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年宴

雲姒去坤寧宮請安一事不是秘密, 談垣初出了禦書房就從許順福口中聽說了此事,許順福偷瞥著他的反應。

談垣初隻是不緊不慢地頷首:

“她在殿內悶了許久,也該是出來透透氣。”

許順福訕笑低頭, 心底腹誹, 也不知盧嬪懷有身孕時, 是誰下旨禁足也要盧嬪在殿內待著。

輪到熙修容時, 就隻記得她會在殿內待久了會悶得慌,而不怕人多眼雜對皇嗣不利了?

許順福心底唏噓,真是同人不同命。

談垣初上了鑾駕後,叩了叩椅柄, 淡淡的聲音從鑾駕中傳出來:“去褚桉宮。”

許順福立即讓人調轉方向。

褚桉宮中, 雲姒正在和秋媛一起挑選宮宴時要穿的宮裝,她腹部漸有幅度,尚衣局也是三天兩頭地往褚桉宮跑,昨日尚衣局剛送來兩套宮裝, 一套是湖綠色,一套是胭脂紅。

雲姒一雙黛眉攏著些許糾結, 她自是喜歡胭脂紅的,但宮宴上,她穿這身便是有點顯眼了。

談垣初進來時, 就見她一手攥著湖綠色的宮裝, 眼神卻時不時地往另一身瞟去的情景, 談垣初挑了挑眉:

“怎麽了?”

雲姒咽聲, 有點羞窘於開口。

秋媛適時地替她出聲:“娘娘正在糾結今日宮宴要穿哪一身衣裳呢。”

談垣初是了解雲姒的, 他直接抽出雲姒手中湖綠色的宮裝, 雲姒瞪圓了杏眸, 談垣初隻是讓秋媛將胭脂紅的宮裝遞給她, 語氣輕描淡寫:

“喜歡什麽,就穿什麽。”

談垣初垂著視線看向她,眼底很淡,卻是眸色漸深。

一件衣裳而已,何至於讓她這麽糾結。

雲姒皺了皺臉頰,悶聲說出擔憂:“但臣妾怕會有僭越,也怕……衝撞了皇後娘娘。”

談垣初淡淡道:

“沒什麽僭越,你穿得。”

“至於皇後,她宮宴隻會穿黃色,你不會衝撞她。”

他輕描淡寫地給這件事下了定論,不再讓女子猶豫不決,女子杏眸灼亮地和他確認:“真的?”

談垣初頷首。

她臉上陡然有了笑,杏眸中都仿佛盛滿了零零碎碎的星光,煞是好看,讓人也不由自主地露出勾起唇角。

雲姒忽然拉住談垣初:

“今日會放煙花麽?”

談垣初有點意外:“你喜歡?”

宮中也不常放煙花,隻有在中秋團圓時才會如此,而年宴時瞧著盛重,但諸事繁多,所以很少這般折騰。

雲姒一點點勾住他的手指,明目張膽地說出自己的要求:

“臣妾進宮四年,唯獨去年中秋時跟著皇上才見到煙花盛開的情景,轉瞬即逝,讓臣妾一直心心念念。”

談垣初安靜地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女子杏眸落在他身上,聲音很輕:

“臣妾想讓今年的煙花是在替臣妾而放。”

進宮數年,煙花常有,但她的身份不足,總是很難專心致誌地將心思放在欣賞煙花上。

饒是去年中秋,有德妃和祁貴嬪在,她也不曾看得盡興。

越是缺憾,卻是容易被惦記。

這是她第一次以後宮嬪妃身份參加宮宴,許是她貪心,她總想叫今日與往年有些不同。

談垣初望向女子,她許是不知道她現在的神情,眸底全是期盼,讓人根本拒絕不了她,許久,談垣初再開口,嗓音沉啞,他慢條斯理地問:

“隻有這一個要求?”

雲姒咽了咽口水,有點懵,這個要求還不夠麽?

見她不再說話,談垣初轉頭看向許順福:“讓盧冬勳出宮去一趟禮部。”

年宴不止是宮中的事,禮部也不得閑,煙花炮竹這些物件都在禮部,她忽如其來的要求,自然要耗費人力物力去禮部運來宮中。

雲姒一聽見出宮和禮部,就遲疑了:

“會不會太興師動眾了?”

談垣初輕描淡寫:“前朝興文帝為寵妃大肆修建蕖泉宮,耗費財力人力無數,你隻是想看個煙花,也算是興師動眾?”

雲姒有點臉黑。

她哪怕沒念過幾本書,也知道前朝亡於興文帝一代,至於那位寵妃溫氏更被一直叫做禍國妖妃。

安慰便安慰,非得舉這麽個例子麽?

