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容辭動作輕緩, 目光溫柔,深邃的眸子裏含著些看不懂的東西。
那東西像著了火,燙得阿黎微微不自在。
阿黎別過眼,但隨即又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她轉回去看容辭的神色。
可此時, 他眸中已經幹幹淨淨, 變得跟往常一樣。
“容辭哥哥, ”她再次試圖起身:“外頭雪還大嗎?”
容辭抽回手,將她扶起:“雪停了。”
阿黎也掀簾子往外瞧了瞧, 入目之處, 天地一片雪白純淨, 令人看了不自覺歡喜。
她唇角翹起:“總算不用每天早起去書院了,接下來我能在家中偷懶一個月。”
容辭莞爾。
小姑娘笨拙地掩飾她的不自在, 適才她臉上透出些微羞臊之色也被他清清楚楚看在眼中。
漸漸地, 他心情愉悅起來。
“每日睡懶覺麽?”他問。
阿黎昂起秀氣的下巴:“難道不行麽?冬天最適合待在暖和的被窩裏睡懶覺了。”
而且還特別適合看話本。
當然, 這是她閨閣中的秘密,不能說出來。
沒多久,馬車進城, 入城後沿著中央大街行至城東, 便也到了京城達官貴人們的區域。
襄陽侯府就在其中。
宋縕白已早早出門去上朝了, 隻戚婉月一人站在門口等女兒。
戚婉月如今三十多年紀, 可這些年保養得宜,又酷愛穿衣打扮, 看起來仍舊跟二十多沒兩樣。
她今日一身淺紫折枝花卉褙子,下身配了條素色長裙, 清清爽爽地映著周遭白雪,頗有些驚豔。
“娘, 我回來了。”阿黎高興地走過去。
“哎......小心些......”
話才說完,就見阿黎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後倒。
所幸容辭眼疾手快,上前兩步扶住她:“地上結冰,慢點。”
門口人來人往,雪被踩得扁平堅硬,有的還結成冰,走在上頭確實容易摔倒。
阿黎訕笑了下,站直身子這才緩慢走過去。
戚婉月牽著女兒,對容辭道:“世子一早趕去接人實在辛苦,若是不忙進門吃杯茶吧?”
容辭忖了忖,應道:“好。”
待進了正廳,阿黎回屋收拾行李去了,而戚婉月與容辭坐著喝茶。
“宋姨,”一盞茶下腹,容辭問:“您可是有話與晚輩說?”
適才在門口,他就見戚婉月欲言又止,想來有事要跟他談。
果然,戚婉月將下人們揮退,然後道:“其實......是關於你們的婚事。”
“你母妃已經跟我說了。”戚婉月道:“上回她與你談婚事,你言之不急,許是此前因鎮國將軍的事費心神。”
“但眼下鎮國將軍的事已經結束,我想聽聽你內心的想法。”
睿王妃跟戚婉月說容辭因為鎮國將軍的事忙,不急成親,這話戚婉月是不信的。
容辭是何人?若說她以前不知容辭的本事,但這些年看多了也清楚了。
鎮國將軍的事再忙也斷不會影響成親,何況還不是當下成親,而是將婚期定在明年。
原本以為,容辭年紀不小,該是著急成婚的。卻不料,他態度不甚熱絡。
戚婉月思來想去,覺得有必要找容辭好生談一談。
倒不是她急著嫁女兒,而是擔心若這裏頭有變故,早些說清早些好。
容辭與阿黎從小有婚約,這些年兩人相處親密得跟兄妹似的,戚婉月是怕容辭在成親上沒那方麵的心思。
又或者,容辭際遇其他女子心生愛慕,有意另娶。
無論哪樣,戚婉月皆不會怪罪。畢竟男女情愛之事誰也說不準,非先來後到也非父母之命,而講究個緣分。
容辭若真有愛慕的女子,戚婉月不會糾纏,反倒願意成全他們。
可容辭聽了這話,斟酌片刻,說:“宋姨,晚輩此前確實忙,成親之事......”
他想起今日在馬車上阿黎的表現,心下無奈。
他的阿黎還未通男女情愛,不若......
