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雲姒,我不想再隻做一個才人了。”

太和殿內,後妃逐漸到齊,朝臣和妃嬪的位置涇渭分明,即使少了一兩個人,也沒人注意到,殿內依舊觥籌交錯,雅玲掃了殿內一眼,低聲:

“主子,萬一待會娘娘怪罪下來……”

楊婕妤鼻息中呼出輕哼,她不明意味諷過:“她也配。”

宮宴上的一舉一動都代表了皇室的顏麵,哪怕皇後娘娘將中秋宴一事交給了德妃操辦,但如果宮宴上出了差錯,皇後娘娘依舊沒臉,尤其是她們的這位皇後娘娘慣是聰慧,可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才人而亂了宮宴。

至於中秋宴之後?

盧才人想讓皇後娘娘因她來訓斥自己,怕是如今的身份還不夠。

正是因為了解皇後娘娘的為人處世,楊婕妤才敢在宮宴前懲罰盧才人,她怡然自得地倒了一杯酒水,抬手一飲而盡,美人頸稍仰,風情橫生。

知曉主子有了成算,雅玲立即噤聲。

八月的天,直到傍晚時分,烈陽才會淡去,雲姒進宮後一直被劉公公護在中省殿內,說句實話,她還沒有經曆過被罰跪的情況,她跪得久了,膝蓋從疼到逐漸麻木,胸前被撞的疼早緩了過來,倒是後背處的傷依舊在泛疼。

她沒力氣再去扶盧才人,耷拉著腦袋,咬緊牙關才能讓自己不癱在地上。

盧才人也停了哭聲,低著頭,安安靜靜得有點不像她,不知在想什麽。

若擱在平日,雲姒還會在心底猜測幾番,如今卻是沒有精力顧及。

談垣初去坤寧宮接了皇後,才一同去太和殿,他知道皇後需要什麽,在這種場合時,談垣初從來是不吝嗇於給皇後做臉的。

從坤寧宮去太和殿的路線和盧才人主仆被罰的地方根本不是一條路,二者幾乎是擦著宮門錯過,許久,在快到太和殿前,有小宮人一路連忙跑來,卻不敢攔著聖駕,等皇上進了太和殿後,才敢上前和許順福低語了幾句。

許順福登時變了臉色,轉身快步跟進殿內。

談垣初落座,等許順福站到他身後,他覷去一眼,饒有興致地問:

“發生什麽事了?”

底下的奴才不會那麽沒眼色,明知宮宴要開始,還在太和殿前攔住許順福稟報事情,除非是發生了什麽。

許順福訕笑一聲,剛要說話,那邊的楊婕妤已經舉杯看向談垣初,眸光盈盈:

“嬪妾敬皇上一杯。”

談垣初頷首,淡淡地舉杯應下。

許順福到嘴邊的話又被他咽了下去,他掃了眼楊婕妤,一時半會兒居然不知該怎麽回話。

當奴才的也是要有權衡的,而皇上的心意就是許順福權衡的標準。

皇上的確對雲姒姑娘有意,但往日對楊婕妤的恩寵卻也是明晃晃的,一個隻有點苗頭的宮人,和一個得寵許久的妃嬪,好似不是很艱難的選擇。

他許久不說話,談垣初也沒催他,若是緊急的事情,許順福也不敢耽擱。

宴會進行到中途,伶人換了一波又一波,月餅終於被送了上來,道是月餅卻和糕點很像,談垣初不禁又想起某個場景,他眼神不易察覺地稍暗,不由得想起另一位主人公。

今日是中秋宴,她應該會陪著盧才人一起來赴宴。

談垣初不著痕跡地朝某個方向看去,但沒看見人,他皺了下眉,重新打量過去。

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後妃的位置處,不止是那女子沒來,盧才人也不見身影,有個位置直接空在那裏。

中秋宴一般人很多,常是雙人同坐一個案桌,即使盧才人沒來,案桌上還有另一位主子,不可能撤下去,於是,就有了這麽突兀的一幕。

談垣初意識到什麽,他覷向許順福,語氣冷淡:

“人呢。”

許順福渾身一個激靈,他本來是打算宴會後再稟報上去,但沒想到,太和殿內這麽多人,皇上居然還是關注到了盧才人主仆二人。

至於皇上究竟是想找誰,許順福不敢深究,但他知道,皇上既然問了,那他知情不報就是辦事不力。

許順福心底苦笑一聲,不敢再墨跡,一五一十地如實道:

“……來的路上,盧才人被楊婕妤宮中的人撞到,二人起了爭執,被楊婕妤罰在翊坤門跪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

談垣初許久沒說話,在許順福以為這件事過去了時,忽然聽見他問:

“她怎麽樣?”