雲姒半晌憋出一句:

“您有時大可不必說話。”

反正說得話也不招人喜歡。

談垣初隱約低笑了一聲,掐了掐她的臉,低聲和她解釋:“沒拿你和別人比。”

他沒有貶低別人,隻是依舊覺得別人無法和她比。

除夕有沐休,談垣初早在七日前就停筆,他難得有休閑,在褚桉宮一待就是待了數個時辰,直到傍晚時分。

雲姒都梳妝好了,換上那套胭脂紅的雲織錦緞宮裝,未施粉黛,但衣裳的顏色足夠襯得她膚白賽雪,柳葉眉細彎,朱唇不點而赤,青絲鬆散地挽在身後,沒戴繁瑣的首飾,隻怕到時會壓得頭疼。

談垣初斜靠在軟塌上,視線一錯不錯地落在她身上,在秋媛提議要替她在額間畫上花鈿時,他忽然開口:

“我來吧。”

他一出聲,忙得火熱朝天的主仆二人才想起了她,雲姒黛眉輕蹙,杏眸寫滿了遲疑。

秋媛倒是利落,很快將工具都雙手奉上。

等談垣初站到她跟前,雲姒眼睫輕顫,她咬唇小聲質疑:

“皇上會麽?”

談垣初的聲音很淡定:“君子六藝,在當初一眾皇子中,朕都是佼佼者。”

他又自稱朕。

雲姒隻好放下質疑,但等談垣初手中的筆尖點在她額間時,雲姒還是輕顫了杏眸,心底開始狐疑——君子六藝和點花鈿有關係麽?

她驚心膽顫,隻覺得額頭時不時傳來涼意,她都不敢睜眼。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好了。”

雲姒咽了咽口水,輕顫著睜開雙眸,銅鏡就擺在她眼前,於是她看得清清楚楚,女子肌膚很白,額間點了花鈿,隻掃了一眼,雲姒就稍鬆了口氣,至少不難看。

她這才敢細看,須臾,雲姒一怔。

花鈿點得很小,不會顯得過於突兀,於是讓人有點看不清究竟是什麽花,但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中,一眼就會認得出的。

他畫得很認真,讓雲姒輕而易舉地認出那是一朵紅色的山茶花。

她喜歡紅色,卻又偏愛山茶花,隻是心中芥蒂,讓她覺得白色山茶花幹淨。

直到如今,雲姒怔怔地看著額間的紅色山茶花,才驚覺有些事情其實早就過去了。

他早知道她曾經過往,卻從未問過細節,也從不吝嗇讓她去嚐試任何顏色,他的安撫細潤無聲,直到如今才讓雲姒隱約窺探到些許痕跡。

她久久沒動,有人生出不自在,抵了抵唇:

“很難看?”

雲姒驀然回神,她抬起一雙杏眸,從銅鏡中看向男子,她搖頭:“沒有,臣妾很喜歡。”

那人神色恢複如常,慣來的漫不經心,一手搭攏在她肩膀上。

雲姒不著痕跡地輕抿唇,她瞥了眼殿內的沙漏,恍然驚覺時間過去了很久,她收斂了情緒,仰頭看向談垣初:

“快到了宮宴時間,您是不是該去接皇後娘娘了?”

談垣初都等到現在,不緊不慢地平靜道:

“皇後應該會去接母後一同前往太和殿,不需要我去接,倒是你身子重,一人不方便。”

雲姒愕然。

她這滿宮的奴才,怎麽就變成她一個人了?

雲姒瞥見銅鏡中女子額間的花鈿,到底什麽都沒說,他想等她一起去太和殿,人人求而不得的殊榮,她沒道理去拒絕。

至於引人矚目?

難道談垣初今日不等她,其餘人就會放過她了?

不會,那她沒必要將談垣初推遠。

****

太和殿,眾人都差不多到齊,如談垣初所說,皇後娘娘的確是和太後娘娘一起到了太和殿,其中還有靜妃娘娘。

有人看了眼空位,殿內隻剩下皇上和熙修容未到。

早有人得了消息,皇上午時就去了褚桉宮,至今未出來,不禁抿了抿唇,心底頗有點不是滋味。

皇上該不會去接熙修容一起來吧?

有人覺得不可能,有人卻覺得沒什麽不可能。

祁貴嬪也怔怔地看向殿門,她被眾人稱衝冠後宮時,皇上也不曾在宮宴時親自去接過她,他總是最後一個達到宮宴,從不曾給過任何人殊榮。

知道殿外傳來通報聲,眾人起身,看見了停在殿外的鑾駕。

男人下了鑾駕,自然而然地轉身去接了女子,提花簾被掀開,一隻纖白的手伸出來,被男人穩穩地握在手心。

等提花簾被掀開,眾人終於瞧見女子的容貌,鶴氅裹身,她輕垂眸眼,隻露出一截白淨的下頜,等她抬起頭,眾人才見她眉眼姣姣,暖陽灑在她身上,似乎給她鍍上一層難以言說的熒光,讓人隻覺得片刻怔愣。

待二人進了殿內,眾人回神,眼底還是殘餘了些許驚豔。

有些官員早聽說了熙修容得寵,卻不明所以,直到今日,才覺得明白了什麽。

但也有人覺得些許恍惚。

一進殿內,雲姒就掙脫了談垣初的手,沒敢和他並肩而行,在皇後娘娘等人服身行禮,她也側過身,沒有一點僭越。

談垣初若無其事地瞥了她一眼,收回視線,他衝眾人頷首:

“免禮。”

等這時,雲姒才服身給皇後和太後娘娘行禮,皇後拉起她:“你身子重,不是說了讓你不要多禮?”

