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何似飛最近沒急著去謄抄四書五經, 倒不是因為他在大家眼中還是個不大會寫字的泥腿子,而是他覺得寫毛筆字太慢,等他謄抄完一遍, 指不定那邊蒙童考教已經結束。
何似飛上輩子有謄抄過四書五經的經驗,雖說先生並沒有強調他把這些全都背誦一遍,但一些名篇,先生給他講得多的, 何似飛也就將其刻在心裏,自然而然就能脫口而出。
現在他要做的, 就是將其在心裏多順幾遍,達到背誦的目的。
有上輩子的基礎在,現在背起來並不算多難。
至於何似飛為什麽沒有將四書五經一整套全部買回去看,並非他吝惜錢財, 隻是他如若在家裏,下午陳雲尚和高成安回來後, 院子一派亂糟糟的, 相反還不如人來人往的書肆讓人心靜。
至少來書肆的人, 都是專心抄書或者買書的, 有學習的氛圍。
何似飛花了半個下午,中午將《大學》默背完成,他將這本書重新擺放在書架上,拿起那本老舊的餘明函詩集, 準備去結賬。
穿過幾層書架,何似飛看到了掌櫃櫃台前正在結賬的那位, 穿著灰色的棉布長袍, 頭發花白,用一根木簪固定在發頂, 但很明顯梳理的不夠細心,發際線處存有幾綹幹枯又打著圈的頭發。
何似飛聽到身後有人嘀咕:“一把年紀了還在裏麵抄書賣錢,哎,估計是兒女不孝吧,不然怎麽讓老人自己出來謄抄。”
“看起來像個落魄的酸儒,但是我覺得他寫字好像挺好的。”
“都一把年紀了,練字不知道多少年,寫字能不好麽?”
“這倒是。”
相較於身後人對老人‘落魄酸儒’的評價,何似飛倒是不覺得這位老者身上有任何‘酸腐’氣質。靠自己的能力賺錢,又何來‘酸’?
老者雖然年紀大了,倒不像其他老人一樣耳背,他聽到旁邊人的議論聲,轉過頭去,目光在何似飛麵上點了點,隨後越過他肩膀和頭頂,去看後麵那兩個正在交談的書生。
書生們察覺到他的目光,立刻噤聲,眼神飄忽躲閃起來。
何似飛並沒有管他們三人的目光交鋒,他隻是覺得……自己這身高,好像受到了赤、裸、裸的碾壓。
何似飛嘴唇繃緊,成一條線,將自己手中的《餘明函詩集》遞給掌櫃的旁邊的小二手上。小二負責用黃紙將其包裹起來,掌櫃的則負責收錢。
此前何似飛沒在書肆買書,倒也沒來這櫃台附近,現在一走近,才發現櫃台高度在自己的脖頸處。
何似飛:“……”今晚回去吃肉,喝羊奶,一定要努力長高!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何似飛並未注意到,那位銀發老者看到何似飛要買的書籍後,拎著自己書袋的手微微頓了一下,老者似乎想再回頭看何似飛一眼,但又忍住了——他記得這少年的,當時在縣衙門口,就是這個穿著草鞋的少年敲響了登聞鼓。
當時,要是何似飛再不去,餘明函自個兒就要過去敲了。
畢竟,如果因為他的緣故,惹得前去縣學打聽消息的百姓受傷,餘明函一定會把這份歉疚帶進自己的棺材裏。
——即便把事情鬧得這麽風風火火並非他的意思,都是因為京城消息傳回來,縣官與縣學教育們揣測之後造成的結果。
但事已至此,木滄縣的縣學一定得出個章程來。
何似飛拎著包好的詩集,去寶羹樓買了兩份杏仁羊奶羹。回去後,見高成安和陳雲尚的房門皆關著,不知兩人在不在,何似飛將一份羊奶羹遞給正坐在窗前納鞋底的陳竹。
寶羹樓的所有羹湯都做得很好,這羊奶羹裏麵加了杏仁,不膻不腥,甜度適口。最近因為天氣炎熱,主廚在裏麵加了冰,做成了冰涼的口感。何似飛今天去寶羹樓,見很多人都點了。
陳竹愣了愣,小聲問了句:“給我的?”
