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那邊顧羧隻來回話, 家裏雖然那天晚上都及時做了防護,但一院子的花木吹斷了不少,花盆打碎若幹, 還有馬棚裏遭了秧,幾乎連帶著整個頂棚都飛走了,也虧得哢在了自家的巷子裏, 外麵也沒人,不然真落在人頭上,哪裏還有什麽活命?
一處井蓋估計是沒壓石頭,被卷走了,那井水一陣子怕是用不得。
還有就是丫鬟們住的院子,朱嬛嬛屋子叫斷裂的棕樹落下來,砸了半截進去。
餘下的倒也沒什麽了, 而且大家都在屋子裏, 所以沒有人員受傷。
說起來,這倒是可還要虧得是白亦初領著韓玉真和顧家主仆三人,又是弄水又是折騰食物的,還要給大家各自送到屋子裏去。
這叫他們做下人的過意萬分不去,遇著了這樣的天災,自己盡不得一分力氣就算了,還反而要主人家來給他們送飯菜, 這怕是千古也難遇得的好事情了。
所以如今出來了, 幹活都尤為賣力。
最起碼有一樣他們心裏是有數了,遇著要命的事情,主人家不但不會拿他們擋刀子, 反而還冒著生命危險救他們。
後來聽朱媛媛說,她們幾個住的那院子裏, 左側臨窗好大一排棕樹,往日裏可以遮陰擋涼,棕葉也可紮掃帚,那棕樹皮還能剝下來做蓑衣,有的是大用處。
不想那晚上窗外是忽然狂風卷來,飛沙走石的,那大海碗粗的棕樹竟然就攔腰折斷了,直接砸落下來,虧得周梨和白亦初早早帶著大家連夜在門窗都釘了門條,以至於那半截棕樹砸下來的時候,得了些緩衝,沒有當場戳進屋子裏,叫她得空避開。
後來也是連夜冒著那叫人眼睛都睜不開的沙塵,擠進了隔壁千珞的屋子裏。
而當下周梨聽得來報,暗自鬆了一口氣:“沒人出事就好,等會兒看看街上是否能通行,得去公孫府那邊看一眼。”
蘿卜崽自告奮勇去了,他如今功夫逐漸好,雖不說是沒什麽了不得的,但也能輕而易舉翻牆躍屋的,很快就站到了那牆頂上,卻見街上果然如同沙漠一般,鋪著厚厚一層黃沙,偶爾有幾個人,也是遮臉蒙麵的,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沙子裏,步履艱難。
便又飛快地跑來回周梨,“街上就幾個人,能走倒是能走,就是有些吃力,左右家裏也沒人出事,我便去公孫府看一眼,也好給他們報個平安。”
周梨卻是有些不放心,懷疑地掃視著他那有些過份精瘦的小身板,“你果真能行?”
“我哪裏不行了,阿梨姐怎好這樣說,你且等我消息。”然後便將褲腿給綁得緊緊的,袖子也紮了嚴實,最後遮了麵戴上帽子,便出門朝著公孫府去了。
他去了,周梨和白亦初這裏眼望著那已經不再灰沉沉的天空,逐漸有了些正常的天藍色,便商議著,先不著急收拾這些黃沙,隻等著城外來消息,若是這鳳凰山那邊的大風果然停了下的話,再做打算。
當下該是清點一回家中的吃食,再打了好些水,周梨和蘇娘子領著女眷們在廚房裏多做些幹糧以備不時之需。
這風沙若是就此停了最好,若還有個第二波,到時候也好有個準備。
白亦初他們這在府裏上下檢查,若還有那不牢固的樹杆樹枝,隻先人工砍了去,省得到時候忽然斷裂下來砸傷人。
還有那幾匹馬,那天晚上都匆忙驅趕到圈裏頭,如今也正好牽出來放一放風,多喂喂水。
煙窗裏果然是堵了好些沙子,還是阿葉會些功夫,跳到廚房頂上,拿一根竹竿在裏頭捅,隻聽嘩啦啦的聲響,那細而均勻的黃沙便流淌下來,一時將下麵早準備好接沙子的大木盆一下裝滿了。
蘇娘子見此,喊了王媳婦她們力氣大的過來幫忙,幾人一起將沙子抬出去,“萬沒有想到,這煙窗裏竟然還哢了這許多沙子。”瞧著,好像這煙窗也裝不下的樣子。
煙窗通了,這下麵馬上就開始燒火,蒸了許多麵食糕點,又炸了不少丸子餅子的。
等著大家忙完,竟然大半天的功夫也過去了。
天色倒是逐漸變得蔚藍起來,但一直沒有聽得好消息,不曉得鳳凰山那邊的風停了沒有。
蘿卜崽也從公孫府回來了,人灰撲撲的滿身塵土,隻在院子裏撣了好一會兒,才到屋子裏來,一麵吃著阿葉早遞來的熏肉包子,一麵說:“公孫府那邊倒是沒有什麽問題,就是有個不聽話的小廝,自己非要跑出來,是沒叫風沙埋了,卻被屋頂上的瓦片砸了頭,但這也不打緊,就是傻了些,命還在。要命的是這外麵,我這一路走來,發現好些人家窗戶和門上半截都是空****的,裏頭不小灌了多少沙子進去呢!”
