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賽裏斯嗎, ”當晚,宗秦遠在聽到他們的匯報後,聲音也忍不住帶上了幾許笑意,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真是……”
穀梁一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 他垂死掙紮道:“宗校長, 你也覺得這個名字不妥當對吧?我看我們還是換——”
“其實也不是不行,”宗秦遠卻話鋒一轉, 硬生生把穀梁一剛長出萌芽的希望掐死在了繈褓裏,“同學們的想法很好,就是我還得請示一下指揮部那邊, 畢竟如果真的要取這個名字的話,牽扯範圍可能會比較廣。”
穀梁一:“…………”
他呆呆地看著被掛斷的通訊,感覺人生徹底陷入了一片灰白。
“等回到地球之後, 我們就可以這麽跟其他人進行自我介紹了, ”金萱摸了摸下巴, 一臉深沉道, “本人畢業於漠北工業大學, 曾和身份為地球代表兼人類之光兼異世界魔神大人——”她深吸一口氣才接上話, “的穀梁一, 是同學。”
“……並且還是一起並肩作戰過的那種。”
頓了頓, 她又補充道。
傳說中可止小兒夜啼的魔神大人默默地摘下眼鏡, 把頭埋進了掌心。
看著穀梁一發絲間通紅的耳廓,易言抱臂在旁邊輕笑一聲,主動走過來, 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出聲解圍道:“好了, 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穀梁他臉皮薄, 別圍著他了,幹正事去吧。”
等所有人走後,穀梁一才喘了兩口氣,重新抬起頭來。
他感激地望向易言:“謝了易哥。”
“比起謝我,”易言卻道,“你還是做好準備吧。”
“從宗校長的口風來看,這件事很有可能會變成現實。畢竟打著魔神名頭,我們的商鋪能很快打響名氣,但也容易招惹麻煩。到時候……”
穀梁一默默點頭。
他自然明白這背後的門道,不僅僅是同學們的玩鬧,一旦敲定下來真的用這個名字的話,那這就意味著他們商鋪即將會被推上風口浪尖,而他本人,也會被迫成為那個異世界各種族紛紛懼怕的“魔神”本尊。
而指揮部會選擇兵行險著的原因,歸根結底隻有一個——
人類沒有太多時間了。
“如果你真的覺得為難的話……”
易言看到穀梁一沉思的表情,說話的聲音也不由得放輕了些。
細微的幹渴從喉嚨深處傳來,他的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把搭手的姿勢改為攬肩,穀梁一的肩膀本就偏瘦削,被比自己高一頭的易言這麽一攬,幾乎完全被圈在了懷裏。
穀梁一微微一僵,他飛快地偏頭望去,但易言卻微蹙著眉頭,眼神認真地看著他,像是在貨真價實地為他擔憂:“實在不行,那我幫你去和宗校長說吧。”
這個姿勢讓穀梁一覺得稍稍有些不自在,但他轉念一想平時嚴北辰和諸葛逍也經常這麽幹,雖然易言是第一次……不過,朋友之間好像也挺正常的?
他想了想,歎了一口氣,還是搖了搖頭。
“我的想法其實並不那麽重要。”他說,“隻要大家都覺得可以就行了。”
“誰說的?”易言反問道。
穀梁一愣了一下,就聽他皺眉道:“別這麽妄自菲薄,穀梁,你以為特動組平時盡心盡力保護你,真的隻是因為宗校長的命令嗎?而且就算沒有這些附加的身份……”
易言垂眸看著愣神的穀梁一,額前散落的蜷曲碎發稍稍柔和了青年過分鋒利的眉眼輪廓,顯得他此時的樣子格外深邃溫柔。
穀梁一不知為何有些移不開視線了。
因為他突然發現,易言在人前總是一副冷淡疏離的模樣,但好像每次有他在場的時候,無論自己什麽時候望向對方,都能正好對上易言看過來的目光。
他好像……從一開始,就非常關注自己。
穀梁一覺得這並不是他的錯覺。
“為什麽?”他突然沒頭沒尾地問道。
“……什麽為什麽?”易言難得耐心說了一長段話,結果發現穀梁一完全沒有在聽,不禁有些無奈。
“我是問,你為什麽要加入特動組。”穀梁一猶豫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
特動組的成員大多都是體育特長生,還有退伍回來上學的那批人,可易言明明成績在唐班裏都不算差,也不像他一樣身份特殊必須要參與,為什麽還要冒這個風險?
