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又說那柳小八提著兩包鹵菜, 照例回家裏去。
還沒進家門,便聽到裏頭傳來的熱鬧聲音。或者確切地說,應該是吵鬧聲和謾罵聲。
這與他早前預想的, 像是周家那般的熱鬧是不一樣的。
再轉過前麵的巷子,便能瞧見他家的大門了,隻不過這時候卻聽到鄰裏的不滿聲傳過來, “巧兒爹,這巷子又不是你一家人的,你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這裏就算了,還每日往這裏倒尿,你自己不嫌熏人麽?”
的確,柳小八這會兒已經聞到了一股尿騷味。
他一直以為是巧兒的弟弟妹妹們憋不住,家裏的馬桶不夠使, 小孩子拉在門口了。
在鄉下的時候, 小孩子們有時候也是尿在田邊地頭,不足為奇。
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自己的嶽父大人。
他忽然有些不想走上前去了,可這個時候回頭已經來不及,叫鄰裏瞧見了。
柳小八忽然一臉的尷尬,垂著頭想要直接進屋子裏去,但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嶽父的尿壺上麵, 黃色的**還在尿壺嘴上嘀嗒嘀嗒地朝門檻上滴。
他不禁覺得一陣的惡心, “爹,那屋後不是有桶麽?”怎就倒在大門口了。
巧兒爹垂著頭研究自己的尿壺,壓根沒看到柳小八眼裏的不滿, “家裏這許多人,桶一下就滿了, 這城南可真是寸土寸金,連個屎尿都要花錢叫人倒。”然後開始感慨在城北的時候怎樣方便。
那鄰裏卻是看到了柳小八對巧兒爹此舉的不滿,便也趁機道:“咱們鄰裏鄰居,這巷子裏天天要過人,你自己也上心些,別弄得烏煙瘴氣的。”
這話卻引得巧兒爹不高興,移動著那微駝背的身影追上去,“你幾個意思,什麽烏煙瘴氣的,你給我說清楚!”
他雖是病體,總是喊這裏疼那裏痛的,但這聲音卻響亮不已。
柳小八隻覺得有些丟人,騰出一隻手將他一把拉住,“爹,咱先進家裏去。”
那鄰裏也趁機走了,看著巧兒爹那撒潑的樣子,是有些怕他拿那醜熏熏的尿壺砸自己,急忙家去。
柳小八一番好言語,也把巧兒爹給勸了進去。
他家這院子並不大,一來是當初手裏銀錢有限,二來又是隻有他和黃娘子住,才買了這一處院子的。
可如今家裏一下住了這許多人,巧兒的七八個弟妹都擠在這院子裏玩耍,原本黃娘子在牆根下麵種的菜,這會兒早就被踩沒了,七八個弟妹坐的坐在地上,一個個渾身髒兮兮的。
這叫他想起了灶神廟裏那些乞丐們。
“巧兒。”他朝屋子裏喊了一聲。
但巧兒還未出來,這些個弟弟妹妹卻早將他給團團圍住,三下五除二把那油紙給撕開,把鹵肉和鹵菜全都分了去。
他想去奪過來,卻見他們那髒兮兮的手,心理上還是覺得有些惡心,便隻能作罷,“下次洗了手再吃。”
巧兒已經出來了,見弟妹們已經將柳小八帶來的鹵菜給分了個幹淨,不由得將畫得細細的眉毛皺起,“你怎麽不多帶些?每次都這麽點,哪裏夠吃?”
柳小八這會兒想起叫香附說,臉上不覺火辣辣的。這東西是不值錢,但因他沒有和周梨說,還每次都趁著周秀珠出去的時候包起來,這心裏多少是有些覺得心虛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和周梨開口。
當下聽到巧兒的話,“我打算明兒就不帶了。”
“為什麽不帶?”巧兒聲音一下拔高了許多,並沒有在街上賣花時候的那種溫柔。
就很奇怪,明明他們成親才沒幾天,巧兒就忽然變了。
“這樣不好。”他現在心裏還擔心,香附肯定會告訴阿梨,到時候自己要如何同阿梨說?
