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覺得那姓唐的難纏得很
子時的歡喜樓正是最熱鬧歡騰的時候。
炭火將熄,屋裏晦暗不明,春願搬了張小杌子,坐在床邊,用小銀夾仔細地挑燕窩碎裏的毛,這玩意兒最滋陰養顏了,大夫說對孕婦好。
原本女子進了歡喜樓,紅媽媽照例都會給一碗絕育湯,這樣就免了懷孕落胎的麻煩,可小姐認為自己將來一定會走出這個魔窟的,堅決不喝絕育湯,往往,她在侍奉完貴客後會喝避子藥,可也有倏忽,之前意外懷了三次,流了三次,身子元氣大傷,這次終於有了楊公子的骨肉,她很看重的,非必要連床都不下。
春願抬眼朝**望去,小姐這會兒後背墊了幾個軟枕頭,她腿邊放了那兩枚燕子銀鎖,手裏捧著她弟弟寫的家書,身子往炕桌上栽的蠟燭跟前湊,細細讀,讀了十幾遍。
春願知道,小姐嘴上總罵她母親薄情寡義、拋夫棄女,說她永遠也不可能認這女人,可心底呢,哪個孩子不想被親娘摟在懷裏疼呢?
這時,春願瞧見小姐忽然重重地哀歎了口氣,將那封家書扔進炭盆裏,紙見火就燃,灰燼上下翻飛。
“哎呦。”春願忙用鐵筷子去夾。
“別管了。”輕霜往裏挪了些,讓出個位置,看向春願手裏的燕窩碎,溫聲笑道:“等有太陽的時候再挑,你上來睡罷。”
春願笑道:“大夫說燕窩得空腹吃才好,今晚若是不挑揀好了,明兒你就吃不上啦。”轉而,春願看了眼火盆中的紙灰,忖了忖,小心翼翼地問:“小姐,你娘現在過得是不是很富裕?”
輕霜失神,癡愣愣地望著銀鎖,不曉得該怎麽給這傻姑娘解說,良久苦笑了聲:“她現在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能不富裕?她命好,給一個很厲害的富商老爺當妾,沒多久就生了個兒子,富商老爺子息單薄,死前就把所有的家業傳給了她兒子,她母憑子貴,一下子就掌了家、有了權,但她之前過得也不好,跟一屋子姬妾勾心鬥角,兒子跟著祖母和嫡母長大,總不聽她的話,喜歡和她對著幹。”
春願身子趴在床邊,頭枕在胳膊上,望著小姐歡喜道:“不管怎麽樣,你都是老夫人的骨肉,她肯定會顧惜你的!”
見小姐神色淒淒,春願忙勸慰道:“我看那位唐公子出手極闊綽,對你那麽恭敬謙卑,從側麵說明你弟弟特別有錢有勢。”
輕霜笑著問:“有錢有勢很好麽?”
“當然啦!”春願眨巴著眼:“起初我可擔心你會被楊公子和程家的欺負,現在我就不擔心了,因為你將來也有娘家兄弟照看,終於有人給你撐腰了,今晚唐公子不是說了麽,若是你跟他回京都,你弟弟就能讓楊公子休了程冰姿,正兒八經地娶了你。”
輕霜鼻頭發酸,不由得掉了眼淚,她輕撫著春願的頭發,柔聲道:“木已成舟,程冰姿是他的結發妻子,不管怎樣,我不能仗勢逼迫他休妻,對程姑娘不公平。我沒別的要求,當個平妻就好,彼此和睦相處,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了,別計較太多,再說了,我也沒打算認什麽娘和弟弟的,大家各過各的,互不打擾,隻是我覺得那姓唐的難纏得很,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明晚上讓朝臨哥同他談談。”
春願點點頭,忽然笑了。
她今兒一天見了姓唐的三次,吃虧了三次,幸好有小姐,她才能出這口惡氣,不過想想也是後怕得很,當時她怎麽敢動手呢?也不曉得那人會不會記仇,將來成倍報複她。
轉而春願又愁眉苦臉起來,她起身將火盆端到西窗底下,從櫥櫃裏抱了床被子,除了鞋襪和外衣,上床鑽進被筒裏,閉上眼,輕聲問:“小姐,你說咱們將來會過得好麽?”