那聰明的人家,隻快速搬了櫃子什麽的來擋住那被吹破的窗戶,可反應慢的,隻能叫這無數的沙子吹進去不說,還有街上那雜七雜八的垃圾,如今都塞在整個屋子裏,人反而沒什麽可躲藏的地方,還叫這些個東西刮傷了。
他去的時候,那會兒風沙也才差不多停下來,許多人家不敢探出來。但這回來的時候,街上多了許多行人,這會兒老老小小的,都朝著醫館方向去。
周梨一聽,便大概猜著外頭是什麽光景了,隻歎了口氣,叫他去休息,和白亦初商議著,“早前便說,幾年沒有這樣的風沙了,許多人家都將那木條做柴火。”
由此可見,多少人家這幾天過得是什麽水深火熱的糟心日子啊。運氣好的就像是蘿卜崽所言那般,搬了櫃子什麽的擋住,運氣不好的,連床板都拆了怕也來不及堵。
白亦初比她還要擔心,“咱們馬棚也算是牢固的,卻都
被吹了去,不說那鄉裏人家,就是這城裏,怕也有不少房屋被卷走了房頂。”
唉聲歎氣了一回,周梨才問:“既是年年鳳凰山那邊都要鬧風沙吹來這上京,怎就沒有想過處理沙塵的法子?”
“早前倒是叫人不要在那邊砍伐,不管如何,那大片的林子是能阻擋一二的。可這幾年來,木材商們也不知如何拿到的公章,直接就在那邊砍了拉來城裏,一路上不知道節省了多少路費,價錢卻還是原來的價錢,白來的潑天富貴,誰也舍不得鬆手。”
白亦初猜想這些木材商手裏有了錢,隻大把孝敬上麵的官員,那些官員見了真金白銀的,自然也就是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多管了。
周梨一聽,眼底全是怒火:“這些個天殺的,就曉得要這眼前半點利益,這一次不曉得是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呢!”
他們這城中還好,到底有那城牆一道道做阻力,到城裏風沙也小了些。
可那城外呢?一時不免是擔心起來,“真是要命了,霍三娘也不知在鄉下怎麽樣了?但凡她聰明一些,曉得躲進那地窖裏,能挨過幾日。若是傻傻在屋子裏,怕早就遭了秧。”
一麵說著,看朝白亦初,“可要叫人去瞧一瞧?”
白亦初想著,城裏的沙子都這樣厚,外頭還不知道什麽光景呢!“我去瞧吧,興許明兒一早就來回來。”
她去周梨放心,可問題是誰知道翰林院明日要不要叫他們去?便道:“罷了,請韓先生走一趟吧。”
“不必,這風沙還有沒有第二波不說,就眼下這光景,多少人家裏都遭了,掛個病假沒哪個懷疑。”他打定了主意,當下去同顧少淩和挈炆說了,自己帶了些幹糧,就出城去了。
他走了周梨才想起,請個鬼的病假啊?那出城不得叫人瞧見?但這會兒也追不回來人了,隻能在心裏暗自祈禱,明日翰林院沒開。
很快入了夜,周梨抬首望著天空那黃橙橙的月亮,隻覺得仿若是白日裏的太陽一樣,看起來怪怪的。
蘇娘子她們這種有些年紀和閱曆的,隻叫這橙黃色的月亮嚇得不輕,神神叨叨的忙和王媳婦她們幾個在院子裏設了香案供月亮菩薩。
但這天有異象,供菩薩能有什麽用處呢?不過是求個心理安慰罷了?