巧兒打量著他,似乎要將他整個人都看透一般,環手抱胸靠在身後的門框上,“有什麽不好的?你整日在周家做牛做馬,拿點邊角怎麽了?再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邊角料你就是不拿回來,最後她不是都送給那些要飯的麽。難不成在你眼裏,我弟弟妹妹們,還不如那些個要飯的?”
柳小八嘴巴從來不善談,麵對著巧兒的咄咄逼人,他隻能無奈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隻不過這東西再怎麽不值錢,那是阿梨家的,要由她來做主。”
巧兒‘嗬’地冷笑了一聲,“我早前以為你是個出息的,才跟了你,沒想到你竟是個窩囊廢。”然後指著門外罵:“平日裏叫鄰裏欺負我爹娘就算了,你自己還欺負我,你說你那心裏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然後捂著臉,嗚嗚大聲哭起來。
柳小八一時隻覺得頭昏腦脹的,又見嶽父嶽母冷冷看著
自己,身後院子裏又是那七八雙眼睛,急忙將巧兒拉著進屋去,好言解釋著:“我哪裏是個那個意思,隻不過我也是給人做工的,周家對我又好,我不能得寸進尺。”
“周家對你好,難不成我對你就不好了?”巧兒一邊摸著眼淚,一邊質問著他。
“你對我也好。”柳小八看著她哭得那般楚楚可憐,總是有幾分心疼意思的,走過去將她摟住,“都是我的不是,你莫要再哭了。”
到底是小年輕,又是才新婚,如今見那窗戶外麵已經徹底沒了亮光,曉得是天黑了,如今摟摟抱抱的,一個推一個哄,不覺間便到了那**去。
一番春光,兩人散著頭發靠在一處,那巧兒到底是年輕,如今那臉頰上帶著一層桃花般的粉紅色,越是誘人。
柳小八怎麽瞧都瞧不夠,一時覺得自己也是走了大運,沒爹沒娘的,還能娶了她這樣的美嬌娘,該是捧在手裏好好疼愛才是,竟然為了些鹵菜邊角料同她生氣。
一時後悔不已,將那纖細的腰身摟得靠近了自己一些。但不知怎的,又想起老丈人在門口倒尿壺的事情,忽然便覺得那股子尿騷味就在鼻子邊上。
他這莫名其妙的變化,巧兒自然是看在眼裏的,察覺到了不對勁,隻一把將他推開,“你又板著一張臉作甚?好似哪個欠了你的銀子一般。”
“沒。”柳小八連忙賠著笑臉哄著她,又重新將人給圈了懷裏來,“你和爹說,叫他別往門口倒尿了,咱自家也要從巷子裏過呢!”
巧兒還以為是個什麽大事,嘴上是應了,卻又不滿道:“他一輩子都這樣過了,這會兒叫他改,我看怕是難。”又問是不是鄰裏說了什麽?
柳小八搖頭,“沒有的事,隻是我覺得不好。”
“你莫要哄我,你不在家的時候,你不知道外頭的人都怎麽說我們。”巧兒忽然有些生氣,然後伸手去掐了柳小八有些肥胖的腰一把,“都怨你,若是你能買大院子,咱們何必住在這裏,叫那些人糟蹋人?”
她一下來了火氣,聲音也提高了幾分,再也沒有剛才**的千百般溫柔,隻有些像極了那些個罵街的潑婦,“什麽東西,他們嫌吵嫌髒,自己出去買大院子,沒本事就把嘴巴給閉上。”
又說自家在城北的時候,哪家不是這樣過日子的?就沒見過這樣事多的。
柳小八去過城北幾次,但都是局限於那大街上,又或者是雲眾山他們那邊。
巷子是比這城南狹小了許多,但也沒有多髒亂啊。
最起碼那巷子裏的人,曉得要將屎尿都放在恭桶裏,等倒夜香的來收,而不是隨意地潑在自家門口。
他張了張嘴,想試圖和巧兒說些什麽,但麵對著巧兒此刻因為張大嘴罵人,而顯得有些扭曲的麵容,竟然有些害怕。
然後便將那些個話都吞了回去。隻想著自己每日早出晚歸,也就是回來睡覺罷了,也就忍一忍。
至於隔壁鄰舍,那自己也沒法子。他們真要嫌棄,那就像是巧兒說的那樣,自己搬到別處去。
一麵起身穿衣裳,要去做晚飯。
巧兒像是才想起什麽,隻忽然朝他伸手。
柳小八一臉茫然,似有些不解她這是何意?“怎了?”