“再等等如何?”容辭問。
戚婉月聽了,以為這是他委婉說辭。
她直言道:“若容世子有為難之處倒不妨說出來,我們是通情達理的人家,自然不會阻攔。”
容辭一聽,就知道戚婉月誤會了。
他正欲開口,那廂戚婉月又說道:“況且你年紀也不小了,而阿黎翻年後便十六,若是早些解除婚事還能......”
她話未說完,容辭起身長揖:“宋姨,晚輩並無其他心儀女子,晚輩從小心儀的隻有阿黎一人。”
容辭素來沉穩不露聲色,此時他滿臉認真,倒是令戚婉月怔了怔。
容辭繼續解釋道:“晚輩之所以認為婚事不急,其實不是因為朝堂事多,也不是因為別的,而是......”
他語氣幾絲無奈:“阿黎還小,在男女之事上並未開竅,晚輩想再等等。”
聞言,戚婉月恍然大悟,隨後哭笑不得。
“原來如此。”她笑起來:“我倒是忽略了這事。”
“這也怪我,此前因著她在靜香書院讀書,怕擾她學業,便一直沒請嬤嬤教導。如今聽你這麽說,也是該請個嬤嬤回來了,倒是希望還來得及。”
希望還來得及......
言下之意,便是要將兩人成親的事定下,在成親之前,請嬤嬤教導阿黎。
容辭自然不會反對,他再次作揖:“多謝宋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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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將軍府。
賀柏舟剛下朝回來,麵色不大好。
“爹,”賀玉卿從演武場回來,大冬天,他穿著件單薄短打,還全身是汗。
他問:“離京的事,皇上怎麽說?”
賀柏舟正為此事煩惱。
他今日上折子,年關將近欲回北疆。然而,皇上居然當庭留他在京城過年。
皇上要留他,他不敢不從。可留在京城意味著什麽,賀柏舟心裏明白。
“你母親呢?”賀柏舟問。
“適才宮裏著人送年禮來,母親正在清點入庫。”
賀柏舟意味不明地低語:“動作倒是快。”
“皇上這是何意?”賀玉卿隱隱猜到,問:“難道不想讓我們離開?”
賀柏舟點頭:“皇上留我們在京城過年。”
賀玉卿冷笑:“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這哪是留人,分明是扣人。”
“先將父親扣在京城過年,年後再找些其他理由繼續絆住父親,看來他是不打算讓我們活著離京了。”
賀柏舟道:“可眼下也沒有辦法,聖上旨意不能違抗。”
“我們不能違抗,但總有能讓他收回成命的法子。”
“你有什麽法子?”賀柏舟問。
“我沒有,但有人一定有。”
容辭心機深沉,從賀家軍回京時就已經謀劃拉攏他賀家,皇帝扣人這事又豈會沒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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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辭自然有對策,且早在幾個月前就謀劃好。
皇上留賀柏舟在京城過年,賀柏舟老實領命,而且回府後還立即命府上管家著手準備過年事宜。
采買年禮,製作年糕,還請京城最好的製衣坊給闔府上下做新衣。
大有在京城好好過年的意思。
然而,就在臘月中旬,北邊突然傳來敵軍進犯的消息。
北邊堯城原本是一座小城,此處偏遠貧瘠,卻混居著各國族人。因此,每年都會發生燒殺搶劫的事件。
朝廷曾派官府去治理過,可當地民生混亂,沉屙舊疾難以清理。去的官員不是死就是傷,人人都不願去那裏做官,這些年來形成了無官府管製的情況。
所幸這地方是個小城,除了殺人鬧事,也沒出什麽大亂子,朝廷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沒管。
不料今年,一隻殘餘的匈奴軍隊將此地當做突破口,一夜之間侵占堯城,還將周邊的幾個城鎮控製。
戰事突起,眾人猝不及防。
“匈奴殘軍?”
彼時,明惠帝正在用膳,不可思議問:“哪裏來的殘軍?不是都被賀家軍打跑了嗎?”
