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秋雨下了又止, 轉眼就步入隆冬。

木滄縣位於國家偏南方,冬季不怎麽下雪,卻又稱不上暖和。十月還沒到, 何似飛就多穿了一層外衣,這樣雖然暖和,胳膊活動起來卻不大方便,寫字得多用幾分力氣。

不過, 他人比較瘦,穿兩層外衣一點也看不出來臃腫。

對於衣食住行方麵, 沒錢時何似飛能吃的了苦,但在自己有經濟條件時,也不會虧待自個兒。

在又一場大雨下過,眼看著穿兩層外衣出門依舊會冷得發顫後, 何似飛一下學就帶陳竹去了成衣鋪,給他倆一人買一件薄夾襖。何似飛原本也想給爺爺奶奶買的, 但他遠在縣城, 找不到人幫忙帶回去, 隻能暫時作罷。至於老師那邊, 何似飛沒挑到顏色樣式合適的,他留了尺寸,讓成衣鋪的裁縫師傅趕工做一件,估計得幾日後才能拿到。

於是, 翌日,餘明函就看著何似飛穿著明顯厚了一層的夾襖來學堂。

他一進偏廳, 便皺了皺眉, 沒如以往一樣考校何似飛的功課,倒是先讓他把夾襖脫下來。

何似飛:“?”

他雖然不理解, 但老師要求的事情,他還是照做。

餘老的院子裏沒有女子和哥兒,何似飛脫了夾襖後,裏麵隻剩下中衣。

夾襖餘溫尚在,何似飛暫時對外界溫度感知不大敏銳。

餘老:“冷嗎?”

何似飛:“現在不太冷,但一會兒可能會冷。”

於是餘老便沒讓何似飛重新穿回衣服。

等餘老考校完何似飛所有功課,便是一炷香之後了。何似飛這會兒說話已經有僵硬的感覺,每一個頓聲時,他都能感覺到自己骨骼肌顫栗。

餘老問:“冷嗎?”

何似飛老實道:“冷。”

“有多冷?”

“冷到手臂膀到手發抖牙齒打顫,但腦袋裏思路依然清晰。”

“好,穿上衣服。”餘明函說。

話是這麽說,卻沒讓何似飛穿上夾襖,而是小廝送來的此前何似飛在餘府小憩時換洗的單衣。

餘府這麽大,何似飛作為餘明函唯一的關門弟子,餘枕苗自然是給他準備了屋子留宿的。並且屋子還不算小,分裏外兩間。此前夏日太過炎熱時,何似飛午間會睡在裏間,外間給陳竹休息用。

故此,餘府也是留了兩身何似飛的換洗衣服的。

何似飛心下對老師的做法漸漸有了猜測,用微微發顫的手接過單衣,窸窸窣窣穿好。這衣服剛被小廝從外麵帶來,衣襟每一處都好像裹挾著霜,乍然穿在身上,就像穿了個冰坨子。好在何似飛還能顫抖取暖,總算比隻著中衣要暖和許多。。

餘明函今兒個講的是五經之一。

五經比四書的每一冊都多了不少內容,並且裏麵用典的情況會更多一些,餘老講的不快。

何似飛因為穿著單衣,手指冷得發顫,寫起字來沒有往常那麽快,餘明函講一個典故的時候,站在何似飛身邊看了一眼,發現他的字依然一如往常的整齊漂亮。

想著這是自己唯一的弟子,餘明函心下一軟,講完這個典故後,讓小廝送來炭盆。

炭火升起,又點在何似飛前麵不遠處,他隻覺得身前立刻暖和起來,被火烤的暖融融的。

但手下寫字就沒這麽暖了,手指方才凍得發僵,現下又熱烘烘的,一股漸進的麻癢之感從手背漸漸蔓延開來。

他寫起字來越發力不從心。

半個時辰後,何似飛這邊才緩和過來,他感覺自己前半個身子是暖和的,因為有炭盆,後背什麽都沒有,總感覺冷風順著領口往脊背鑽。

餘明函將何似飛崩得太愈發筆直的脊梁骨看在眼裏,知道他這個小徒弟冷,卻沒有給他再加一個炭盆。

等到兩個時辰的課業結束,餘明函一出去,餘枕苗就給何似飛送來一個手爐,裏麵裝了燒熱的炭火,外麵裹著一層厚密的軟布,摸起來有點燙手,但抱在懷裏讓人一下就暖和到背心。

何似飛鼻尖都是紅的,不知道是被那炭盆燒的還是因為凍得。

“少爺,手爐是主人一早吩咐給你準備的。”餘枕苗說。

何似飛頷首,“多謝管家,老師此舉,定有深意。”

畢竟餘老不是一個喜歡折磨人為樂的性子,從何似飛拜師到如今接近四個月,除了上回自己改寫館閣體被打手板子外,老師不曾再罰他任何。再說,何似飛對老師此舉也隱隱有些猜測,估計過一會兒老師就會跟他講明情況了。

“少爺明理,您快去吃飯吧,今日吃飯的偏廳裏也燒了炭盆——”頓了頓,餘枕苗又說,“這才十月中旬,主人前些年就算是在京城,在這個時節都不會點炭盆的。”