“錢啊,家裏都要沒米了,你倒是在周家那邊吃個滿嘴的油,可憐我們一家十口人,在這裏吃糠咽菜的。就叫你帶些邊角料回來叫弟弟妹妹們解解饞,你還覺得占了人家店鋪便宜,我說你真是個豬腦子!”說著,隻將那要錢的手去戳了柳小八的腦門一回。
然後也不等他拿錢了,自己起身去他口袋中翻找,但最終卻隻得了幾個銅板,不禁皺起眉頭來,“你的錢呢?”
柳小八這會兒還在消化巧兒的話,心想自己前幾日不是才將銀子都給她麽?怎麽就沒錢買米了?當下見她一麵在自己衣裳裏翻找,一麵問,才像是恍然回過神來,反問著:“我不是才將家裏的銀子都給了你麽?”
成婚要大操大辦,他也是按照巧兒的意思,叫她風光嫁過來了。
為此將自己原本存著要像是周梨那般買大房子的錢都給花了進去。
“就那點?”巧兒那兩道細細的眉毛幾乎要皺成一團,有些難以珍惜地問他。
柳小八隻解釋著:“咱們倆成親,你要好緞子做的衣裳,又要雇轎子什麽的,還有彩禮錢,這七七八八的,也是將我這幾年的積攢的銀子給花得差不多了。”
巧兒不敢相信他這話是真的,但是她又自認為是了解柳小八的,見他那表情,便曉得果然是沒有錢了。那心裏一時間隻覺得空落落的,“你在周家櫃上日日自己收賬,你就這點錢?”
然後氣得去拍打柳小八,“你真是個沒有腦子的,守著錢你都不會發財!”
柳小八這最後的底線還是有的,“阿梨他們信我,不單是因為我們一個村子逃難出來的,更多的還是因為我這幾年在櫃上,從來不多拿一分銀子。”
“哪個叫你拿了?我時常在對麵賣花,也看出來了,她那裏幾乎是每月才盤賬一次,既然如此這些錢不都在你手裏捏著麽?你個死腦筋,真是天生的窮苦命!你就不曉得拿這些錢出去放印子錢麽,幾天就收回來了本錢,那利息可是你白賺的啊。”
印子錢這事兒,周梨說缺德,所以柳小八是不敢做的。
當下隻將巧兒的話打斷:“這事兒行不得,若是叫衙門裏曉得了,也是要拿去蹲大牢的。”
巧兒卻是不死心,“你不說我不說?誰曉得?反正你自己想,那錢放著也是白放著,不如拿出去給急需用的人,能幫了人家的大忙不說,回頭少不得還要拿幾個利錢來感謝咱們,這不是跟做功德一個樣子麽。”
果然,換了這樣一個說法,柳小八有些被說動了。但也沒有馬上決定,總是覺得這樣怕周梨曉得了不好,但見巧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滿懷期待地盯著自己,又不忍拒絕,“那你容我想一想。”
然後才問起巧兒,這錢都花到何處去了?
