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債主除外

方宸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太久。一旦他倒下,恐怕立刻就會沒命。而羅宇源大可以將這個‘意外’歸結於設備故障。

真是好算計。

烈日幾乎要把方宸身上所有的水分都烤幹;而腦海中的眩暈如同海浪觸礁,一浪高過一浪;心髒跳得極快,快到他渾身無力,手腳綿軟,胸口滯悶到站不直,可偏偏那三顆黑球像是忠誠的守衛,死死地盯著方宸的破綻,隻要他稍微一動,立刻擊穿,毫不容情。

空**的院門口隻有方宸一個人,兩個攝像頭從不同的角度拍攝著實時動態。

方宸抬起眼簾,淡淡地看向那兩個攝像頭,仿佛從那左右搖晃的監控裏,看到了羅宇源迫不及待的視線。

“真無聊。”

方宸的汗水細細密密地滲了出來,精神緊繃到快要斷裂,他卻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

“腰嘛...當然不行。臉的話...也不行,照鏡子容易惡心自己。行,那就膝蓋吧。”

語氣淡定地像是在選午餐種類。

他右手慢慢張開,指尖發顫,溢出鮮血的掌心浮了兩顆電子。

那兩顆搖搖晃晃的電子像是春日的蒲公英,無害又低調地飄著,畫著弧前進,左右搖擺,似乎隨時都要墜落。

方宸看不見磁場線,隻能憑著一股不要命的莽勁兒,透支著精神力操縱著電子跨越磁場給他的阻礙:歪了就往回拉,偏了就重新擺正。

這樣的法子看起來愚蠢又費時費力,可這卻是方宸唯一的選擇。

方宸唇色很快褪成了淺白,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發顫。

就這樣嚐試了十幾分鍾,直到他的汗濕透了背,那兩顆弱小的電子終於與眉心和脊梁處的監視球並肩而立。

像是一個弱小的步兵,妄圖對著鋼鐵大炮捅刀子。

方宸也快撐到了極限。

“咳...”

方宸連咳嗽都生壓回喉嚨裏,生怕這顫抖毀了他半天來之不易的辛苦。

不知是不是監控後的羅宇源覺得這對峙過於冗長無趣,少了戲劇性,監視的金屬小球忽得開始加速旋轉起來。

眩暈一陣陣襲來,方宸眼前白一陣黑一陣,耳鳴不止。在旋轉扭曲的世界裏,他好像看見了哥哥。

三年以來,記憶裏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終於有開始逐漸清晰的跡象。

哥哥的臉還是看不清,可那種氣質是很輕易就可以辨別出來的。

儒雅高貴,善良平和。

他小時候好像總是在生病,印象裏,除了雪白的牆壁、就是雪白的床單和吊針。每次電閃雷鳴的夜,都有哥哥陪著自己,挨過痛苦至極電擊治療。

逼仄的實驗室裏,隻有哥哥的氣息讓人安心。

實驗室...

為什麽他會覺得這是個實驗室?

看起來,四壁潔白,陳設也雪白,明明像是醫務室。

方宸壓下自己心頭異樣的思潮,努力回想。精神圖景裏的斷壁殘垣浮出幾段支離破碎的片段,拚成了一副搖搖欲墜的壁畫。

一排排培養皿、離心機靠牆整齊排列,擠在狹仄的地下室裏,幾乎沒有空隙留人行走。

右下角落裏放著一個大型圓筒設備,纏滿了紅藍電線,像是個繭。

而他被綁在椅子上,手臂被注射進冰冰涼涼的**。哥哥的手緊緊地握著他的,他們像是牢不可分的命運共同體。

哥哥。

方宸記得自己一遍遍地喊他,既痛苦又崩潰。

‘小宸,睡一覺,起來就不疼了。’

有人用溫和安心的聲音在他耳邊一遍遍地安慰著。

方宸的意識仿佛隨著藥力的發作而逐漸潰散,他那麽努力地想要睜大眼睛看清麵前的人,可那些幻影一瞬間就散了。

方宸黑密的眼睫輕顫,慢慢張開眼,胸口的戒指溫熱,像是哥哥的掌心留下的溫度。

“哥哥...”方宸聲音微啞,張開眼時,眼底紅了一片,“你放心,我不會停在這裏。”

他看了看自己的左腿,發狠地閉上了眼,右手重重一攥。

刹那間,那兩顆弱小的電子也急速自旋,像是睡醒了的野狼,孤注一擲地朝著監視球重重撞去。

磁場波濤劇烈碰撞,方宸耳畔嗡嗡作響,喉嚨間溢出隱約的鐵鏽味道,可他沒有時間猶豫,急速地向側麵俯衝,甩開兩顆冷硬金屬球的鉗製,可卻逃不開左膝處的攻擊。

方宸早就做好舍了一條腿的準備。

隻要有命,隻要還能戰鬥,隻是瘸一條腿,也沒什麽關係。

那顆監視球一瞬間能量激增,方宸明確地感受到左膝灼熱的痛楚一路湧上中樞神經係統。

他表情沒什麽變化,卻暗自咬緊了牙,抵禦著即將碎骨斷折的痛苦。

可,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出現。

就在這時,方宸腰間一緊,他的重心一瞬失衡,隻得順著力道的方向側倒,直直地摔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裏。

