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殺棋
劉眠和葉既明的討論點到為止。
見他們恢複了平常的模樣,丁一趕緊岔開話題:“方宸對待溫向導的態度,有些奇怪。很關心,又很疏遠,整個人特別別扭。”
“...戒指已經戴了三年,還是無法建立信任嗎?”
葉既明右手輕撫被角,眉梢稍皺,沉吟一會兒,複又展平,剛想說什麽,卻忽得咳了起來。
“既明!”
劉眠神色一緊,扶他著坐了起來,葉既明咳得越發厲害,隻能無力地靠著劉眠的臂彎,額上即刻滲出一層虛汗。
“藥呢?!”
不等劉眠轉向唐芯,本是在一旁吵吵鬧鬧的小姑娘忽得利索地打開隨身的忍冬花腰包,取了一支淡金色的藥劑,挽起葉既明的袖口,又快又準地將藥劑推了進去。
與溫涼注射藥劑的位置別無二致。
“藥不多了,部長。需要我再做一些嗎?”唐芯拔出針頭,用棉花按著他淡青色的血管,上麵已經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針孔。
“不用了。”葉既明的唇邊滲出絲絲縷縷的猩紅,他抬眼看著劉眠,眼神並不驚慌,甚至帶了幾分熱切,“...快結束了。我的痛苦,終於快要結束了。”
劉眠也看他,一貫冷沉的眼底,難得浮了一層和煦的笑。
“是。”
唐芯看著兩人之間流淌著的秘密氛圍,悄悄地退了半步,低頭擺弄著針管。
丁一不自然地靠在她身側,低聲問道:“部長的藥,是用什麽做的?”
唐芯墊著腳尖,小聲說:“哨兵身上提取的,高純度的液態電子雲。都存在部長專用的實驗室裏麵鎖著呢,那些東西越來越少了,部長也不急著補。”
丁一皺了皺眉。
“需要我去弄點回來嗎?”
唐芯小小‘切’了一聲:“你知道從哪取嗎?知道怎麽取嗎?取了以後會提純再結晶嗎?”
“隻要是為了部長,我沒什麽不會的。”丁一冷哼,“化學你比我強,機械我比你強,少在這擺譜。”
唐芯眼珠轉了一圈,琢磨著也是,於是扯著丁一大塊頭的衣領,把他的頭壓低,在他耳邊瘋狂嚼舌根:“據說,S級向導特別不穩定,當年溫涼不也是炸來炸去的嘛?不過,部長好像研究出來穩定的方法了。我的部長最厲害了~”
丁一的脖子差點被掰斷。
他憋著氣,催促她趕緊說清楚。
“S級向導為什麽這麽少?是因為他們會衰退!時間有長有短,但是無一例外,都衰退了,包括那個傳說中的第一向導溫涼誒!”唐芯眼睛亮晶晶的,“可是我們部長卻沒有衰退,至今是白塔唯一一個S級向導!”
丁一:“...蠢女人...我問的是...怎麽給部長找藥的原材料...”
要憋死了。
不行了。
唐芯卻勒得更緊,聲音壓得更低,神神秘秘地,在丁一耳邊吐了一句話:“部長沒告訴過我,我也不知道。”
丁一拳頭有點癢。
但他不打女人,隻能把指節攥得‘哢哢作響’,反手推開唐芯,悶咳了兩聲,正要跟某個蠢女人算賬,卻直接對上劉眠格外陰冷的視線。
“就憑剛才的幾句話,已經足夠你們關十四天禁閉了。”
明明不動聲色,但高級哨兵的銳利氣場就是把在場的兩個人噎到呼吸困難。
丁一頂著令人窒息的壓力,艱難地挺直了腰背,顫著手,看向劉眠和葉既明。
“部長和指揮官救我一條命,我這輩子都是你們的人。我絕不會背叛,我也絕對不會做出不利於部長的事情。”
“我知道。”
葉既明隻說了三個字,便又咳嗽不止。
劉眠輕拍他的背,輕聲道:“這些不用你費心,我會安排。”
“...好。”
葉既明唇色淡得像是一抔雪,偏偏唇角的紅,刺眼灼人。
唐芯看見葉既明咳血,倒吸了一口冷氣,直接撲了過去,半跪在床邊,忍著眼淚,眼圈通紅。
“部長,對不起,我該在外麵守著你的...”
葉既明勉強睜開眼,用手掌輕輕揉了揉唐芯的發頂。
“守著我又有什麽用?你能代我生病嗎?”