巧兒不悅地撅著嘴巴,“我能花到哪裏去?你那點銀子難不成還能到外麵養漢子不是?我爹娘要吃藥,弟弟妹妹們又還小,從小過的都是苦日子,糖味一年到頭都沒嚐過幾回,我這做姐姐的,怎麽忍心。”
又說大家的衣裳都破,所以也扯了些布,準備給他們做衣裳。
柳小八想著那些個穿著破衣爛衫的弟弟妹妹們,也隻好作罷,自己這個做姐夫的的確該給他們裁一身衣裳的。
但自己這個月的月錢還暫時發不了,便道:“那這些天,就委屈你們了,米沒有了我明日我來想法,隻不過旁的怕是要仔細些,要買什麽,等我發了月錢再說。”
巧兒知道見好就收,也沒有再逼下去,隻一番溫柔小意地抱著他親了幾口,然後便也是善解人意道:“你也累了一天,好好休息,我去煮飯,到時候叫你。”
不過等她飯煮出來,柳小八早就已經累得睡了過去。
所以柳小八再醒過來的時候,哪裏還有什麽飯菜?鍋裏幹幹淨淨的,跟叫那耗子光臨過一回。
隻能喝了兩口水,然後繼續睡覺。
第二天一早,便聽得那頭房間裏吵鬧不已,又是巧兒的幾個弟弟妹妹在打鬧了。
他可管不得這些事,又想著已經不早了,連忙起身來。
巧兒叫他給驚醒,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一回。“你上周家那頭去吃吧,我再睡會兒。”
柳小八原本還想吃了再去的,但是叫巧兒這樣一說,也隻好點頭應了。
他便這樣空著肚子,一路到了鋪子裏,卻見鋪子已經開了門,見著昨兒和自己起了嘴角的香附在櫃台前麵。
隔壁的繡鋪雖也開著門,但並不見周秀珠,他隻硬著頭皮進去,要去拿了那往日的圍裙和袖套穿戴,就聽得香附冷冷說:“姑娘在後院等你呢!”
“哦。”按理說整日守著這鹵菜鋪子,不曉得每日經他手切的鹵肉又有多少,柳小八早就膩了的。
想是昨夜沒有晚飯,今兒早上也沒進米,這會兒看著那才從鹵鍋裏撈出來,冒著熱氣的菜肉,他竟然覺得有些垂涎欲
滴。
但也隻看了兩眼,便收回目光,朝著後院裏去。
不趕巧,早飯已經吃完了,隻有安之在收尾。若是往常,柳小八肯定便去自己拿碗舀著吃,但是如今他卻不知怎的,不好意思了。
又見周梨果然在等自己,便隻能垂頭過去,“阿梨,你找我?”一雙眼睛隻盯著自己的鞋尖瞧,不敢看周梨。
飯桌上隻剩下安之一個人慢吞吞的,叫周秀珠催促著,想是見了柳小八,他急忙匆匆扒了碗裏剩下的粥,將碗遞給周秀珠,然後朝外跑了出去。
周秀珠將桌麵剩餘的碗筷收拾了出去,一時間廳裏便隻剩下他兩個了。
周梨這一大早吃完早飯,就在看賬簿子,眼下聽到他的話,才抬起頭來,“你如今也成婚了,可有什麽打算沒有?”
柳小八一聽這話,心裏忽然有些害怕起來,隻急得脫口便為自己辯解著:“阿梨,我隻看巧兒她弟弟妹妹們可憐,也就拿了個兩三回,你犯不著為了這樣的事情,便將我打發出去吧?”
周梨淡淡一笑,“你不要緊張,我隻是與你聊一聊罷了。”
柳小八放鬆了一口氣,這樣站著和周梨說話,也叫他十分不自在,隻一屁股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卻又聽得周梨說,“想想當年咱們在那村子裏,又是山裏的野獸又是外麵的暴民,那時候能活下來,已經是謝天謝地了。不過也是老天爺垂憐,如今咱們不但活著,且都還好,你甚至已經成家了。”
她說著,看朝了柳小八。
其實她今日還很客氣,並沒有柳小八所預料中的那種冷漠。
可偏偏是她這樣同自己客氣說話,叫柳小八覺得如坐針毯,心裏莫名慌裏慌張的,“你還是怪我的。”
周梨搖著頭,“這有什麽可怪的?你也說了一些邊角料罷了,並不是什麽大事情。隻不過這件事情叫我忽然反應過來,你如今成了婚,要自己當家,這樣一大家子都要指望著你吃飯,總是在我這裏做個小工,又學不得什麽手藝在身上,終究是耽誤了你。”
柳小八倏地一下站起身來,這會兒不但是心裏慌,而是麵上都表現了出來,“你就為了這個,要將我打發走?”他忽然有些生氣,氣周梨不在乎這麽多年的情義,輕輕鬆鬆就要把自己打發出去。
周梨卻沒理會他的大呼小叫,隻喊了一聲莫元夕。
很快便見莫元夕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麵放了個兩錠五兩重的銀元寶和一些細碎的銀子。
他看著那銀元寶,就更急了,忙朝周梨看去,“你到底什麽意思?”