膝蓋處懾人的金屬球不知緣故地僵在空中,連自旋都緩慢了下來。

方宸大口喘息,心髒狂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一聲九曲十八彎的哀嚎自方宸身下傳來。

“...疼疼疼疼!狐狸你快從我身上下來,腰腰腰,腰要斷了!”

方宸勉強提了一口氣翻了個身,摔在了那人身側。

他抬眸,正對上溫涼揉著老腰捶地哀嚎。

“...你不在宿舍睡覺,出來幹什麽?”

“來上課啊。”

“...你還需要上課?”

“嗯,我好學。”

溫涼顯然隨口扯了個淡,甚至懶得找一個走心一點的理由。

方宸也沒當真,隻平躺在地上,右手搭在額頭上,擋住自己青白的臉色,敷衍地‘嗯’了一聲。

溫涼湊近,觀察半天,得出結論。

“消耗太大,暈了?”

“小點聲,吵。”

方宸蹙著眉,腦海中的眩暈讓他很不舒服。

溫涼用冰冰涼涼的手替方宸柔柔地按著太陽穴,邊按摩邊歎息。

“說真的,你想吐,帶著我也惡心。什麽時候,我們把精神鏈接永久斷開吧。”

“...你又想逃哪兒去?”

“有你這麽個追債的跟著,我能逃哪兒去?”

溫涼說得痛心疾首,方宸沒理他,微微側了頭,喉結上下滑動,顯然是暈得有些惡心。

溫涼白皙柔軟的指尖虛虛點著方宸的側頸,極少量的向導素如同一道輕紗籠住了方宸動**的精神圖景。

而後,他慢慢抬起右手,對準那三枚懾人的金屬球,眼底閃過一道鮮豔的血影。

那三枚監視球瞬間定格在空中。

空氣還在微微湧動,可那光點慢慢地褪色,像是彩色照片變作了黑白遺照。

溫涼唇邊抿了鮮紅,襯得他臉色更白,被日光輕掃,像是一塊無暇清透的白玉上點了抹朱砂。

他舌尖//輕//-舔,卷起唇畔血色,如同吃飯睡覺一樣尋常。

溫涼沉了氣息,如霜的神情逐漸消散,看向方宸時,眼底冰雪融化,又恢複了平時的吊兒郎當。

他湊近,喑啞的聲音在方宸耳邊響起,略帶笑意。

“好點了?”

方宸耳畔的尖銳響聲一瞬間消失,他繃著的一口氣才緩緩鬆了下來,緊攥著的手掌也微微張開。

“...你做了什麽?”

“還債。”

溫涼細長白皙的食指有一搭無一搭地按著額角,卻不經意間看到了方宸右掌處又崩裂的傷口。

“你這手啊,又不是皮墊子,怎麽狠得下心傷來傷去的?”

邊說著,邊從兜裏掏出一卷小小的繃帶,給他纏了兩圈,依舊是無懈可擊的整齊。

方宸沒有力氣推開那個老渣男的觸碰,隻是蹙著眉,眼神裏帶著嫌棄。

“別口是心非了,你明明就很享受。”

溫涼嘴上逗他,雙手卻靈活細致地動作著。不知道是不是從前上戰場時練出來的功夫,溫涼的快速準確,幾乎無懈可擊。

溫涼垂眸專注的神情落在方宸眼底,後者心口跳漏了兩拍,呼吸不勻。

方宸快速地移開了視線,不再放任自己沉溺在溫涼那張惹人厭煩的漂亮臉蛋上,視線落在手腕處的纏著的繃帶束縛結。反向兩圈打結,完美地藏進最後兩層繃帶間。

這樣的打結方法,跟記憶裏哥哥給自己包紮的樣式有些像。

方宸的目光難得地緩和了不少。

“溫涼,你這手法不錯。”

“又這麽沒大沒小的?”

溫涼嘴上說著禮儀規製,臉上卻毫不在乎,甚至看上去很喜歡這樣的放肆。

包紮完畢,溫涼拎起來方宸那隻右手,桃花眼睛招搖著彎了起來,像是在等待表揚的高貴白貓。

“好看吧。”

“你經常給別人包紮傷口麽?”

“忘了。”溫涼笑,“不過,我這麽懶,怎麽會去主動照顧別人?”

方宸看他。

溫涼輕咳一聲:“債主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