雲姒麵上染了點羞窘:

“是臣妾一時忘了。”

她偏過頭去看太後娘娘,卻見太後娘娘看著她,似乎有點怔愣。

雲姒不解,她輕摸了摸臉,不著痕跡地看向談垣初,談垣初也有點意外,他若無其事道:

“母後在看什麽?她臉皮薄,別嚇壞了她。”

話音甫落,四周妃嬪都扯出一抹笑,雖說她們和熙修容烏無冤無仇,但也不免覺得皇上是在睜眼說瞎話。

但凡熙修容臉皮薄,她也不能從一個小宮女爬到今日的位置。

在場妃嬪中也隻有靜妃在看見姑母神情時,了然姑母想到了什麽。

姑母是她姑母,但她爹爹續弦後,也誕下了子女,為何姑母獨獨對她生有憐惜?

姑母和她生母曾是閨中好友。

或者說,姑母和姨母才曾是閨中好友,也因此,在娘親嫁入顧府後,姑母和娘親才會相交甚好,直到姑母進宮參加選秀。

她因姨母得了太多便利。

太後堪堪回神,她握住佛珠,當年衛氏犯錯,她恰是因獨子被送走而和先帝冷戰中,等她從褚桉宮出來,衛氏早成定局,她的好友也下落不明,而後二十年中,她埋怨兄長絕情,她的身份早不需要顧忌人言。

蓉兒是她兄長的嫡女,也是她好友家中僅剩的血脈,兩相之下,她對蓉兒自是多了一分特殊的憐惜之情。

於是便有了靜妃入宮。

太後早知道熙修容這個人,卻是不曾真正見過她,直到如今——

太後深呼吸一口氣,她向雲姒招手:

“熙修容是麽?你過來,來哀家這裏。”

雲姒有點錯愕,談垣初也看了母後一眼,須臾,談垣初道:“給熙修容添個位置。”

本來雲姒的位置是安排在談垣初左側,但太後要和雲姒說話,隻能在太後身邊再添個位置,雲姒有點緊張不安地坐下來。

怪不得她會緊張不安。

太後向來不管後宮事宜,最常見的妃嬪也隻有靜妃娘娘,從不見她對其餘妃嬪另眼相待,雲姒是頭一個。

想到靜妃,雲姒陡然意識到什麽,她隱晦地朝靜妃看去。

靜妃正在看向她,情緒似乎有點複雜,衝她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

雲姒咽聲,她忽然有點茫然。

當初的娘親在京城到底是如何的風雲人物,才會讓這麽多人在將近二十年後還不曾忘記她?

案桌都搬到雲姒跟前,一盤盤的菜色都格外精致。

太後握緊了佛珠,許久,她問:

“你進宮幾年了?”

她是知道熙修容曾隻是個奴才的,太後忽然覺得有點難言,如果是好友在,她的孩子怎麽會進宮為奴為婢?

那一貫是個有成算的人,在什麽地方都該是能夠讓自己過得如魚得水。

雲姒坐如毛氈,她如實回答:“臣妾是皇上登基後第二年入宮的,至今已整整四年了。”

太後下意識地想問:

“你母親——”

話說到一半,她意識到什麽,想要收回,但沒想到女子似乎猜到她要問什麽,沉默了片刻,便輕聲道:

“臣妾年少時,娘親就病逝了。”

病逝。

太後也說不出這個結果是好是壞。

太後察覺到皇兒時不時看過來的視線,乍見好友血脈的動容終於褪去,理智一點點恢複,她看向女子,卻又仿佛是在看向另外一個人。

倒真是她的孩子,和她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般。

脾性卻是不像,眼前女子要比記性中的好友內斂許多,太後不覺得意外,和好友自幼的養尊處優相比,眼前女子要苦楚得多,容不得她不內斂。

但有一點,她和好友也格外相像——同樣地招人喜歡。

雲姒有點坐立不安,她對娘親自是喜愛的,但她不得不承認,她對娘親的記憶褪去了許多。

或許是覺得過於遙遠,娘親從未和她說過往事,娘親對她唯一的期盼就是希望她萬事順遂。

雲姒輕抿唇。

她其實不想和人過多談論她娘親的事宜,父母向來都是她的淨土。

而且,她們向她展露的那個人,和她記憶中娘親似乎相去甚遠,她卻從未見過娘親那般耀眼的一麵,讓她不由自主地會生出遺憾。

有人好像看出了她的不適應,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來:

“母後,兒臣身邊的位置已經空了許久了,您身邊笑語晏晏,兒臣卻是孤家寡人一個,您也心疼一下兒臣。”

他偏頭朝這邊看來,眉眼透著些許漫不經心,但誰都聽得出他話中意思。

看似不著調,卻是一點不掩飾地在找太後娘娘要人。

雲姒驀然漲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