莫元夕卻直接將那銀元寶塞到他的眼前來,“你自己要當家,那麽多人要吃飯,隻靠著店裏這點工錢,是斷然不夠的,姑娘也是體恤你,放你走,還額外送你十兩銀子,好叫你便是想做個什麽小生意,也能有本錢在手裏。”
那倆元寶,卻好似會燙手一般,有些沉甸甸的。柳小八看朝周梨,“阿梨,你就這要這樣冷漠絕情?”
周梨吐了口濁氣,抬起頭看朝他,“從前在鄉裏的時候,咱們總是聽到大家說一句遠香近臭,那話我當時不懂,現在卻是明白了。如今我們的情義還在,若繼續挨在一處,遲早是要給磨完的。”
一個花慧就算了,她怕再拖下去,柳小八也變成下一個花慧。
那桐樹村,可是真一點念想也不給自己留了。
再有想到柳小八為了這巧兒,黃娘子都能不顧,那是他的親嬸嬸啊。
而自己和白亦初又算得了什麽?不過是他人生十幾年裏的玩伴罷了,往後他的人生還長,這十幾年的玩伴能有什麽份量?
柳小八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周記出來的,隻是走出十來步後,有些忍不住停下腳步,扭頭朝櫃台裏看。
原來自己的那個位置上,香附正笑眯眯地給人稱著鹵菜。他一時有些茫然,拿著那些個銀子,不知道該哪裏去?
自打離開村子後,他就一直跟著周家生活。
確切地說,是靠著周家活命的。到了這城裏,也從來未有過其他的想法,本來一直都安安穩穩的,他不知道怎麽就會為了一點鹵菜而將自己打發走呢?
他心中對周家一會兒覺得全靠著他們,自己才好好地活到今日。一時又覺得周家無情,全不顧舊情就這樣把自己打發了去。
兩個思想在心中來回交替扭打,最後終究是憤怒占了上風。然後他便心安理得將銀子揣了,往家裏去。
一路上也盤算著做什麽營生好,總不好坐吃山空,更何況昨兒晚上巧兒還說沒米了。
想到這裏,他繞道去了米鋪子裏,隻要了十斤米,扛著往家裏去。
這會兒門口才潑完尿,甚至還有些糞便,引了兩條野狗湊在門口舔舐。柳小八皺起眉頭,墊著腳尖垮到門檻,將門推開。
巧兒的弟弟妹妹們已經擠在了院子了,大的帶著小的,或是抱著那還不會走路的。
見著他來,手裏還有東西,一窩蜂般圍了上來,吵吵鬧鬧地喊著姐夫。
想是聽到了聲音,巧兒從廚房裏出來了,看到他肩上的米,順手給接了過去,“從周家拿的?”她想著這當頭,該是沒空去米鋪子買米的。
何況昨兒不是才和自己說沒錢麽。
柳小八卻聞著廚房那裏傳來的雞蛋香氣,越發覺得腹中饑餓難耐,“你先給我整一口吃的來。”
已經要進廚房門的巧兒回過頭來,“你沒在周家吃啊?”
“沒,以後也不去周家了。”柳小八有些等不及了,隻跟著她一起要進廚房去。
巧兒卻聽到他這話,心中隱隱有幾分不祥預感,“你這話幾個意思?”