周梨想大抵是她沒同阿葉一般,叫她娘喊去拜了菩薩,導致她一個晚上翻來覆去都沒怎麽睡好。
一顆心就七上八下的,直至第二天一早白亦初果然如約回來,周梨才鬆了一口氣。
隻不過她這會兒也顧不得那霍三娘在鄉裏是死是活了,隻摘了白亦初的麵巾頭巾上下檢查,“你沒事吧?”
白亦初一宿沒有睡,若是平常還好,卻因滿路都是沙塵,一腳踩下去又用費勁拔出來,導致他現在也是滿臉的疲倦,“沒什麽,就是有些累,歇會兒就好。”
周梨聽了才放心,“那霍三娘呢?”
“她好著,早曉得我就不跑這一趟了,不枉然是將軍府裏出來的,發現沙塵不對勁,不但自己躲好了,還叫附近的人家都早早搬了床板櫃子將門窗堵住。”就是幾戶人家運氣不好,叫吹了屋頂,但也因為及時躲到地窖裏去,沒鬧出性命來。
周梨對於霍三娘,一直都抱著一種不敢相信的態度,所以現在聽到白亦初這樣誇霍三娘,心裏對她不免是有了些改觀:“這樣說來,她倒是個仗義的。隻巴不得鄉裏人家,都這樣作安排,我就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雖外麵的人和自己無親無故,可若真死在這天災下麵,她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自然也會跟著傷心難過。
這比不得那年在蘆州時候遭逢大災,那時候自己也在逃難中,自然就隻能顧著自己,操不了許多心。
可現在不一樣,自己安得廣廈,那些貧窮人家卻身無一片可遮風躲雨的瓦片。
如此一來,心境也就自然不同的。
一麵隻催促白亦初去睡覺。
她這守在廳裏,時不時地叫人出去探消息。
衙門這個時候門像是鎖死了一樣,直至中午才開了個縫隙出來,傳出些風聲。
說昨晚那橙黃月亮是異象,整個欽天監的人都被連夜傳進了宮裏,但也還沒得個結果。
這不免是鬧得人心惶惶的。
周梨她是熬過天災的,就怕人生再遇第二回,忐忑不安地等了沒一盞茶的功夫,韓玉真就從外帶來了那欽天監監正和主薄都在皇城外麵被砍了頭的消息。
挈炆聽得這話的時候,當即就白了一張臉,倏地站起身來,“我要進宮去!”
當然是被周梨給攔住了:“你去作甚?那滿宮裏的娘娘和皇子公主,一個都沒能攔住,莫不是你說話還比他們好使?”
這話好似一盆涼水般從挈炆頭頂上灑下來,澆了他一個透心涼,眼底隻浮現著李晟那張看似慈祥又親切的臉。但他卻是滿目的恨意,“他終究不是個好人!如此亂殺無辜,便不怕白白造孽麽?”
這天氣變化,乃天地法則,同那欽天監裏有什麽關係?他們能憑著星象判個風風雨雨的,便是十分了不得。
他的話才說完,就聽得外麵傳來丫頭小廝們的驚叫聲,“這天怎麽了?怎麽一下聚集了這許多黑雲?”
