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夢裏見
如水的月光靜靜傾落而下, 銀光柔和地裹著這個世界，路燈在其中欲與其爭輝，暖黃的光線穿透夜色, 徑直落下。
南方的大樹即使在冬季，依舊掛著不少葉子。
沈昭城就站在樹下, 在偶爾來去的人影間，煢煢孑立。他的金絲鏡腿下, 掛著白得晃眼的耳機, 薄唇一張一合，應該是在打電話。
仿佛感應到了什麽, 他緩緩抬眼，向這邊看來。
喬見和他對上了視線, 才意識到自己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忙撇開視線，深深吐息, 才複而看向他, 向他走去。
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刻意尋他、等他的時候，怎麽都無法捕捉他的蹤影。可不經意地轉過頭, 卻又能意外地與他對視。
走近了，沈昭城的聲音也漸漸明晰。
一洗平時的漫不經心, 此刻的他輕言細語。
“嗯，還在等人。”
他雖開口回應著電話, 視線卻是一錯不錯地落在眼前的喬見身上, “好，之後再聊。你不要太辛勞, 也要照顧好自己。嗯, 回見。”
喬見站在他麵前, 有些恍惚。
她從來沒有聽過他的這種語氣，有一種深深無奈中的柔意妥協，像是無盡黑夜裏一點柔和的星光，明明不猛烈，卻讓喬見覺得有些刺眼。
她本想過來打個招呼，詢問他今晚是否有空，讓她把上次欠的那頓補上。
可不知怎的，現在她的心情消散了大半。
“好巧啊，沈總。”
喬見開完口，才覺得自己這搭訕實在有些爛，抿抿唇，假裝不經意地問起他電話裏的話題，
“你在等人嗎？”
沈昭城眼瞼低垂，看著喬見，她的眉眼在暖光下似有柔焦，晶亮的黑瞳看著他，等他的回答。
他又想起，今晚開車從醫院趕回公司時，恰好看到她坐進文俊傑的車，臉上掛著無奈又明媚的笑容。
遠遠地看到這一幕時，他一腳油門將油門踩到了底。
他想，她也許會像之前帶他那樣，帶著文俊傑到糖水店，揚言要請客。
他明明不想看見也不想聽見這些，卻還是繞了路口那邊的路。
視線裏，喬見下車之後很快就告別了文俊傑。走入小區時，她駐足在路邊某處，目光所及，是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車位。
看著這一幕時，沈昭城眼底深了深，但仍舊麵無表情。
他從來都相信自己眼睛的判斷，但這一刻，他把它歸入錯覺。
某一瞬間他竟覺得，她或許也會想見到他，並從這虛無縹緲的想法間獲取了情緒價值。
他為這樣的自己感到不齒。
緊接著，他接了個電話。
再反應過來時，已經站在了這棵樹下。
他有些嘲弄。
其實說到底，想見到誰的，從來就不可能是她。
如今看著毫無猶豫就走到眼前的她，沈昭城隻是懶洋洋地勾了一下唇：“嗯。你剛回來？”
“嗯，對。”
私心裏，喬見是想珍惜這來之不易的見麵機會，和沈昭城再多呆一會兒，可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已然沒了剛才邀請他的心思。
這會兒，她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藏在大衣袖子裏的手揪著脫落的線頭。
算了，還是先告別吧。空耗著隻會徒增尷尬。
反正……在公司總有機會見麵的。
不對，今晚在夢裏就能見。
總之，來日方長。
如此一想，喬見默默彎起嘴角，又強迫自己收回，若無其事地舔了舔唇，
“那沈總，我就先回去了，夢裏見。”
一開始，喬見還沒反應過來，看到沈昭城忽地低頭輕笑了一聲，她才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什麽。
她在說什麽啊啊啊，明明她想說的，是公司見！
她這張嘴怎麽還背主行事呢！
喬見感覺到一股滾燙的熱意從心頭爬上耳根，又衝上頭腦，還好路燈稍暗，沈昭城應該看不清她染了紅的臉頰。
不能慌，不能慌，慌了反而代表自己心中有鬼。
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喬見佯裝自然地接了下句：“走啦，沈總再見。”