柳小八隻從她身旁擦肩而過,抬起廚房裏那放著煎蛋的麵條就要吃。
巧兒急忙伸手攔了過去,要將碗奪過來,“你別動,這是給我娘的。”
柳小八聞言,放了下來,去端另外一碗,然後要撈鍋裏另外一個雞蛋。
又聽巧兒說,“這個是留個大弟的,他在長身體。”
柳小八方去自己筐裏拿雞蛋,但仍舊叫巧兒攔住,“就剩下那麽幾個了,你就給留著,我娘如今又有了身子,該吃些好的補一補呢!”又說柳小八怎麽那樣嘴饞?在周家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要和自己的老娘和弟弟爭一個雞蛋。
念叨了一回,才想起正事,“你剛才那話幾個意思?”
柳小八眼睛卻還盯著那幾個雞蛋看,眼下聽到她還喋喋不休,隻忽然有一股怒火冒起,“什麽意思?我叫周家趕出來唄。”心下想,若不是自己可憐她弟弟妹妹們,不拿那邊角料,阿梨怎麽會如此冷漠就打發了自己?
巧兒聽得這話,愣了一回,才想起繼續揮動手裏的鍋鏟子翻雞蛋,“怎麽就被趕出來了?你個沒出息的東西!還有你朝我嚷嚷什麽,又不是我趕走的你,有本事你朝周梨嚷去!”
越想越氣,自己本來瞧他還算老實,可嫁過來沒過幾天好日子,他就說沒了錢。
沒了錢就算了,自己替他想辦法,周家櫃上那都是現成的。
可偏偏他又叫周家給趕了出來。當下是越想越氣,越想越是委屈,哭了起來,“我真是命苦,怎麽就千挑萬選,嫁了你這樣一個沒出息的玩意兒?那周家也著實是狠心,你們也是十幾年的情義,說攆人就攆人,果然這有錢人都沒有幾個好的。”
柳小八終究是心軟的,看到她哭得淚水漣漣,也曉得自己不該朝她發脾氣,隻走過去撿起鍋鏟將那雞蛋撈出來,“可快別哭了,我正好也不想在周家幹了,每個月也沒多少工錢,叫咱們過得緊巴巴的。”
巧兒也不是那不知輕重的,見好就收,隻拿一雙朦朧淚眼看著柳小八,“那你什麽打算?”
柳小八笑了笑,掏了懷裏的銀錠子給她瞧。
巧兒看了果然喜開顏笑,伸手忙將那銀錠子給拿了手裏,左摸右瞧的,好似怎麽都看不夠,“我的菩薩,我長這樣大,還是頭一次親手摸到銀錠子,原來一大塊銀子,摸起來是這樣的感覺。”
柳小八看她開心,臉上的笑容也濃了幾分,一改剛才的愁雲慘淡,“我回來的路上想好了,我
柳小八又不是大街上那些懶貨,又是會做鹵菜的,回頭咱們自己做,弄個攤子就在咱這街上。”
“你曉得周記的鹵料方子?”巧兒萬分歡喜,但卻不是想著拿來自己做,而是給賣了出去。
柳小八並不知道她心裏的打算,隻點著頭,“虧得她從前沒想著要防備我,不然如今我是真一點手藝沒有。”好在現在也會鹵肉,也賣了好幾年,等自己擺了攤,便將那些個熟客都挽過來。
他並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做哪裏不仁義了。反而認為周梨這樣絕情對自己,就早該想到會有這個結果。畢竟自己也要生活不是?
反而是周家,如今家大業大的,又不靠這鹵菜鋪子過日子,倒不如讓自己這個窮人把這份錢掙了。
說幹就幹,吃了素麵條,他便去街上買鹵料買大鍋,當天晚上回了家裏,便開始研究起這熬鹵汁。
第二天一早又去市場買菜。
隻不過那些菜才進鹵鍋,他轉頭去馬桶上蹲了一會兒的功夫回來,就聞著院裏全是鹵香味兒,巧兒的弟弟妹妹們罕見的都在堂屋裏坐著,他隻覺得奇怪,探了頭進去,卻見自己那本該在鹵鍋裏的菜,如今都在桌子上,一幫大小孩子齊刷刷的圍著,巧兒正在給他們分豬臉肉。
“你們幹什麽?”這是他明日出攤要拿去賣的。
柳小八氣奪步進去,從大家手裏將那鹵菜都搶過來。
隻不過他一雙手哪裏搶得過那許多雙手?反而因為他這一聲怒吼,小的弟弟妹妹們開始哭鬧起來,鼻涕泡一頭吹,掉在上頭,隻叫人覺得惡心不已。
巧兒也很氣,聲音也比她還要大:“你吼什麽?從前不是自家鹵,看人臉色吃就算了,如今自己鹵,還要看你臉色,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們當做是一家人?”