周梨他們幾個一聽,急忙跨出廳去,隻見那天空的湛藍一絲不剩下了,層層烏雲疊在一起,黑壓壓的好像雖是會落下來將這一座城池都給砸掉了一般。
一夕之間,目光所望之處,皆是一片不正常的灰暗。可忽然,這世界大地又亮了起來,每一個角落都像是被銀光所填滿了一樣。
但也隻是一瞬了。
緊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驚天雷聲,‘砰’地一下在大家耳邊炸開。周梨隻覺得耳朵旁嗡嗡的,心髒好像也是長在耳朵邊上一樣,咚咚的心跳聲和那嗡嗡聲一起重疊,隻見大家好像都張著嘴巴在說什麽,可是她一句話也沒聽到。
急得她忙伸手比劃。
忽然意識到大家的舉動好像跟她無二,也這就意味著,大家都被雷聲震著耳朵了。
好在雖是聽不見,眼睛還是好的,見著周梨的動作,都紛紛到了廳裏去,誰而已管不得誰了,各自倒了些茶水灌下去,緩了緩,聽力似乎才逐漸恢複過來。
白亦初也被這驚雷給震醒來了,急匆匆跑來,“大家沒事吧?看這天,怕是有暴雨要來了。”
周梨一聽,大概是早年有了逃災逃難的心理陰影,這第一時間便是將東西都收拾起來,隻喊著大夥:“都各自將自己的床鋪衣裳細軟給收拾好,送到高地處的房間,或是到二樓上去。”
自己也不敢閑著,忙去準備。
那手腳快的,行李少的,收拾完自己的,便忙去廚房裏搬水搬糧食,都給一一扛到二樓來。
大家上上下下,熱火朝天的,心情都處於一種十分緊張的階段中。
雖有人質疑周梨這也太小心了些,但這個家裏,白亦初和挈炆他們都心甘情願聽她的,因此也沒人反對。
然而沒有想到,糧食還沒完全搬完,在樓上的人便急得手舞足蹈,指著前麵,大喊大叫著:“來了來了!”
周梨還在樓梯上,肩膀上也扛著一袋四十斤左右的白麵。
聽得這話的同時,隻聽前方好像傳來什麽奇怪的聲音,好似那千軍萬馬踏水而來,心頭一震,
也不知道腿腳上哪裏來的力氣,隻咚咚咚地上樓跑去。
幾乎是她將白麵扔進屋子裏那一刻,就覺得自己後半身一陣脹痛,打得她皮肉生疼發麻,忽被白亦初拉了一把,頓時與那種莫名其妙的疼痛隔斷開,耳邊響起白亦初的緊促焦急聲:“你快進來啊!”
周梨這才像是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隻見那傾盆大雨已是越過了他們這裏,還夾雜著不少嬰兒拳頭大小的冰雹。
她渾身顫抖著,眼睜睜地看著那滿院子在風沙裏殘存下來的半點綠意,頃刻間就被砸得所剩無幾,院子裏一時變得光禿禿的,地麵埋進沙子裏的冰雹上麵,殘枝縱橫。
周梨的表情從最初的震驚和恐懼,再轉到最後對於這天災的無可奈何和坦然接受。
大家這個時候都紛紛找地方避雨,隻怕也是平生第一次時間到這樣大而猛烈的暴雨,都傻了眼。
萬幸的是,這暴雨並沒有維持多久,來得飛快,去得也速度。冰雹也隻有開始那一瞬,但尋常人家的屋頂隻怕是遭殃了的。
而且因那四處還沒來得及清理的黃沙,以及在嬰兒果子拳頭大小接二連三落下來的冰雹所砸下的樹葉枝條,使得那排水道早就被堵住了,如今這滂沱大雨所帶來的積水,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便淹去了半層樓。
更可輕而易舉將人給湮沒了。
而這場大雨停下後,天空和整個城池的汙濁,都被洗滌得清涼,周梨站在樓上,甚至覺得還能看到城外那如黛遠山,悶熱又滿是塵土的空氣這會兒也變得清新無比,天邊雲色如墨如畫。
隻是垂頭一看,泱泱汙水無處可瀉,將城池給淹城了龍王宮一般,隻不過水麵已經漂浮著各樣的垃圾,死豬死狗。
也許可能還有死人……隻不過還沒浮上來罷了。
各處的牆壁隻隱隱冒出一個牆頭來,一眼看去,仿若那田間阡陌交錯的田埂,積水中浮出來的小半個屋頂,像極了田間的草垛子。
這會兒暴雨如注已經遠去,但這留下來的積水還是叫大家都處於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和驚恐中。
天上地下,如今真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光景,抬頭天山人間,垂眸是萬劫地獄。
一個個呆若木雞地看著那水麵漂浮著的各樣雜物,周梨心中也是五味雜陳,拉著旁邊白亦初的手臂,“這,這可怎麽辦才好?”