唐芯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使勁搖了搖頭。
葉既明還想說什麽,隻是呼吸實在艱難,劉眠不忍他再說話,打斷道:“自責是做給自己的,不是拿出來祈求別人原諒的。唐芯,這個道理,我要教你多少遍?”
唐芯咬著下唇,長指甲嵌進了手掌心,半是悔恨半是自責,連頭都不敢抬。
“丁一,帶她出去,別在這裏吵。”
劉眠的話直接而銳利,丁一不敢違拗,拎了唐芯的手腕,提溜著小姑娘朝著辦公室外走。
門外站了一個衣著局促的老哨兵。
他有些無措地拎著軍帽,仿佛等了很久都沒有人接待他,驟然撞上推搡的二人,眼神有些直,連話都說不出來。
“您是...”
“報告長官,我是未進化人類監獄前看守官曲海!”老哨兵拖著瘸腿,行了筆直的軍禮,“受部長的委托,照看方宸直到退休。現在我已經服役結束,是來部長這裏領退休金的。”
丁一眉頭一皺,左右看了看,確認無人經過,隨後,他冷而尖銳的視線直接落在了監控上。
“怎麽了?”唐芯抹了眼淚,擔憂地問。
“我等會兒去一趟中央監控室,你現在去請示部長...”
他刻意靠在唐芯耳邊,低語兩句。
唐芯噙著淚的眼睛亮了一下,旋風一般跑回了葉既明和劉眠麵前。
“部長,門外有一個胡言亂語的家夥,我覺得他很危險。作為部長的醫務官,我有義務幫部長處理掉潛在的威脅。就當是,彌補今晚的過失了,好不好?”
唐芯請求的目光帶著懇切。
葉既明目光投向門外,隔著很遠的距離,輕輕頷首,以示禮貌。
老哨兵隱隱約約看見葉既明打的招呼,受寵若驚到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下跪磕頭、以示尊敬。
葉既明收回視線,複而微笑看向唐芯。
“既然是胡言亂語,那麽就麻煩你好好治一治。”
唐芯笑靨如花地拿出一個小藥瓶,瓶身棕色避光,角落裏畫著一個骷髏頭和打叉的白骨。
“好。既然是部長的命令,我當然要好好照顧他!部長放心,以後他再也不能說話啦~”
她快步走了出去,拉著老人的手,表情天真又殘忍,一步一步,邀請他入暗夜一舞。
“老爺爺,我們走吧!”
曲海老哨兵有些受寵若驚,先是朝著部長辦公室的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才一瘸一拐地,跟著天真明媚的唐芯,朝著未知的危險盡頭行軍。
他以為迎接他的是遵守承諾的獎勵。
卻不知道,黑夜的盡頭不是黎明,或許是更深的黑暗。
葉既明移開了視線,任由唐芯帶走那個老人。
丁一站在門口,皺了眉,手掌平齊,在咽喉處淺淺拉了一下,似在征求劉眠和葉既明的意見。
劉眠沒有說話,躺在**的葉既明輕咳了一聲,而後微啞地說道:“不用了,交給唐芯處理吧。”
丁一點頭,稱‘是’,然後大步朝著監控室走,手裏拎了空白的記錄覆蓋影像,顯然是要抹殺老人來過的痕跡。
葉既明疲倦地靠回了枕頭,又輕輕咳了兩聲。
劉眠見他臉色白得不像話,便催動熱輻射,右手輕懸在空中,熱度汩汩而來,暖著葉既明冷得像冰塊的手。
“你怎麽了?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心軟仁慈,一點都不像葉既明的作風。”
“有點累了。”葉既明垂了眼眸,看著那雙僵直的膝蓋,“...大概是快要成功前的疲勞期吧。”
劉眠起身,抱了一床被子,認真又耐心地給他蓋了半身,握著葉既明的手,給他承諾:“累了就歇歇,不用操心,交給我。三個月內,我會讓方宸晉升到C級以上。方宸的晉級會帶動溫涼的提升,等到他回複巔峰,就能為我們所用了。”
葉既明安靜地看著他手指的婚戒,目光像是褪了色的月光。
“劉眠,你不後悔嗎?”