她根本不敢看沈昭城，隻朝沈昭城揮了揮手。
現在的她腦袋發脹，隻想一走了之。
“嗯，夢裏見。”
輕和沉啞的話語響起，還帶著似有若無的淡淡笑意。
喬見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瞄到他嘴角的笑意，感覺自己的臉更燙了，迅速撇過頭“嗯”了一聲。
離開時，喬見讓自己昂首挺胸，盡量走得大方，不要太像落荒而逃。
還好沈昭城並不是會在意這些的人，他應該……隻當她在說玩笑話吧。
要不然，她一個下屬當著上司的麵說出這種調情一般的話，也太無地自容了。
當晚，喬見如願在夢裏見到了沈昭城，隻是遠沒有她想象中的愉快。
在今晚的夢裏，她的頭疼又犯了。
而且起來時，她還清晰地記得，夢裏從來都失憶般的她，有了很多現實中的記憶，還喊了沈昭城叫“沈總”，把夢裏的他聽得一愣。
喬見起床後很是納悶。
依照從前的夢境，喬見自己探索總結過，應該是隻有現實的她喝酒之後，夢中的她才會被引發頭疼。
可她昨天滴酒未沾，連晚飯都隻吃的素菜沙拉，怎麽夢裏的她還疼得那樣厲害？
早晨上班的途中，喬見想了一路，在進入大廈B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什麽，腳步一頓。
難道，觸發頭疼的條件，並不是喝酒？
因為除了喝酒，好像每次頭疼都還有另一個必定會發生的事件——
夢裏的她會增加關於現實的記憶。
想到這裏，喬見細思極恐。
夢裏的那種痛感，是她每次醒來都會為之一震的真實。雖然她知道夢與現實是分開的，但和這個結論聯係起來，總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可喬見百思不得其解。
想到最後，她認為這個問題是無解的，因為她也不能百分百保證，這個結論是正確的，一切都隻是猜測
投入工作之後，喬見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
她決定下次和沈昭城見麵時，再和他交流一下這種情況。
她記得，上次向他提起夢裏有了現實的記憶時，他也很重視，還讓她再有類似情況與他聯係。或許他那邊也會有什麽新的發現。
可接連幾天，喬見都從劉特助那裏得知，沈昭城忙得不可開交，在公司基本見不到他的人影。
她也不敢貿然向他打電話，怕打擾他的工作之餘，也不知道他所處的環境是否方便說話，畢竟這不是一個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討論的話題。
等到又一個周五，喬見實在忍不住了。
這個問題一直壓在心頭不解決，她就一天睡不安穩。
鑒於前兩天晚上已經鼓起勇氣到沈昭城家敲門，卻還是無人應答，喬見打算向劉釋宇打探一下，從他這裏是否能問出些什麽。
劉釋宇下班比較準時，幾乎是七點一過，喬見就在車庫門口等到了他的奔馳，在黑暗的隧道中緩緩駛出。
她忙往前探身，招了招手，劉釋宇也很快發現了她，打了一圈ᴶˢᴳᴮᴮ方向盤，繞到路邊停下，放下車窗。
“喬見？”
劉釋宇頗為驚奇地抬頭看向她，“你在這裏是……在等我？”
喬見點了點頭，她不想解釋太多，直接開門見山問他：“你知道沈總今晚在哪兒嗎？我有急事想要找他。”
“知道是知道，但他這幾天好像都不太得空。”
劉釋宇話說到此，正猶豫著是否能向她吐露實情，但看到喬見一臉茫然又著急，還是歎了口氣，實話實說，
“城哥父親病了，需要做手術。他最近除了工作，就是往醫院跑。雖然之前我也和你說過，他和父親的關係並不好，但這次出了事，誰都沒有料到，他反應也那麽大。”
喬見突然就想起，那天晚上沈昭城所打的那通電話。
現在再想想他的話和語氣，應該是在和他母親通話吧。
一想到當時的她卻想到了別處，喬見恨不得給自己來一拳。
最近正是Welly項目的關鍵時期，公司裏大大小小的事務都要首先從他那兒過關，他隻會比她們任何一個人都忙。
最近的他，肯定很累吧。
喬見回過神，忙問劉釋宇：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所醫院嗎？”
