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禦前
朝陽宮,來來往往的宮人都低著頭,輕手輕腳地生怕驚擾到裏麵的人。
長樂宮位於朝陽宮的東側殿,楊婕妤就住在其中。
和宜殿要去禦前送膳食的消息也傳到了長樂宮,她臉色立時難堪下來,宮中伺候的人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喘一下,誰不知道楊婕妤脾氣不好,動輒就會打罵下人。
雅玲從中省殿回來,掀開簾子,就聽見主子不忿地罵了一聲:
“一群狐媚子!”
楊婕妤一身粉色華衣坐在榻上,身邊站著幾個宮婢伺候,眉尖緊蹙著,透著一股遮掩不住的煩躁。
雅玲見狀,心中歎息了聲。
自新妃入宮後,主子就有點心浮氣躁,皇上來後宮的次數本就不多,現在又得分給新妃一些,再者,新妃入宮後,除了自家主子得了一日侍寢後,其餘侍寢機會都落在了新妃頭上。
舊邸跟上來的妃嬪都伺候了皇上四五年,論年輕鮮嫩,自然是比不得新妃,若隻憑容貌,主子倒也不輸新妃,但再美的容顏也有看膩的一日。
主子不免有點惶惶,這些情緒難以言說,也就化成了煩躁。
雅玲聲音很輕,勸慰道:
“主子和她們計較什麽,禦前豈是人人都能去的地方,盧才人少不得挨個掛落回來。”
午後犯困,楊婕妤通常這個時候會小憩片刻,雅玲扶著她起身坐在了梳妝台前,楊婕妤看見銅鏡中的女子扯唇,壓根不信這話,吩咐:
“盯著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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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談垣初伏案處理政務,朝臣剛剛離開,他眉心裹著疲倦,但忽然,他想起什麽,抬頭看向沙漏,然後問許順福:
“什麽時辰了?”
許順福心中腹誹,皇上不是看過沙漏了嗎,怎麽還要多此一舉地問他?
但許順福沒敢問,他頂著皇上的視線誇張地朝沙漏看去,畢恭畢敬中透著點裝模作樣的驚訝:
“呦,都要過午時了!”
談垣初眯著眼瞧他。
許順福悻悻地笑了一聲,移開視線,試探性地問:“奴才派人去傳膳?”
談垣初沒說話,隻是沒什麽情緒地耷拉下眼皮。
得,許順福還有什麽不懂的?
許順福心底嘀咕,這和宜殿真是不懂事,說了午後給禦前送吃食,還真準備等午膳後再送來?
真等到那時候,是準備送來給誰吃?
真沒一點眼力見。
想到這裏,許順福忽然有點沉默,和宜殿那位主子但凡有一點眼力見,都不會提議今日讓雲姒姑娘來禦前送吃食。
許順福見過各種各樣的後妃,難得有點一言難盡。
他胡思亂想,一刻鍾眨眼間晃了過去,談垣初抬眼,瞥了眼某個沒眼力見的人,語氣有點涼:
“你準備一直在這裏站著?”
許順福一驚,訕笑道:“奴才去給皇上傳膳!”
傳膳是假,主要是趕緊去看看和宜殿究竟在搞什麽鬼。
許順福出了禦書房,剛準備去後宮,就見一宮女打扮的人拎著食盒靠近,許順福眼睛陡然一亮,他心底知道內情,沒端著禦前的架子,很快迎了上去,但等湊前兩步後,許順福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臉色也變得有點古怪。
來人一靠近,臉上立即堆了笑:
“許公公,天氣炎熱,主子擔憂皇上龍體安康,特意吩咐奴婢給皇上送一份冰鎮酸梅湯來,還請許公公通傳一聲。”
許順福瞧清了人,壓根不是皇上想見的人,差點鬧了個烏龍,許順福有片刻沒說話。
雅玲見他久久不應,有點遲疑地不解:
“許公公?”
適才,雅玲剛安撫完主子,但沒想到,主子忽然吩咐,讓她給禦前送些酸梅湯來。
天氣熱,冰鎮酸梅湯是長樂宮一直備著的,而且,長樂宮有小廚房,重新備上一份也格外方便,不似和宜殿,弄一點吃食都得大費周折。
雅玲猜得到主子用意。
她和和宜殿一同送吃食來,禦前的人若是拒絕了她,那麽和宜殿也甭想進去。
論位份和寵愛,和宜殿都不如自家主子,如果和宜殿的吃食進去了,她送來的冰鎮酸梅湯自然也能進去。
不論怎麽算,自家主子都不虧。
許順福回神,衝雅玲笑了笑,但沒有應下,要是平日裏,長樂宮送點東西來,他當然會放行。
但今日不同。
許順福再沒眼色,也知道皇上今日沒用午膳,是在等誰。
等的不是楊婕妤,也不是盧才人,而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小宮女。
這個時候,他要是放了長樂宮的人進去,可就不是在掃皇上的興致?