兵部尚書忐忑道:“賀將軍擊敗匈奴時,匈奴逃了許多散兵。原先這些人逃往北邊去的,可現在不知為何突然集結起來,竟有數萬之眾。”
明惠帝頓時撩下筷子,麵色鐵青。
殿內服侍的宮人們個個跪下來,大氣不敢出。
兵部尚書也膽戰心驚。
賀柏舟半年前才大敗匈奴,原本以為把這些人打老實了,沒想到他們居然還敢卷土重來。
他小心翼翼道:“皇上,匈奴人善戰,且野心勃勃。上回敗在賀家軍手中,估計是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是人都要休養生息。十萬賀家軍重挫匈奴近二十萬人,這等慘敗局麵居然還敢重來。皇上......”另一官員道:“會不會這裏頭有什麽陰謀?”
有什麽陰謀?
說是匈奴殘軍,明惠帝當然不會信。
匈奴再凶狠再野心勃勃也不可能短時間內集結數萬人,而且還是在他扣留賀柏舟之際。
這當中說沒有睿王府的手筆,他是不信的。
明惠帝氣的,不是匈奴殘軍進犯,也不是賀柏舟扣留失敗。而是......他原本以為勝券在握的事,到頭來卻是為睿王府作嫁妝。
心裏,就悔得不行!
少頃,明惠帝突然嘔出口血來。
太監總管張德芹見狀,大驚:“傳太醫!快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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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再次進犯,不管外界如何猜測,但堯城被奪是事實。而北邊是賀柏舟鎮守之地,北方起戰事他不能不管。
是以,當賀柏舟上奏請命時,以尹紹歆為主的一些官員紛紛附議。
明惠帝坐在龍椅上,麵色陰沉如水,卻不得不準許賀柏舟離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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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家軍離京的前一夜,天空又飄起大雪。
這場雪下得猛烈,鵝毛般的雪花在半空淩亂飛舞,沒過多久,蒼穹茫茫,天地隻剩一片白。
阿黎趴在窗邊賞雪。
過了會,凝霜在屋裏喊她:“姑娘別看了,早些睡吧,明日不是約了許小姐逛街嗎?”
阿黎歎氣道:“也不知明日能不能出門,若是還是這般大雪,恐怕要推遲了。 ”
說完,她正欲回去歇息,然而轉身時不經意瞥見個身影。
她立即轉頭,仔細看了看。
對麵遊廊下,一人披著玄色大氅站在那裏,他身姿頎長,沉默安靜。
庭院落雪紛飛,阿黎瞧不清他模樣,但清楚他正在看她。
“容辭哥哥?”阿黎狐疑地出門,提著裙擺拐過遊廊,可走到對麵看清來人時,她愣了愣。
“怎麽是你?”
來人是賀玉卿。
賀玉卿將她臉上的變化看得分明。
她以為是容辭,歡歡喜喜地跑來,但瞧見是他,臉上的笑瞬間凝滯。
“你來做什麽?”她黛眉微蹙,語氣不大好:“大半夜的,你闖我的院子不覺得無禮嗎?”
賀玉卿掩下眸中的落寞,嘖了聲:“我來就是無禮,若是容世子來就有禮了?”
阿黎一噎,強行道:“那不一樣的。”
“哪不一樣?”賀玉卿懶懶地說:“他不也是外男嗎?雖說你們有婚約,可還未成親。”
阿黎不想理他,覺得在自己家裏見到賀玉卿怪怪的。
“你快走吧,”她攆人:“萬一被人發現,我們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賀玉卿勾唇:“你怎麽知道我正有此意?”
“什麽?”
“我今夜來就是要坐實我們的事。”他氣死人不償命地說:“讓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阿黎目瞪口呆:“我們之間有什麽事?我跟你清清白白關係比豆腐還純潔你可別亂說。”
賀玉卿低笑起來。
他這人長得好看,這一笑滿麵生輝,妖冶勾人。
阿黎不得不承認,若非她從小就被容辭的美貌練出定力,恐怕還真招架不住賀玉卿這個妖孽。
“你若有事就盡快說,若沒事趕緊走。”阿黎道:“我婢女還在屋子呢,若她出來發現你夜闖我家,屆時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賀玉卿不以為意:“區區幾個護院能攔得住我?”