他們這房屋都被淹了半層,那尋常人家呢?還有那街上的積水,如今她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那城中處於低窪處的人家裏發出的恐懼哭聲喊聲。
白亦初聽到她緊張且又充滿了驚恐的聲音,轉過頭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安慰,“沒事,你帶著女眷們先在樓上,我們下去看看,看能不能想法子將這排水溝裏疏通。”
可即便家中這排水溝可直接通往河中,可是到時候若家中水位低了,街麵上的水自然就直接滲透進來了。
到底還是要看朝廷的安排。
但白亦初等不得,“我去衙門那邊看看。”災情這樣嚴重,朝廷應該已經安排工部的人開始清理排水道了。
挈炆顧少淩忙跟上去,“我們跟著去幫忙。”
隻怕在場也就是顧十一叔侄不將這些個雨水放在眼裏了,他們在那儋州,見多了的是台風卷來的海嘯。
但也不敢去輕視這場短時間裏造成的災難。因為他們都知道,地理環境的不一樣,使得這些積水不能快速退去,不曉得要白害多少人命。
所以既是跟著去保護他們少主,也是跟著去幫忙。
韓玉真自然是放心不下白亦初的,隻追了去,走前同殷十三娘交代,“你千萬要保護好姑娘。”
殷十三娘自是應著,寸步不離地跟著周梨。
蘿卜崽本要去,但看著這家中剩下的小廝和眾多女眷們,便留了下來。
可這樣坐以待斃,周梨也辦不得。
但她們又不會泅水,除了阿葉和殷十三娘蘿卜崽之外,哪個還能飛簷走壁?但辦法總是比困難多,人長了腦子就是要拿來思考的。
周梨隻將二樓的門板給拆了下來,綁在一起,臨時紮了個木排,正放到水麵試了試,大家便都聽得一陣孩童哭啼聲,隻聞聲搜尋過去,卻是另外一處院子裏發出來的。
見此,便曉得是那邊的牆根矮了些,別處的水流淌過來了,至於這孩童是怎麽到那頭的,如今也不得而知。
“十三娘,勞煩你去看一眼。”周梨見十三娘寸步不離跟著自己,偏自己又飛不過去,隻得央著她。
殷十三娘見她一副要跳上那木排的樣子,“那姑娘你先不要急著上去,等我過來再說。”
見周梨答應了,才起身飛到隔壁院子裏去,片刻便回來了,隻不過胳膊底下夾著一個三歲的娃娃,穿著錦緞衣裳,生得粉雕玉琢的,哭得一張小臉通紅。
周梨見了忙伸手接過去,“這是怎麽了?”
“不知道誰家的,放在了洗衣盆裏,飄到了咱們院子裏來。”隻不過周梨見著小姑娘穿著也華貴,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孩子,而且他們這條街除了那些鋪麵之外,居住的都是大門大戶。
就好奇了,“咱們這四處的鄰裏,哪家沒有高樓大廈的?怎麽叫孩子這樣逃?”
周梨比她還疑惑?隻抱到屋裏去,拿了個包子給她。
孩子倒是接了過去,卻是拿在手裏不吃,問個什麽也不說話。周梨瞧著越發心焦,隻同蘇娘子說道:“孩兒交給你這裏。我和十三娘蘿卜崽出去看看,阿葉這裏陪著你們。”她想著元寶街都尚且如此,那往西邊去,那邊明顯地勢矮了些,如今積水到底得多深啊?
又將小廝丫鬟們都叮囑一番,“大家不要怕,這天垮不下來,更何況這裏是皇城呢!”
然後才同殷十三娘跳到木排上,這會兒蘿卜崽已經找了一根竹竿來,水是流動著的,很快便劃到了牆根邊上,幾人拖著木排翻了牆,便是大街。
街麵的上的水位也沒有退的意思,甚至竟已看到些許漂浮著的屍體,多為老人孩子為主,哭聲求救聲比比皆是,像是他們這樣拆了門板飄在界麵上的更多。
周梨看得心涼半截,一個個都沉默著,完全被包圍在這悲涼淒慘的哭喊聲中。
“去西邊。”她將目光收回,選擇放棄打撈這些屍體。
西邊那頭,地勢低窪,多的又是尋常人家,矮房矮屋,她不敢想,這樣急促的暴雨之下,到底有多少人逃出了生天?