“當然了。”輕霜撤下炕桌,吹滅蠟燭,替春願掖好被子後躺下,望著黑黢黢的床頂,撫著自己的肚子,笑道:“我這兩日打算把之前給你買的那個小宅子賣了,你也別惱,過幾日咱就去京城,等安頓好後,我就給你買個更大的,那種有花園的小宅子當嫁妝,我頭先給朝臨的妹妹置辦了,也必須給你置辦一份,要更厚!”
春願摸了把自己的臉,自卑頓時湧了起來,哪個男人會要她這種醜丫頭,她側身抱著小姐的胳膊睡:“我不嫁,我也不要宅子,我就想留在你跟前伺候你,將來再給你帶孩子,小姐,你教我念書寫字吧。”
輕霜噗嗤一笑:“從前我要教你念書,你不願意,怎麽忽然想學了?”
春願可認真地想了想,困得打了個哈欠:“以前咱兩個過日子,釵環衣裳一眼就看到數目了,不用記,可不久後你就要嫁給楊公子了,成了當家的娘子,那就要管可多的田產鋪子和奴婢,我要幫你記賬的呀,所以不識字不行,千萬不能讓程大小姐去管,否則要敗家的。”
輕霜默默流淚,笑道:“好好好,都聽你的。”
……
長夜好眠。
次日,臘月廿七。
天剛亮,春願就去小廚房裏燉燕窩,等伺候著小姐用飯、梳洗過後,主仆兩個叫龜奴套了騾子車,先去找胡大夫去了。
胡大夫是這順安府看女人病的行家好手,而且口風又緊,從不在外頭說三道四,這回小姐決心備孕,也是胡大夫一手調理的身子。
去後,胡大夫把了脈,笑著說無礙,胎氣很穩,仿佛還是雙棒兒呢,之所以不適,估摸著這兩日小姐有些心煩氣躁有關,要保持心情開朗,多休息,少勞累。
小姐聽後大喜,給了雙倍的診金,又在胡大夫那兒定了夠吃一個月的安胎藥,約好過兩日來取,千謝萬謝地離開了胡宅。
約莫晌午的時候,她們兩個又去了縣城中最好的酒樓“醉仙居”用了飯,坐騾子車去了南街—杜鵑紅家。
杜鵑紅是小姐最好的朋友,從前也是歡喜樓的妓.女,兩年前贖了身,脫了賤籍,嫁給了青梅竹馬的吳童生,婚後二人恩愛非常,而今經營著兩家油坊和一家生藥鋪子,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現在都懷第二個孩子了。
杜鵑紅也是個可憐的姑娘,父母早逝,被爛賭鬼舅舅賣進了髒地界兒,這幾年她情郎不離不棄地湊錢贖她,眼瞅著要離開歡喜樓,紅媽媽百般不肯,獅子大開口,把贖身銀又抬高了二百兩,杜鵑紅和吳童生氣恨得要命,都快到上吊殉情的地步了。
多虧小姐仗義,東拚西湊又賣了十來套首飾頭麵,把銀子湊給杜鵑紅,也不要寫借據,說她就信吳童生這樣的人品。
吳童生考了數次秀才不中,也心灰意懶了,下海經了商,沒想到竟然發了一筆,掙錢後頭一件事,就是攜帶妻子去給小姐磕頭,並將銀子還上,多謝小姐當年大恩。
……
去了吳家後,幾人敘了會子舊,小姐便說了來意,此番要跟楊朝臨上京趕考,怕是來不及賣掉手裏的那套小宅子,以後也不曉得回不回留芳縣,所以請吳家夫婦幫個忙,找個合適的買主。
吳家夫婦聽後,二話不說,當即叫下人從幾個櫃上取了現銀回來,將一百兩銀給了小姐,說何須找買主,他們夫妻買下便是。