他來時還發現不遠處有暗衛把守,想來是容辭安排的。可那又如何?他想來就來,誰也攔不住。
阿黎見他如此張狂,翻了個白眼,轉身走人。
“我明天就要走了。”賀玉卿突然開口。
阿黎停下:“我聽說了,北邊起戰事,賀將軍要回去打仗。”
她敬重賀大將軍,既然明日就要走,便也懶得計較賀玉卿這點冒犯了。
她轉身,真誠地說:“我敬仰賀將軍這樣頂天立地的英雄,雖一直沒機會見其本人,但忠心祝願賀將軍此戰旗開得勝。”
想了想,她又道:“也願賀公子一路平安。”
賀玉卿麵上吊兒郎當的神情逐漸消失,隔著雪夜定定望著她。
“宋槿寧,”他說:“其實我還挺喜歡你的。”
阿黎氣怒。
這人說話不到兩句就開始不正經。
“你喜歡也沒用,”所幸她也習慣了賀玉卿這副沒正行,說:“我不喜歡你,而且我定親了的。”
賀玉卿笑了笑:“正因為你定親了,我才覺得遺憾。”
他眸色突然暗淡下來,說:“我從小就有個遺憾,如今來京城見到你後,你變成了我第二個遺憾。”
想上戰場而不得,喜歡的姑娘另有歸屬。
賀玉卿覺得,這日子真他娘的沒滋味!
“以後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他突然拋了個東西給阿黎:“這個給你做紀念吧,別扔了,小爺的東西值錢得很。”
阿黎慌亂地接住,不屑地嗤了聲。
她張口想再嗆他兩句,可還未等她說話,賀玉卿足尖一點,倏地飛身不見了。
來去悄悄,宛若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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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馬巷,書房。
容辭視線落在書上,耳邊靜靜聽暗衛稟報。
“賀公子待了約莫一刻鍾就離開了。”
“兩人說了什麽話,屬下沒聽清,但興許是辭別之言。”暗衛說:“賀公子留了件東西給阿黎姑娘。”
容辭頓了頓:“她收下了?”
“......收下了。”
默了默,容辭點頭,繼續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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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了一夜的大雪停了。
原本該安靜的清晨,卻隱隱人聲喧囂。
阿黎醒來,問凝霜:“今日有什麽事?為何外頭這般熱鬧?”
凝霜說:“姑娘,今日是賀大將軍離京之日,百姓們都起來送行呢。”
聞言,阿黎愣了會神。
回想起昨夜賀玉卿來過,她突然下床走去桌邊。
“凝霜姐姐,我昨日放在桌上的東西呢?”
“我收起來了,姑娘這會要?”
“拿來我看看。”阿黎說。
她昨夜胡亂接住了,原本想還回去的,可賀玉卿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她光顧著氣賀玉卿那個登徒子了,倒也沒怎麽看東西,回屋後就隨手放在桌上。
也不知為何,聽見賀玉卿走了,他那些無禮的印象漸漸淡去,倒是想起他的好來。
賀玉卿此人雖狂傲了些,可心地不壞,到底是賀將軍之子,骨子裏還是仗義的,在書院時幫過她幾回。
很快,凝霜把東西取過來。
她展開帕子,笑道:“姑娘委實大意,這麽貴重的東西怎好隨意放在桌上,萬一哪個不懂事的進來摸走了,怪可惜的。”
阿黎視線落在帕子上,那是一枚刻著蝙蝠的彎月碧玉。
她曾讀北疆地誌時了解過,北疆百姓信仰月神,傳說每個人的靈魂都會有祥瑞化身,若將祥瑞和月戴在身上,會得月神保佑。
是以,北疆百姓的習俗裏常以各種動物和月做的圖騰,孩童從出生起就會在貼身之物上刻印圖騰,祈求一生順遂如意。
而且,一人隻有一個祥瑞,一生隻刻一次圖騰。
卻不想,賀玉卿將這麽重要的東西隨意給了她。
阿黎盯著彎月碧玉,心情莫名有些沉重。
過了會,凝霜喚回她的思緒:“姑娘,你今日不是要跟許小姐出門逛街嗎?快換衣裳吧,容世子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