何似飛點點頭,他說:“你先吃,吃完後我們再去買飯。”
這個買飯,自然是給高成安與陳雲尚買。前幾日陳雲尚傍晚還喜歡出去自個兒吃,自從天氣越來越熱之後,他就懶得再出門了。
陳竹不曉得這種羹湯的價位,隻當是街邊隨便買來的甜羹,順手接過,輕聲說:“好,我最近正好打算給你做一雙布鞋,鞋底快納好了,一會兒量一下你的鞋長,再用剪刀裁剪一下,補上鞋麵就好了。”
他說到這裏,心底微微一動,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有些不敢看何似飛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麵前的針線上。
隨後,陳竹聽到何似飛的聲音:“阿竹哥費心了。”
翌日,隨著前來木滄縣的百姓越來越多,木滄縣縣學終於放出了他們這些日子商量好的處理結果。
【木滄縣縣學、寧水縣縣學、清泉縣縣學,三縣學同時招收六至十二歲的蒙童六十人,每個縣學招收二十蒙童,教學期為四年。欲報名者,前至各縣學報名,考教通過後方可入學。與此同時,在太子太傅之位上告老還鄉的餘明函大人近日返回木滄縣,欲收一弟子,要求為籍貫在三縣,年歲十至十四歲,未曾參加過科舉的蒙童,凡符合條件者,皆可在木滄縣學報名參加考教。報名時間為三日之內。】
何似飛先是從趙麥掌櫃嘴裏聽說的這件事內容,後來趁著人少,自個兒又去了縣衙門口一趟,瞧見了被兩位捕快大人守著的公告榜上寫的大字。
看完後,何似飛帶著身份文書去了趟縣學。準確來說,是他朝著縣學的方向走了一裏路,大約還差兩裏路才能到縣學門口的時候,就被把守在這裏的衙役們攔住。
衙役們都比何似飛高了一頭還多,其中一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的麵相和善,對他說:“根據縣衙要求,一日放進去兩百戶,今日名額已滿,你明日再來。”
何似飛略一思忖,瞧見旁邊有人已經開始打地鋪,約莫是為明日排隊的。他眼皮一跳,覺得這麽卷下去,自己現在也得帶上席子和扇子來打地鋪。幸好現在是夏日,隻要不下雨,在外住一晚,倒也不算多難耐。
正想著,衙役們到了換值時間,一個衙役大步走上前來,說:“沈大哥,剛去檔房登記,看到了你的煙袋,給你帶來了。”
那位和善的讓何似飛明日再來的衙役笑著道謝,“剛才我就想抽了,一想還得回檔房去取,就覺得渾身不帶勁,還好你小子給我取來了。”
他們這些衙役,沒幾個沒有煙癮的,隻是當值時不能抽煙。他們要是在縣衙當值,可以趁著去茅廁的時候偷偷吸上西口,但這在外當值,則是沒時間抽了。
何似飛打算現在回家卷個席子過來占位,不然一會兒晚了,可能就算連夜占位排隊都來不及。
“誒,這是不是那日敲響了登聞鼓的小兄弟?”
何似飛正要走,突然聽到那換值衙役的聲音,他轉過頭去,目光露出一個十二歲少年該有的緊張和不安。在衙役的目光下,他微微垂了腦袋,說:“是,大人。”
“你現在來此,是打算去報名縣學的蒙童考核?”
何似飛再次應聲。
“你的事情,咱們縣太爺跟餘大人說過了,你要是去報名,可以直接去縣學參加考教。”這位衙役說,“你的身份文書,帶了嗎?”
何似飛眼睛一亮,趕緊從懷裏掏出早就帶在身上的文書。
“木滄縣,牧高鎮,上河村——嘖,這麽遠,”那衙役仔細打量了一遍何似飛的文書,見上麵公章等並未作偽,低頭看著他,說,“你一個人來的縣城?爹娘呢?”
何似飛抿了抿唇,說:“小子表哥考中童生,來縣城求學,小子便跟來了。至於爹娘,四年前因為汶河發大水,皆已亡故了。”
衙役又仔細看了一下何似飛的文書,這才看到上麵有小字,寫了父母叔親皆亡,家中隻餘爺奶。
他將文書還給何似飛,說話的語氣都鄭重了些許,“順著這條路往裏走,瞧見岔路往南拐就到了。”
何似飛頷首道謝,立刻超裏麵走了去。
外麵正等著排隊的百姓聽見何似飛與衙役的對話,再朝其他人打聽他那敲了登聞鼓的事情,心中原本的不平和憤憤也消散了,但還是在內心祈求著千萬別選中這小子,最好選中他們家孩子。
何似飛走到縣學門口,見其門口的空地上規規整整的站了不少成人,估計是那些帶孩子來的家長們。此刻都被要求整齊的站在大門口。
何似飛過來,負責登記的教諭並沒有過多問詢為什麽他是第兩百零一戶,隻是按照規章登記過後,就安排他去排隊參加考教了。
因著今日是考教的第一天,縣官對此十分看重,再加上衙門無事,他便帶著師爺來到縣學,想要看看自己管理下,縣城蒙童的學習水平。
畢竟,每個縣城的文風情況,也是縣官述職任務的重點之一。
何似飛站在最後一個,他前麵那個少年比他還矮一點,此刻正板著小臉,努力作嚴肅狀。
但是他背在身後微微顫抖的手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
前麵的人考教的有點久,那嚴肅的少年終於繃不住,見附近無教諭打扮的大人,悄悄轉頭,問何似飛:“你怎麽來得如此之晚?考教排隊早就開始了。”
何似飛想要套點話,順著這少年的話回答:“哦,外麵擠得人太多,我好不容易才擠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