但如果能去救一個,也算一個了。
她這一趟,到底是不多餘,雖是叫殷十三娘一顆心都懸著,不過到這越是往西走,就越是看到那些坐在各家還沒被淹沒的屋頂上,或是攀附在樹幹上都是等著求救的。
衙門雖已經派人過來了,但是援救的人手遠遠不夠。
她見此,隻喊蘿卜崽和十三娘各自去拆了門板做木排,自己先劃著,運了一批有一批的人到了高地。
這不是無用功,沙塵吹了那麽幾天,各個角落都被堵死了。
如果隻有沙子還好辦,偏那狂風吹起來的時候,什麽雜物都卷了進排水道裏,不然早就被這大水給疏通了。
所以這積水一時半會兒褪不去,那些個房屋這樣泡在這水中,腐朽的老屋子根本就堅持不了多久。
在殷十三娘也劃著自己自製的木排來救人的時候,就有好幾處房屋垮了。
好在這些人都給及時運送了安全的地方。
這一忙,就是到了晚上,期間半口水米不得進,周梨那養了這幾年的一雙纖纖玉手,如今滿手心的血泡。
她疲倦地坐在木排山,下半身的衣裳早就全濕透了,額頭上全是汗,頭發因為她的勞碌而有些淩亂,如今不規則地貼在臉上。
還虧得殷十三娘和蘿卜崽兩個到底練武,體質比她稍微好些,不然全都累得如同她這樣,還不曉得要如何劃著回去呢!
隻是回了家裏,卻發現當時忙著搬糧食和各種衣裳鋪蓋上樓存放,卻忘記藥品了。
朱嬛嬛和沈窕捧著她那滿手的血泡,哭得眼淚嘩啦的。
千珞則後悔不已,“早曉得有那麽多人等著幫忙,我便跟著你們去了。”
周梨其實這會兒是察覺不得半點疼的,一雙手隻覺得火辣辣的,隻是拿筷子端碗吃飯,方有些痛楚的感覺。
見她如此,朱嬛嬛和沈窕擠在她身邊喂她吃。
周梨隻覺得怪怪的,但確實自己兩個掌心實在慘不忍睹,便隻能這樣將就著,一麵問白亦初他們可回來過。
阿葉稟著:“公子沒回來,是挈炆公子來拿了些東西,說他們要跟著幫忙疏浚幾個大些的下水口,今晚怕是都不回來,叫不必留燈等。”
“朝廷的人呢?”她問完,忽然覺得有些沒有意義。這明明是皇城,六部皆在,還守著天子,有什麽天大的問題和決策難以做出決定,都可以直接找皇帝。
可這麽久,水位一點沒有往下降?雖說朝廷也派人去低矮地方救人,但也不可能全部的人都去了,工部的人總是要留下來處理這些被堵塞得死死的排水口吧?其他部即便不在行,但也會協助吧?
可說到底,是大家怕死,不願意埋頭到這汙水底下掏空排水口?還是朝廷根本就不具備這個能力,上位者也無執行力?
果不其然,隻聽得阿葉滿腹的怨氣,小聲地說著:“我出去打聽了一圈,各都顧著自家呢?鼓樓上的旗子揚起了好些次,沒幾個人去報道,都說受了傷,或是忙著遭了秧的家裏。”可是這光景,便是皇城也沒免去被積水所淹。
周梨聽了這話,心裏產生的失望就更重了,但終究是無可奈何。她垂頭看了看自己這一雙手,“如此,大家也都早些休息。”家裏的人不會水,少年女人皆多,周梨也不想叫他們去冒險丟命了。
朝廷的人領著那樣豐厚的俸祿,這個時候都不願意去各司其職,眾誌成城抗災,她還能有什麽辦法?