言外之意,這些都是為了照顧何似飛才燒的。

何似飛莞爾,知曉這是餘枕苗在維護他和餘老的關係,點頭過後去往吃飯的偏廳。

餘府三進三出,比他和陳竹的小院要大了三倍不止,這大冷天的,何似飛還不能用跑的——因為他得維護讀書人儒雅的風度,扳直了腰杆兒,一步一步踏實了走。

他要是在院子裏像個幼童一樣撒腿跑,那就算他老師不喜歡責罰學生,肯定還是會小揍他一頓的。

這讀書人……可真不容易當。

何似飛吸了口氣,繼續往前走。

偏廳裏,今兒個桌上放著一小盆燉羊肉,何似飛見老師動筷後,自己開始吃飯。這羊肉應該是焯過幾遍水,燉的時候雖不像後世一樣放那麽多香料佐味,但火候十分到位,吃起來沒什麽膻味,肉質鮮嫩,算是何似飛到縣城來後吃得最好的燉羊肉。

不過,這也是因為木滄縣地處南方,百姓們沒有吃燉羊肉的習慣,飯館裏就算偶爾做羊肉,也沒有餘府這從京城回來的廚子做得好。

飯飽後,餘明函沒急著讓何似飛回去,而是把他叫到了書房。

書房裏沒點炭盆,又開著窗,與外麵陰冷的氣候別無二致。何似飛捏著手爐,努力汲取著暖意,以防自己身體再次不受控製的發顫。

餘明函將他的表現盡收眼底。

看著麵前比數月前明顯高出一截兒的小少年,鼻尖、臉頰被凍得發紅,卻還是強忍著一聲不吭的樣子,餘明函心底終究是滿意的。

他這個徒弟哪兒哪兒都不錯,就是八歲那年生過一場大病,身體底子稍微有點虛,一到換季時,就表現的比普通人更加敏感,更加畏冷。

餘明函其實早就聽聞何似飛說過八歲那年生病的事情,但他沒太往心裏去。畢竟都那麽早了,現在何似飛十二歲,看起來十分健康,不像體虛的樣子。

可這才十月中旬,秋冬剛換季沒多久,何似飛就著急的穿上夾襖……

“似飛,你可知科舉考試都在幾月?”

何似飛正抵抗冷意,陡然聽到這話,下意識回答:“縣試在每年二月,府試在四月,院試三年兩考,一場在二月,一場在八月,之後是鄉試,還是在二月。”

“那你覺得,是二月冷,還是十月冷?”餘明函抿著茶,並不看何似飛。

“二月更冷。”雖說二月已經算開春,但那會兒正值倒春寒的時候,他們木滄縣雖然不下雪,但氣溫冷到路上的薄水會凝成冰。太冷了,冷到百姓們恨不得坐在自家炕上不下去,也不出門。

此刻,不用再過多解釋,何似飛全然明白了老師的意思。

科舉考試有好幾場都在二月,而且除了縣試外,其他一考就是九日。為了堤防考生作弊,考試一般會明文規定考生不得穿棉襖,隻能著單衣。九日啊,就算可以帶一點蠟燭和炭火,那也得等冷到極致時候才敢燒起來,不然燒完就沒了,後麵幾日會凍得要死。再說,白天有太陽的,再怎麽說也比晚上暖和,睡著後冷到失溫、心髒驟停才是最可怕的。

而且科舉考試還有一點,那就是沒考完不得出考場——就算真凍死了,也得九日後再出去。

何似飛對老師深深一揖:“學生謝老師提點,學生今日起便勤加鍛煉,增強體質,努力變得……抗凍一點。”

說到這裏,餘明函不禁輕笑出聲。

原本明明是擔憂何似飛身體扛不住科舉考試的緊張氛圍,被他這個俏皮話一出口,一下子緩和起來。師徒兩人關係也更加親密。

“科舉考試途中除了抗凍,還得有其他預防手段,你既後年再下考,這些倒不著急說,慢慢來就是。”

說著,就聽書房門被輕輕敲響了三下,緊接著餘枕苗的聲音傳進來:“老爺,杏林堂的大夫已經請來了。”

這位大夫在整個木滄縣都頗具名氣,不僅病看得好,還很善於給人調理身體。

片刻後,何似飛和陳竹跟著杏林堂的大夫去抓藥,在秤藥過程中,煎藥小童給陳竹講了下煎藥的注意事項,一日煎幾次,一次幾碗水,煎多久都一一詳細說明。陳竹記下後給小童複述了一遍,確認無誤後才放下心來。

此前在家裏他也算煎過藥,但現下喝藥的人成了何似飛少爺,他自然是十二分上心的。

冬日苦短,午間沒有毒辣的太陽,何似飛便放下了午休的習慣,趁這個時間換上短打,去河岸邊跑步。

隻要不穿書生長袍,何似飛就放下那些讀書人的氣度——無論如何,身體強健才是最重要的。

半個時辰跑完,何似飛氣喘籲籲之餘,一般會出一身的汗。不過這一點隨著他日子的流逝漸漸減輕,等到又一年後的十月,十三歲的何似飛跑完一個時辰,雖然還是累的出汗,氣息卻依然十分勻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