一句話將柳小八滿肚子的怒氣都壓住了,隻一頭勸著自己,罷了罷了,等他們吃膩了,就不吃了。
吃膩了好,免得自己每次鹵菜都要防著。
心裏這樣想,轉頭進了廚房,隻往鹵汁裏撒了幾大勺子的鹽巴。
然後任由熬著,自己又去買菜。
隻不過這個時候買不了什麽新鮮好菜好肉了,所以他買得少。
第二天一早將重新鹵好的菜和肉裝了盆子裏,背著往街上去擺攤。
也不去遠,就在自家這附近的街上。
卻不知巧兒爹他們屢教不改,隻將那原本幹幹淨淨的巷子弄得滿是屎尿味道,早就叫鄰裏們十分不滿。
如今大家瞧他賣鹵菜,曉得他是自己家裏做的,雖是比那店鋪裏便宜,卻是無人敢買,隻覺得那般環境裏做出來的東西,沒準裏頭有屎有尿呢!
可柳小八不明就裏,哪怕這些菜和肉是他自己辛辛苦苦認真洗幹淨的,隻是在街上攔著人買,人家都隻皺著眉頭擺擺手。
又不和他說緣由。
本地街坊嫌棄髒,不願意買,路過的人見著他這裏沒生意,隻覺得不好吃,自然也不去問津。
如此一來,他竟然是一天裏,半兩鹵肉都沒賣出去,眼見著天黑了下來,隻垂頭喪氣地回家去。
他沒賣出去鹵菜,全家都高興,又有得口福了。
巧兒卻見一點沒賣出去,心裏很是懷疑這鹵方的問題,夜裏隻朝柳小八確定,“你這鹵方,果然是周家的?”
“自然是的。”可為什麽他就賣不出去呢?難道周梨在外詆毀他了?
“既然是,那怎沒人買?不過我吃著,味道都差不多,該是出不了錯的,但現在沒人買,這方子我拿出去,人家也不信。”巧兒百思不得其解。
柳小八卻聽得她要拿方子出去賣,猛地一下從**翻身坐起來,“你想賣方子?”
黑漆漆的屋子裏,巧兒的聲音傳到他耳朵裏,“是打聽過了,若方子是真的,能買二十兩銀子呢!你想想這麽一大筆銀子,靠你整日上街擺攤,得多久才能賺回來啊?”
柳小八卻還是有些良知的,隻搖著頭,“賣不得。”他雖然是記恨周梨冷漠絕情,但也曉得這種事情做不得,不然一輩子要叫人戳脊梁骨的。
“為何賣不得?”巧兒有些不高興了,暗裏戳了他一回,“周家不仁在先,你不會現在還拿他們做朋友吧?”
又冷笑了一聲,“可算了吧,人真拿你做朋友,怎麽這麽些年,人家都飛黃騰達錦衣玉食了,你卻還隻是個賣鹵菜的?我看他們對你還不如那個狐狸精呢!那狐狸精如今手裏可管著茶葉鋪子!”