想是白日裏遭了這百年難遇的大暴雨,心驚膽戰了一天,所以這一夜,睡得都極好。
周梨起來,見著太陽已經出來了,他們這一片幾乎
都是富貴人家,不像是別處那般,死了不少人,所以倒沒聽得多少哭聲。
隻是那個撿來的小娃兒,半夜裏還起來哭鬧一次,好在叫蘇娘子拿糖給哄著睡了過去。
這時候的水位雖還沒退去,但比昨天低了三分之一,總算是叫人有了盼頭。
周梨今日開始覺得滿手疼了,殷十三娘不知道從哪裏去弄來了藥,給她塗抹了整個掌心,兩隻手包紮得跟粽子一樣。
這樣一來,她也幫不了什麽忙,這會兒不免是有些怨起自己無用。
到了中午,忽然那水就像是被無數個泉眼吸走了一般,各處的下水口裏都傳出咕嚕嚕的巨大響聲,隻是幾句話的功夫,那原本能淹沒到周梨脖子上的水位,竟然就流幹了。
隻不過這水退卻後,四處都是一派蕭條,淤泥雜物隨處可見,甚至是他們家這外麵的巷子裏,不知道從哪裏衝來的屍體,哢在轉角處。
此情此景,隻提醒著眾人,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還沒結束。
白亦初他們是第二天回來的,一個個身上都臭熏熏的不說,還好似能刮下來十幾斤的黑泥。
後來才曉得,那通河麵的多處出水口,便是有人下水去,但僅靠著那些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將這排水口給疏通。
又說這些人,多數都是有功勳在身上的,要麽就是貴族子弟,哪裏有什麽真本事?根本就不可能下水冒險,有的甚至借口不會泅水。
可這滿城都在積水中泡著,早些將排水道打通才是要緊事情,這樣才能真正解決當下危機,真要靠著太陽將這積水曬幹?隻怕不知道要泡壞了多少房屋和糧食呢!
所以氣得白亦初便直接跳下水去。
他這幾個好兄弟自然是不會眼睜睜看著他一個人下水,當然去幫忙。
旁的見了才覺得臉上掛不住,白亦初他們到底是文臣,方也才跟著下水,大家合理。
如此一來,有了個領頭羊,願意下水的越來越多。
可見這肯用心,再怎麽艱難的事情都是能辦成的。
所以可以說,這城中的水能這樣快地退去,他有著天大的功勞。
皇城的賞賜很快也來了,隻是看著這才被大水泡過的大廳裏堆放著的金銀錦帛,白亦初他們卻是怎麽都高興不起來。
偌大的一個皇城,能人之士不少,卻是沒有幾個願意出力的,這下去這天下豈不是要完了?
偏就這樣了,隔天還聽到不少人酸溜溜地說白亦初一個翰林院的讀書人,竟去搶工部的功勞。
當然有負麵的就有正麵的,誇讚他不愧為霍將軍的血脈,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這些言論,白亦初統統都隔絕在外了,他一直所關注的是這排水道雖是疏通了,但有了這一次的經曆和教訓,朝廷裏竟然沒有將那取締鳳凰山砍伐的事情放在心上,更沒有重新修築這城中的排水道的計劃。
上京城建都這麽多年了,許多的排水道都已經老化毀壞,經過這一次的積水,完全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更該重新修葺才是。
公孫曜在蘆州雖沒有親自去動手,但也算是有經驗在身上的,上了幾回奏章,都沒有被當一回事。
這樣的民生大事,在李晟的眼裏竟是不值一提,公孫曜還為此在朝上被責罰了一些。
但好在朝中像是他這樣的人,其實還是不少的。可是自古以來,善者似乎又等於弱者,他們沒有爭辯成功,更何況一開始,李晟也不同意在這上麵勞心勞力。
隻想著,幾年難得一次這樣大的風沙,已經過去了。百年難遇的暴雨,也見過了。難道這接下來還會有風沙和暴雨麽?
所以自然是沒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這才是白亦初的心寒之處,再一次覺懷疑起李晟是否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君王?
挈炆看在眼裏,隻有種能人者滿腔抱負困於心中無處可施,上位者卻居要位而不理正事的痛心。
尤其是昨日又聽得李晟說要準備下旨征天下巧匠,意欲重新修築九仙台之事。
挈炆想,即便是不去禁鳳凰山砍伐之事,也不願意重新修葺城中排水道,但好歹先安頓那些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災民才是。
如今城西那邊,不知道多少人破衣爛衫,每日都在望著人施舍。
這便是眼前的事情,他這個做皇帝的難道看不見麽?