劉釋宇看著她的樣子，神情一鬆，笑著歎了口氣：
“上車吧。我帶你去。正好，我也是時候去看一下伯父了。”
喬見喜出望外，趕忙上了車才向他道謝。
路程不算太短，且駛入老城區後的車道變少了，路燈也黯淡許多，但劉釋宇開車技術嫻熟，速度比起沈昭城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才沒過多久，他就示意喬見看向前方：
“看到前麵那兩幢白色大樓了嗎？就是這家醫院。”
“好。”
喬見點了點頭，在心底做著待會兒的打算，突然想起了什麽，隨口一問：
“對了釋宇，你知道沈總父親的病房號吧，那待會兒就請你帶路啦？”
聞言，劉釋宇愣住了，他眨了眨眼，偏頭看向喬見，喬見也轉而看向他。
“……”
“……”
車裏彌漫著該死的沉默。
喬見馬上了解了眼前的情況，她率先打破安靜：“要不，你發信息問問他？在住院部可能不太方便打電話。”
“雖然但是。”
劉釋宇聳了聳肩，歎氣道，“你不知道城哥這個人，他啊，不怎麽回信息的。我懷疑他平時都不看手機。”
“這樣啊。”
喬見和沈昭城發信息的次數不多，但在她印象中，好像回複得也挺及時？
她也隻是在心裏這麽想，並沒有說什麽。
劉釋宇觀察了一下前方的路況和地形，準備打方向盤倒車到錄的另一邊，駛入醫院的停車場。
喬見托著腮，看著窗外，猶豫著要不要給沈昭城發信息。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一晃而過，卻意外地在夜色中捕捉到那抹令她神經一顫的身影。
“等一下！”
劉釋宇聽到喬見急促的驚呼，在路邊停了車，疑惑地看向她：“怎麽了？”
喬見神色越發凝重，往另一端指了一下：“那個是不是……沈總？”
劉釋宇順著她的指尖望去，視線的終點是一個隱匿在牆根陰影處的人。
他銜著一根沒有點著的煙，凝視著某一個點，神情模糊在不明不暗之中。
他的頭發被淺淡的燈光鍍上一層暖調，柔順地耷拉著，稍微有些亂，還有些長。
同樣淩亂的，還有他的襯衫。
這樣一個人，腰板依然挺得很直，絲毫不會讓人覺得他落魄。
劉釋宇看了一會兒，刹那間有些恍惚，某個瞬間甚至感覺自己回到了少年時代。
那時候沈昭城的煙癮曾那麽重。
若說一開始是為了與家裏作對，但後來為了消解接踵而來的壓力，他不到一天就能抽掉一整包，幾乎是煙不離手。
再後來，不知為什麽，他突然就下決心戒了。
那段時間，他任憑自己發狠發瘋，也不去碰一下那觸手可及的“解藥”。
以至於現在，愁緒再濃他也不會燃著那一點火星。
“是他。”
劉釋宇回過神來，掩下眼底的落寞，向喬見點了點頭。
“那就不用問病房號了，我們直接去找他吧。”
說著，喬見就解開了安全帶，伸手要去開門，但視線卻一直落在那個身影上。
“等等。”
劉釋宇開口阻止了她，“等我先發個信息。”
看到這樣的沈昭城，才更要先發信息和他確認。
喬見很快也明白了，點點頭坐回座位，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那個身影，然後也低下頭打開手機。
劉釋宇發了短信之後，抬頭看向沈昭城，卻見他雖拿著手機，卻沒有絲毫反應，手機屏幕也沒有亮起。
他無奈地笑了：“果然。”
劉釋宇說這話時，喬見也正好編輯好短信，發送出去。
剛才來的太急，沒有仔細考慮太多。她想了想，自己這麽貿然前來，確實也應該先問過才好。
所以她沒有在短信裏說明自己已經到了醫院，隻說有與夢相關的要事找她，問他方不方便見一麵。
按下發送鍵後，再抬起頭，喬見看到沈昭城垂下的手中發出一絲亮光。
那是手機屏幕。
沈昭城也似有察覺，抬起手，低頭看手機。
劉釋宇也看到了這一幕，但他很納悶：
“他這會兒才收到信息？這裏信號這麽差嗎？還好剛才沒有直接給他打電話。”
“也許吧。沒關係啦，他看到就好。”
喬見安慰道。
既然如此，大概還要再等一會兒，他才能收到她的信息了。
可旋即，喬見就被手機忽然亮起的屏幕晃了晃眼。
低頭解鎖，屏幕上赫然顯示的，正是沈昭城的回複。
【我在外地出差，抱歉。或許，你現在是否方便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