意義不明的一句話,但許順福立即意識到他在問誰,許順福有點糾結,宮人帶給他的消息可不算好,他不敢隱瞞,實話實說:

“不太好,聽說為了護住盧才人,被撞到了樹樁。”

談垣初頷首,不再說話,許順福站在他身後,看不見他的臉,但隱約卻覺得皇上的心情不是很好。

許順福縮著腦袋低了低頭,雖然不知道皇上和雲姒姑娘在玩什麽把戲,但明顯,皇上心底還是惦記著雲姒姑娘的。

底下的伶人在跳舞,領頭的女子腰肢纖細曼妙,尤其下腰時的眼神仿佛暗含秋波,楊婕妤看得皺了下眉頭,她最近本來就因新妃而鬧心,再見這一幕,隻覺得說不出來的煩躁。

楊婕妤冷了冷,她一貫得寵,又很會恃寵而驕,她捧著茶杯,轉頭看向皇上,嘴唇輕噘,自然而然流露出嗔意:

“每每宮宴上都是這些歌舞,看得久了,好生無聊。”

她話音甫落,德妃眉眼間的笑意不著痕跡地寡淡了些許,中秋宴是她操辦的,說這些歌舞無聊,可不是在指責她辦得不好?

宮宴上的確常常是歌舞,雖說俗套,卻不易出錯,而且,每次宮宴底下的伶人都要重新排舞,從未有過一支舞上演兩次的情況,說到底,究竟是不是歌舞無聊,眾人心底自然有數。

德妃抬眸輕笑:

“楊婕妤說得對,本宮操辦數次中秋宴,再沒什麽新穎的好點子,不知楊婕妤有什麽想法,下次宴會本宮好向楊婕妤請教一下。”

楊婕妤身子一僵,扯了扯唇角:

“娘娘說笑了,嬪妾哪懂這些。”

德妃娘娘笑而不語,她的意思不言而喻——不懂還那麽多話?

容昭儀勾唇,輕諷一閃而過,她真不懂,為何這個蠢貨能得皇上幾分寵愛,偏偏宮中人還總將這人和她相提並論,真是晦氣。

楊婕妤被德妃堵住,她癟了癟唇,委屈地朝皇上看去。

談垣初等她們爭鋒結束,才掀起眼皮子,淡淡地略過一眼:

“覺得無聊,就回去。”

他慣來如此,心情好時,不吝嗇於捧著這些後妃,但心情不好時,敷衍都懶得敷衍一句。

楊婕妤渾身驟然一僵,她難以置信地瞪圓眼眸,對上皇上不鹹不淡的眸子,立即噤聲,甚至半點委屈都不敢泄出。

四周隱隱傳來幾道壓抑的笑聲,容昭儀更是半點不遮掩地輕諷勾唇,楊婕妤握緊雙手,狼狽地低下頭,不敢再胡亂作妖。

是她被伶人衝昏了頭,忘記今日宴會是德妃娘娘操辦。

楊婕妤雖說一貫張揚,但她心底有數,德妃娘娘膝下有皇上唯一的皇嗣,隻憑這一點,這後宮中就很少有人能越過她去,她和德妃娘娘對上,皇上當然不會偏向她。

楊婕妤心底不斷安慰自己,德妃不過是仗著有大皇子才能得意罷了。

皇後旁觀這一場鬧劇,有點意外地輕挑眉。

平日中皇上可是很縱著楊婕妤的,許是覺得無傷大雅,任由她鬧騰,這還是頭一次,皇上對楊婕妤這麽不留情麵。

皇後抿了口酒水,或許是果酒的緣故,皇後隻覺得口中泛起些許甜味。

太和殿內發生的事情,盧才人和雲姒一點都不知情,她們跪到兩個時辰左右,隻聽一陣喧嘩,不遠處的天空倏然亮起光彩,煙花升空,照亮了暗沉沉的夜色。

雲姒怔了下,想起出和宜殿時,她也對夜晚的煙花抱滿了期待。

但最終,她隻能跪在這裏,遠遠地瞧著天際。

不論什麽,一旦她生出期待,最終都會無疾而終,就好像她這樣的人就不該生出期待和妄念。

雲姒仰著臉,煙花隱約照亮她臉上明明暗暗的神情,她一點點攥緊了手帕,她這樣出身的人本該命如草芥,但她一點都不想認命。

哪怕距離遙遠,她仍是看見了這場煙花。

所以,不管前路多麽艱難,她都會走出一道坦途。

盧才人也看見了煙花,她跪得半邊身子都靠在了雲姒身上,她喊:

“雲姒。”

雲姒低聲應她,盧才人扯唇:“中秋宴都結束了。”

雲姒一頓,不知說點什麽,好在盧才人不需要她回應,夜色中,她低聲呢喃:

“我沒看見娘親和爹爹……”

她糾結了許多日,才決定穿了這件湖綠色的鴛鴦錦緞裙,隻是想讓娘親和爹爹看見她在宮中過得還不錯。

但楊婕妤毀了這一切。

盧才人麵無表情地仰頭看著煙花,許久,她一字一句地說:

“雲姒,我不想再隻做一個才人了。”

雲姒抬眼。

盧才人沒回頭:“今日的一切,我都要回報給她!”

雲姒一怔,她還記得盧才人剛進宮時臉上軟和的笑意,看著宮人時眼中都仿佛透著光。

那時她斷定盧才人是個在家中被千嬌百寵的小姑娘,她看向宮中的一切都是帶著新奇,哪怕不滿也隻是埋怨。

但在這宮中,純良總是很難長存。

雲姒很快回神,她低下頭,恭敬道:

“不論主子想做什麽,奴婢都會陪著主子。”

盧才人扯唇:

“好,我們一起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