他自己也是被氣得不輕,回來飯都吃不下去。隻覺得這和自己所預想的做官完全不一樣,憋屈得要命,一件實事也沒有替老百姓做。
隻不過見著眾人都在因為那些在災中喪命,和失去家園的老百姓沒有得到妥善的安置而歎氣。
便將那話給吞了回去。
周梨的手逐漸好起來,那日白亦初回來發現後,將她說了一頓,又萬分心疼。
救上來的小孩兒,也叫父母親領走了,不是別處的,正是他們隔壁家的外孫女,因當時叫奶娘抱著在院子裏玩,大雨來得忽然,沒能爬上樓,奶娘抱著她起先躲在屋子裏。
後來雨雖是停下了,水位卻不斷長,那奶娘情急之下,隻將她放在木盆裏。
沒想到孩子命大,漂浮到周家這邊來,得救了性命。
接下來這些天的天氣都算是好,但被大水淹的房屋還沒徹底幹燥不能住人,屋子裏也充斥著一股難聞的臭味。
便是周梨家中許多房屋也是如此。
且被衝垮房屋的也不在少數,那糧食財產,一樣不剩。所以她帶著家裏的女眷們,既是出錢買糧食,又是同藥王菩薩廟裏的鳩摩和尚一起設了粥棚。
霍鶯鶯果然是有些本事的,當時風沙來的時候曉得躲在地窖,還帶著周邊的人一起避開了風沙,後來發現天氣不對勁,又帶人躲到半山腰的山洞裏去。
如今白亦初已經打發人將她給接了回來,隻是那張臉終究是被毀了,周梨總是擔心怕那青木看到她,也就留在了府裏。
街上也有許多像是這樣的粥棚,但就很奇怪,最後大家就隻記住了那長慶伯爵府的嫡長孫女何婉音,果然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來,長著一顆菩薩心腸。
還有人將她設粥棚救人的事情編成了一首曲子,供小童們在街頭巷尾唱著。
可是把那從來不願意吃虧的千珞氣得不輕。尤其是再三確認,那何婉音不過是設了三天的粥棚,熬的粥又不如他們和別處的粘稠,偏偏這樣不要臉,到處宣傳。
沈窕拍著她的手安慰,“你不要生氣了,蘿卜哥已經去打聽了,她花在找人編曲大街小巷到處唱這曲子,花的銀子比她在粥棚上花的還要多呢!”她還不知道,她姐姐的悲劇雖然大半是她父親造成的,但有一部分卻是怎麽都同這何婉音脫不了幹係。
隻想著何婉音明明是上京第一才女,美貌和才華共存就算了,且還是個善良溫柔端莊的女子。以前她聽人說起的時候,最是羨慕何婉音,甚至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她那樣的人。
可是誰曉得,她竟然和自己聽說來的並不一樣,心裏很是失望。
但沈窕這哪裏是勸說?分明是在火上澆油。阡陌越發氣了,氣得眼睛都紅了。
她一向是個不願意低頭服輸的人,到了周家後,還從未有人見過她這般模樣。
見周梨還在同白亦初商議著,再拿些銀子出來,多設兩天的粥棚,過幾日等衙門裏給他們發了糧食,才收了粥棚。
阡陌便跑過去:“姑娘公子,你們何必白做?如今人人都隻記得那何姑娘,哪個曉得你們在上麵操勞又花了銀子?”既然他們都說那長慶伯爵府的何姑娘好,他們去找何姑娘得了,莫來吃別家的粥啊。
周梨見她那一雙通紅的眼睛,認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這裏設立粥棚,的確隻是希望沒有人因為饑餓丟掉性命,並非是奔著賺取名聲而去的。別人的事情,你也不必這樣上心,咱們做好自己便是了。”
周梨不是佛係,隻是很多事情,她確實沒有辦法做
決定,她隻能坦然接受,內耗隻會讓自己更為痛苦。
所以,她允許任何事情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