喉嚨間發出焦急的氣聲。
方宸被晃得半是清醒半是昏迷,略微抬眸,眼瞳微散。
“...不用管我,你們先走。”
夏旦當然不會照做。
溫長官說了,方哥哥的話要反著理解。
她抱著方宸的胳膊,想要扶他起來,可肩頭驀地一重,是方宸滾燙的額頭虛虛垂在了夏旦的肩上。
與此同時,‘轟’地一聲悶響,那扇門終於被曲文星撼動了一個小口子,星點光輝灑下,生的快樂幾乎要把曲文星砸懵。
他幹渴生疼的嗓子發出幾聲嘔啞的笑聲,狠狠出了口氣,才想起來身後的兩人。
曲文星忙借著光看清了方宸的情況。
一路淡定又冷靜的領路人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他垂著頭,渾身被汗水浸透,襯衫緊皺地吸在前胸後背上。下唇幹裂得出了血,手肘膝蓋處全是塵土,再加上一個血肉崩裂、白骨外翻的右手,狼狽得像是從墓地裏剛死沒多久還魂兒的新屍。
曲文星倒退了半步,不敢相信方宸是用這種狀態一路領著他們走出地下迷宮的。
‘幫幫我,我們帶他出去。’
夏旦笨拙地用手去拽方宸的胳膊,想把他拉起來,可夏旦身材太嬌小,重量不夠,反而被拽得一趔趄,差點也倒在滿是硬石頭的地麵上。
曲文星站在原地沒動,撲弄著雙手的灰塵,不著痕跡地向後挪了一步,背靠著門,浸滿灰塵的手死死攥著粗糙的門邊。
夏旦呼哧呼哧地努力了半天,卻隻拽得兩手通紅,勉強背了幾步,雙腿支撐不住,‘啪嘰’一聲一齊摔在了地上。
“...夏旦,我們走吧。”
聽見這話,忙於搬運的夏旦呼吸急促地抬頭,不解地看著曲文星,滿臉的疑問。
“我是說,我們出去,找人回來救他。這樣搬,會讓他傷上加傷的。”
曲文星背對著門縫裏的光,聲音有些低沉,沒有平時圓滑的討好諂媚。
這樣讓人信服的聲音說這樣大義凜然的話,夏旦有些不適應,呆了片刻,然後意外又感激地點點頭。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方宸,做了一個雙手相合的動作,說自己要留下來照看方哥哥;然後又十指微蜷,朝著曲文星做了一個感謝的動作,微微笑了,笑出一個真誠的小酒窩。
曲文星不敢去看夏旦赤誠又純真的笑,隻別開眼,‘嗯嗯啊啊’地答應了,慌張地扭著拉開門,費勁地推開那道厚重的暗門。
‘吱呀’一聲,門緩緩地打開。
清澈的空氣徹底湧進了狹仄潮濕的地下通道,外麵的自由張開了雙臂,溫和地擁抱著曲文星疲憊的身體。
自由和利益**著他放棄最後的一絲善念。
他握著門把手,半隻腳已經踏出了這黑暗囚籠,可不知為何,他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夏旦十分努力地照顧方宸,又是擦汗又是包紮,忙前忙後的樣子讓曲文星想到了他那些年給人當牛做馬的模樣。
一股怒意湧上,曲文星攥緊了拳,大步奔回到夏旦麵前,雙手扶著她的肩,呼吸急促,像是被人吊著脖子擠出了一句話。
“夏旦,你跟我走。”
曲文星滲出冷汗的手指接觸到夏旦的掌心。
那一瞬間,曲文星心底鋪天蓋地的自私算計,都化成無邊的黑色粘稠泡沫,將夏旦的精神圖景糊成了一片荒涼暗夜。
夏旦捂著額頭,暈頭轉向地抵著牆壁,她純粹清澈的眼睛裏滿是不敢相信。
曲文星沒想到夏旦的共情能力這樣的敏銳。
他跌坐在地上,握著夏旦單薄的肩,哆哆嗦嗦地說著:“你看這裏的陳設,肯定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基地。我們撞破了羅宇源的秘密,還偏偏跟方宸在一起。出去以後一旦被發現,輕則被逐出工會,重了,會被人滅口的!如果現在我們去告密,把所有的事都推在方宸的頭上,或許能保我們的命!我們沒有說謊,我們隻是把自己摘出去!夏旦,你隻是個弱小的女孩子,你留在這裏能做什麽?!”
夏旦的核心被那團濃稠又壓抑的黑色濃霧擠壓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直直盯著曲文星,顫著手臂打手勢:‘我不要害人。’
“你沒有害人!”曲文星哆哆嗦嗦地說,“你隻是,你隻是袖手旁觀而已。”
‘袖手旁觀,不算害人嗎?’
夏旦無邪又帶著疑問的視線像是要穿透曲文星的靈魂。
曲文星被直接戳中了要害,他甚至沒辦法說出一個‘對’字。
夏旦用染上血跡的雙手揪著曲文星的袖子,神色很悲傷。
‘龔教官說了,我們都是戰友,要互相幫助。’
“什麽戰友!!那都是上麵騙我們去死的借口。我不會把命交給任何其他的人,絕對不會...”
夏旦捏著曲文星的手,迫使他按著方宸滾燙的手腕。她指了指方宸,指了指曲文星,又指了指自己,手指比了一個‘三’,眼神倔強又真誠。
‘我們三個,一起出去。’
曲文星慢慢地站了起來。
他倒退半步,極緩慢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我不想死。”
夏旦努力地去抓住他的手,可後者拚命地甩開夏旦的挽留,踉踉蹌蹌地衝向不遠處那扇門。
他頭也不回地向前跑,跑得兩腿發顫,口幹舌燥。
那條甬道很短,盡頭是一片絢麗的極光和星光。
隻要他跑完這一趟,他就可以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
夏旦的腳步聲似乎也追上來了。
細碎又慌亂。
曲文星根本沒有回頭,大步邁出了出口,隨即重重甩上了門。
他手臂顫抖著反鎖了門,將裏麵的兩人直接關進了黑暗棺材裏。
門那邊傳來細微的錘門聲,聽上去,害怕又生氣。
曲文星蹲在地上捂住耳朵,仿佛殺人埋屍一般,他身體不受控製地戰栗,像個篩子。
他沒做錯。
他不是英雄,他不用負責世界上的正義和公理。
他隻是一個普通弱小的人類而已,活著是他唯一的奢望。
所以,背叛並不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