劉眠沒有急著給答案。
他站在窗前,高大的身影完美融進了夜色裏,仿佛便是盤踞一方、獨守黑暗的蟒蛇。
“人總得知道自己要什麽。為此,當然可以放棄一些不重要的東西。”
葉既明撐著額角,眼睛清秀,神色卻晦澀。
劉眠轉身,坐在他的身側,雙目直視,神態堅毅。
“我們要的是權力,它實實在在能為我們所用,而不是愛情那種填補空虛的非必需品。我們是同路人,是戰友,是搭檔,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們可以互相理解。我們的關係不需要法律認證、不需要感情捆綁、甚至不需要別人的肯定,但它比世界上任何一種連接都要穩固。你不需要一遍一遍的確認,我就算後悔,也絕對不會後退。”
葉既明撫著無名指的婚戒,清雋的眼睛微微彎了彎。
“當然。”
劉眠替他蓋好被子,把地上的空針筒掃進了垃圾桶,忽得想起什麽。
“其實,也是該有人打開溫涼的自我禁錮了,他逃避得夠久了。”
“逃避嗎?”
葉既明看向窗外,那黑夜中大片炫目迷人的極光,像是權力王座上的桂冠,誘人采擷。
“說不定他早就知道,如果不逃避,就會被像我們這樣的人利用。”葉既明蒼白的唇微啟,淡笑著說出了冷漠入骨的幾個字,“利用一遍又一遍,直到死亡。”
劉眠從櫃子裏拿出一張棋盤,安靜地壘好紅黑二陣,在楚河漢界之上,紳士地朝著葉既明攤平手掌。
“葉少將,來一局?”
葉既明半靠在躺椅上,輕咳著坐直,起手撚了‘炮’,巡河炮,沿河十八打。
劉眠中路平炮。
葉既明微不可見地抬眼看了看劉眠,他沒有走‘馬’,卻撚著另一枚‘炮’,清脆地落子,赫然落在自己的那枚炮後麵。
劉眠一看他布局,便撂了子。
葉既明按住他的手,悠然地說道:“劉少將,入局不退,落子無悔。”
劉眠看他良久,終於撚著自己的棋子,如他的願,吃了他的那顆‘炮’。
兩人下棋很快,推手往返間,勝負已定。
劉眠輕敲棋子。
“...過時多久了,還用這種敢死炮的套路?”
用象棋裏的強力進攻武器‘炮’作為誘餌,誘對方上門,失掉一炮,卻換得步步緊逼招招鉗製,短時間強效製敵。
故名‘敢死炮’。
抬手間,葉既明又吃他一子:“雖然老舊,但一招製敵。這次,必須要速戰速決。”
葉既明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不出一分鍾,他便手執‘車’,輕聲道:“將軍。”
劉眠坦然而笑。
“你贏了。”
葉既明倚在靠背上,手裏還攥著一枚‘馬’字棋,從容不迫地緩緩道:“開局炮勝馬,殘局馬勝炮。既是殘局,更可出其不意。趙景栩上位,柴中將想要將我下放,我的權力大幅削減,你的指揮官之位也因此岌岌可危。現在,我們正是殘局。雖然被動,不過,未必會輸。”
“不是未必會輸。”劉眠用指尖輕敲棋子的紅漆,語氣篤信,“是一定會贏。”
“你說得對。”
窗外斑斕的極光墜入窗扉,劃過了葉既明俊秀文雅的五官,描出了他溫柔又淡漠的神色,疲憊的眼底赫然跳動著不息的火。
整張臉極致的矛盾,卻又莫名的和諧。
“‘恒星計劃’第二部 分-廢物人類回收再利用計劃,根本不可行。這三年,我刻意停下這個項目,不願意在這樣無意義的事情喪浪費時間,可他們竟然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隻以為我是身體虛弱。趙景栩從接過這個項目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一敗塗地。”葉既明神情冷淡,唇角嘲弄地彎了起來,“他們真正該著眼的,是十年前的第一部分,有關S級向導的製造方法。”
“嗯。目光不夠長遠,手段卻過於獨斷,柴中將本來就不適合總指揮官的職位。隻等溫涼恢複,我們就可以操控溫涼,把指揮權搶回來。”劉眠頓了頓,“隻是,方宸他的天賦雖然強,人也夠狠,可現在的能力實在太弱。”
“我本想讓趙景栩與溫涼搭檔。景栩是最優秀的殘次品,可惜遇上了油鹽不進的天才,無論如何都不肯打開他的壁壘。”
葉既明輕輕歎了口氣。
“算了,再給他們點時間。讓他們互相殘殺,剩下的那個,才有資格陪著溫涼,成為我們的棋子,也就是...”
葉既明右手輕輕一拋,清脆一聲,那一枚‘馬’穩穩地落在了對方的大本營中,對手的‘將’字棋,應聲而碎。
“...最後的殺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