小姐連聲說太多了,當初買的時候才幾十兩,怎麽都不要。
吳家夫婦忙笑著讓收下,此一別也不知道何年再見,便當提前給小外甥準備生辰禮了,再說京城可不比小地方,到處都費錢,多拿點銀子傍身,將來若是寬裕了,再給我們捎回來也成。
小姐盛情難卻,收下了,約好離開前將房地契約送來。
後頭幾人包了餃子,開開心心地吃酒敘舊。
待離開吳家時,已經下午了。
……
三九寒冬的天冷的嚇人,沉寂了一整日的歡喜樓又活泛過來了,前院喧鬧著絲竹調笑聲,後院倒是安靜得緊。
有些過於安靜了。
春願臂彎挎著花布包袱,裏頭裝了吳家給的那一百兩,沉甸甸的,另一手扶著小姐,兩人說說笑笑地往抱琴閣走。
“真是冷得邪乎,回去得趕緊泡個腳。”輕霜搓了下發涼的手,笑道:“今兒忙前忙後,竟隻辦了兩宗事,快過年了,得給你扯些布裁兩套新衣裳,也不曉得一兩日間能不能趕製出來,咱得體體麵麵地上京城。”
春願心裏甜滋滋的:“何苦花那個冤枉錢,我穿你舊衣裳就行啦。”
輕霜笑道:“我瞧你好像又長個兒了,昨晚上直蹬腿,睡魘了還抱著腿喊抽筋兒,怕是袴子明年就短了,還是裁新的好。”
說說笑笑間,兩人就到了小院門口,赫然發現大門的鎖沒了,屋簷下的紅燈籠不曉得被誰點亮了,外頭雪地裏更是亂七八糟一堆腳印。
春願和沈輕霜互望一眼,彼此心裏都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就在此時,門哐當一聲被人從裏頭打開,嘩啦啦湧出來五個粗壯凶悍的仆婦,從四麵八方將輕霜主仆兩個圍住,一個個麵露凶色,不懷好意。
春願下意識擋在小姐身前。
而這時,衝上來兩個婆子,不由分說地就搶奪春願手裏的包袱,另外一個竟直接鉗製住輕霜的胳膊,沒多久竟把主仆倆的釵環首飾強擄走。
春願死死扽住包袱,可又要護住小姐,那倆婆子蠻不講理,對她又是掐又是拳頭錘的,春願急得直喊救命,罵道:“你們是誰?竟然敢在歡喜樓裏放肆,強盜嗎!”
一個四十來歲的婆子雙手叉腰,高昂起下巴:“我們是程家的,夫人現就在裏頭等你們呢,拿走你倆的簪子耳環,是為了防止你們拿利器傷人,故而搜一搜,過後會還的,請娘子勿見怪!”
聽見這話,春願心裏一咯噔,忙扭頭望向小姐,小姐臉色也不是很好,但仍鎮定著,輕拍了拍她的胳膊,讓她鬆開包袱。
沈輕霜給眾婆子頷首見禮,笑著說:“原來是夫人來了,妾身這就進去。”
說話間,輕霜攜春願往裏走。
春願戰戰兢兢地,扭頭一瞧,那些婆子緊緊跟在身後,似乎怕她們跑了似的。
“小姐,該怎麽辦?那位是不是要對付你?”春願心砰砰直跳,慌亂極了,壓低了聲音:“我曉得唐公子住哪兒,要不要我去請他?”
輕霜拍了拍春願的手,搖頭道:“我們家的私事,何必喊他?沒得叫人家看笑話。咱先進去摸摸程夫人到底什麽意思,這裏是歡喜樓,我的地盤兒,她不敢把我怎樣的,別擔心。”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