莫元夕生得好看,所以巧兒一直這般稱呼莫元夕。
又想到莫元夕一個外人都能管著一家大鋪子,就越發嫌棄身旁的柳小八,“你也真是沒出息,竟不如那狐狸精,你但凡是會說幾句好聽的,怎麽可能會落得這般田地?周家也是無情無義,拿你做個長工看待,這如今不高興了,一腳便將你踢開。”
這些個話,聽得多了,總是讓人覺得好像真是那麽一回事了。
讓柳小八開始埋怨起周梨來。
“你也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家簡簡單單就這樣將你打發了,你也不吭一聲。”巧兒想著周家那樣家大業大,卻沒給柳小八一丁半點的,隻覺得 不拿柳小八做人看。
她這樣在一旁煽風點火的,那柳小八到底是有些迷了心智,這會兒是真把周梨記恨起來了。
但是賣鹵方的事兒,他仍舊是不同意。不是他多仁義,而是覺得這鹵方眼下就自己和周家知道,若是賣了出去,買家必然也是要做這鹵菜生意的。可自己又不會旁的,肯定要繼續做這生意,到時候不是平白無故多了個競爭對手來?
而且方子隻能賣二十兩,可是如果自己賣鹵菜,那是能賣一輩子,甚至是可以傳給兒孫的。
到底哪個最後賺的錢多,他心裏是有數的。
重新倒在床板上,在心裏複盤今日為何沒賣出去?最後想來想去,就是這條街上的酒樓小館子都太多了,不管是家常小菜或是山珍海味,大家都吃夠了,自然是不會想著自己的鹵味。
便決定後天去另外的一條街上擺攤。
又忍不住看了看身旁睡著了的巧兒,心想她若是能幫自己就好了,這樣白天她在家裏鹵肉,自己就能出攤。
而不是自己去買菜回來,還要自己鹵,這白白耽擱一天,等於一個月裏隻能賣半個月。
這樣就算真有生意,但也是好賺了一半的錢。
便想著明日和巧兒商量,叫她騰出手來幫幫自己,嶽父嶽母那頭整日在**躺著,但他看著又不是不能起來,能到門口去倒尿拋屎,自然肯定是能去廚房自己做飯的。
又忍不住想,嶽母都這把年紀了,還要生孩子,明年家裏又要添一張嘴。
而小的弟弟妹妹們,就叫大的看著。
他就這樣想著睡過去的,第二天便和巧兒商議。
巧兒一聽,兩條細細的眉頭又皺在了一起,“你說什麽?你當初不是說得好好的,往後不會再叫我受苦,上街去賣花瞧人臉色的,怎麽才幾天,你便要我做這幹那的,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一麵捶打起柳小八。
那眼淚又來了。
以前柳小八覺得周秀珠和元氏是真能哭,動不動就掉眼淚。可是他現在發現,她們倆掉眼淚,不叫人生煩。可為什麽自己看著巧兒掉眼淚,反而覺得心裏不爽快呢?
明明巧兒比周秀珠和元氏都年輕漂亮,這哭起來該是更叫人心疼才是。
但他就是覺得煩,心裏莫名就生了厭。也不想去勸了,隻有些疲憊地說道:“那隨你吧。”
等出了門,遠離了門口那臭味,他忽然開始懷念起嬸嬸娘子在的時候,院子裏安安靜靜的,即便是養了幾隻雞鴨,但也幹淨得很。
而且自己每日回來,便是自己從周家那邊吃了,家裏也給留著夜宵。
更不要說早上必然有粥有麵條有餅子,肉和蛋也永遠都隻會出現在自己的碗裏。
可自打和巧兒成了婚,自己連吃個雞蛋的資格都沒有了。還有身上這衣裳,也滿是汙垢了,巧兒也沒想著幫自己漿洗一下。
他實在想不通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這和自己所預想的熱鬧日子一點都不一樣,巧兒也不像是成婚前那樣溫柔體貼,說不贏自己的時候就哭,還總罵自己沒
出息。
試問哪個男人,願意聽自己的女人說自己沒出息?
他就忽然來了一股子惱意,一時也沒留意著撞到了人,等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跌在了他的懷裏,他條件反射忙伸手去扶著,卻發現對方纖纖細骨,滿是嬌柔,迎麵撲鼻來了一陣香味兒。
竟是個姑娘家,他嚇得忙鬆開手,慌裏慌張局促道歉,“這位姐姐對不住了。”
那姑娘卻比他要大方幾分,隻拿團扇掩唇笑著,“你喚哪個做姐姐?我有那樣老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