於是,許順福搖了搖頭:
“雅玲姑姑,今日怕是不方便。”
雅玲眼神閃了閃,有點為難道:“許公公,這是主子的吩咐,若是完不成,奴婢回去也沒好果子吃,還請公公通融一下。”
許順福笑而不語,笑話,放你進去了,沒好果子吃的就是他了。
從許順福的表情猜出他的意思,雅玲攥進了食盒,她沒再強求,這禦前的人都是眼高於頂的,平日中瞧著客客氣氣的,卻也是說一不二。
雅玲苦笑一聲:
“既然如此,奴婢也不為難公公了。”
說罷,她轉身就要離開,隻是她步伐格外緩慢,她心底有數,禦膳房要準備各宮的膳食,即使給和宜殿行個方便,也得耽誤點時間,所以,和宜殿的速度是肯定沒有她快的。
但再慢,也該要來了。
心思甫落,雅玲餘光就瞥見一個宮女裝扮的女子拎著食盒靠近,頓時打起精神,她和女子方向不同,看不清女子的側臉,但仍是有些一愣,女子穿著青色襦裙,寬鬆的宮婢裙裝也擋不住她玲瓏的身段,越是因寬鬆反而越襯得女子腰肢纖細,女子白皙的側臉一閃而過,影影綽綽窺得風姿,雅玲再回頭,隻能看見女子的背影。
等女子走到許順福麵前時,雅玲才堪堪回神,她皺眉,有點意外自己會看一個奴才看愣住了。
但很快,雅玲把這點失神拋在腦後,因為許公公居然讓那個女子進去了!
雅玲神情一變,當即轉身回去。
她沒把酸梅湯送進禦前沒關係,但她沒送去,而和宜殿送進去了,卻是不行!
這是在明晃晃地打主子的臉!
到時候後宮眾人看笑話,主子自然不會有錯,有錯的隻能是她這個奴才沒有辦好差事,主子再器重她,也少不得一番訓斥。
她轉身得動靜被禦前看在眼中,許順福停了下來,心底有點尷尬,但還是裝作驚訝地問:
“雅玲姑姑怎麽回來了?”
雅玲心底有點不滿,語氣不複剛才熱情,她勉強擠出一抹笑:“許公公剛才不是說今日禦前有事,不方便送吃食進去嗎?”
許順福笑容不變:
“的確是不方便。”
見他還是這般態度,雅玲皺起了眉頭,語氣透了點不滿:
“但奴婢沒看錯的話,剛才是有人進去了?”
許順福被逼問得有點煩了,人家能進去,你進不去,不該反思一下自己嗎?
他一個當奴才的,當然是奉命行事,質問他有什麽用。
許順福笑容寡淡了些許:
“皇上今日答應過盧才人的,所以和宜殿的膳食才能送進去,雅玲姑姑還有什麽要問的麽?”
察覺到許順福的態度轉變,雅玲頓了頓,沒敢再多問,憋屈地轉身離開。
回去後,雅玲添油加醋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楊婕妤,委屈地眼淚都快掉下來:“奴婢都說是主子特意讓給皇上送去,許公公卻連通傳一聲都不願意,這也就罷了,和宜殿的人過去時,許公公問都沒問,直接讓人進了殿內!”
楊婕妤陡然生了怒氣,惱聲罵道:
“狗奴才,我還沒失寵呢!”
見主子矛頭轉移到別人身上,雅玲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
與此同時,禦書房中卻是有些安靜。
雲姒做好膳食後,回了一趟和宜殿,讓主子親自過目後,才送來禦前。
在禦膳房忙碌半晌,她稍有點狼狽,主子看不過眼,還讓她收拾了一番,雲姒回房擦洗了手和臉,確認衣裳沒有染上髒亂後,她並沒有換衣裳,隻是在離開廂房前,她又快步回去,將珍藏的香膏擦了一點在手腕和脖頸後麵。
很淡的鬱香,離得遠了一點都聞不見,但若是湊近,或者在一個隱秘的環境內,那股鬱香便會一點點地透出來。
見她沒換衣裳,主子還埋怨了一聲:
“收拾也不收拾得徹底一點,罷了,快來不及了,你趕緊送去吧!”
埋怨歸埋怨,但雲姒沒有漏掉主子眉眼一閃而過的鬆展,顯然,她的做法令主子無意識地放寬了心。
雲姒輕垂了垂眼瞼。
到禦書房後,她遠遠地看見長樂宮的雅玲離去,遲疑了片刻,雲姒才上前,沒想到許公公很是好說話,隻是簡單地檢查了一下吃食,就輕易地放了她進來。
輕鬆得讓雲姒有點意外。
殿門推開,又緩緩關上,許公公沒跟進來,殿內倏然陷入安靜。
陡然,一聲輕響傳來,雲姒抬頭看去,是皇上撂下了筆,他背靠著座椅,姿態懶散鬆惰,漫不經心地垂著視線朝她看來,二人四目相對。
這番情景,讓雲姒恍惚間覺得和昨日重合。
她袖中的手指輕顫,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食盒,她呼吸漸緩,這一刹間,雲姒意識到了心底的緊張。
談垣初仿若也察覺到了什麽,他眼中閃過一絲饒有興致。
女子一直站在那裏,和往日的規矩冷靜不符,談垣初驀然意識到什麽,這是她的試探,她的確有野心,這點野心也不淺,她想擺脫現在的身份,卻又不想讓他輕易得到,想要拿捏其中分寸。
或者說,試圖用欲拒還迎這點伎倆拿捏他。
隻是可惜,談垣初不準備配合她。
他既然起了心思想要她,就不會允許她慢吞吞地一點點來。
談垣初挑明地指了指身邊的位置,輕抬起下頜:
“過來。”
雲姒有點錯愕,慢了半拍,才拎著食盒輕步上前。
她腳步真的很輕,這是做了兩年奴才留下的習慣,最終,她停在了皇上跟前,許公公還是沒有進來。
驀然,雲姒心底升起一絲明悟,在她出去這扇門前,今日不會再有任何人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