易言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穀梁一額間被發絲遮擋的位置。
“為了一個約定。”
他的聲音聽上去要比平時更加低沉沙啞一些,放在穀梁一肩膀上的五指微微收緊:“雖然和我約定的人已經不在了,但是既然我答應過他,就會一直遵守承諾。”
穀梁一的表情有些失神。
“是嗎,”他喃喃道,“要是……”
那個人也跟你一樣守約就好了。
他沒有問易言那個約定具體是什麽,畢竟這是對方的傷心事。穀梁一重新抬起頭,勉強笑了笑:“不說這個了,易哥,你繼續去忙你的吧。”
“……好。”
易言和他對視了幾秒鍾,這才動作緩慢地直起身。
全程他並沒有露出什麽異樣,包括穀梁一本人在內,都沒有察覺到這個看似已經暫時失去威脅效力的咒文烙印,對易言潛移默化產生的影響。
但分離的那一刻,他的指尖還是情不自禁地在穀梁一肩膀上多停留了幾秒。
最近穀梁一因為身份特殊的原因,並不能在城中過多走動,因此就被分配到了裝修商鋪的隊伍裏;剩下的其餘人則分散到附近收集情報。
自上次與亡靈族們打了個照麵,發現了泰.瑟槍的高實用性後,校方立刻給城中的每一位特動組成員都配備了一把。
目的也是為了防止像易言這樣,在殺死法師後遭到詛咒的情況再次出現。
目前易言身上的烙印仍舊沒有什麽好辦法解決,根據央祭司的說法,世上唯一能夠消除死囚奴印記的,除了種下印記的法師外,大概也就隻有魔神賽裏斯本人了。
不過,暫時中止倒計時的方法還是有不少的。
易言這段時間一直在跟著校內執教的精靈們上網課,學習一些基礎法力的運轉規律,以此來緩解烙印對身體的影響。
就目前來看,效果頗為不錯。
雖然脖頸上的印記仍在,但至少每天穀梁一打開光屏,上麵的【不可複活】字跡都會更加黯淡一些。
隻不過魔法也不是誰都能學的,它似乎和地球專家們在法晶中發現的那種未知粒子息息相關,而法師們施法的本質,就是調動它們化為自己的力量。
但是地球上沒有這種粒子存在,也就意味著,哪怕他們學會了魔法,也隻能在這個世界使用,或者隨身攜帶一堆法晶作為消耗品。
不得不說這還挺令人遺憾的,諸葛逍成為大魔法師的夢想直接原地破碎。
嚴北辰說他在宿舍嚎了一晚上天道不公,然後第二天一大早還得乖乖起來上早八,在課堂上困的東倒西歪死去活來。
而且現在諸葛逍走在學校裏,連看路邊石縫裏的雜草都不順眼。
因為精靈教授他們的課程內容就是如何操控魔法粒子讓青草快速發芽,然而十個對照組硬生生被他養死了八,課後作業幾乎全軍覆沒,外麵風吹日曬的雜草卻長得比他催化的還要茂盛。
總之,日子過得是相當水深火熱。
穀梁一還聽說,焦教官準備再招收一批特動組的成員,這次的選拔標準就和易言他們這批不一樣了,要專門挑校內的一些奇人異士,爭取在將來的行動中能派上用場。
對於魔法這種未知的力量,穀梁一自然也很好奇,也跟著央祭司上了幾堂網課,半夜都在打坐冥想試圖找到那種“靈感”。
可惜不但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第二天醒來還因為肌肉酸痛疼了一整天。
央祭司對此也很奇怪,因為在他看來穀梁一應該是挺有天賦的那種人類,之所以失敗,也隻能暫且歸結於性格因素了。
“法力並不是源於我們自身,”他曾這樣對穀梁一說道,“它來自獸神的恩賜,與自身和信徒們的信仰息息相關。你需要用某種偏執到不顧一切的信念去駕馭它,操控它,讓它回應你的召喚凝聚成型,這也是為什麽墮落法師的力量往往比一般法師更加強大。”
“性格太柔軟的人,即使有成為法師的天賦,最後也很難真正學成。”
穀梁一明白了。
在深思熟慮一番後,他決定不再和魔法死磕,每天到點就上床睡覺,因為他知道自己確實沒有央祭司所說的這種堅定信念。
而且當下擺在他麵前的,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去城中的商會登記商鋪名稱。
盡管莫頓機關城內到處都是流亡的罪犯和墮落法師,堪稱壞蛋的大本營,但是就像之前地球那位社會學專家所說的那樣,再混亂的地方,隻要能長久存在下來,內部就一定有著自己的一套社會運行秩序。
這裏的城主上台後,一共隻頒布了三條鐵律:
第一,城內所有公民,按收入百分比繳稅,無收入者也要按人頭繳稅;
第二,在城內做生意前需先向商會登記,獲取資格證後方可允許經營;
第三,一切來自魔法公會和費馬國度的間諜,格殺勿論。
除此之外,所有掠奪、搶劫、詐騙甚至是互相殘殺都是合法的,隻要你有實力,你甚至可以直接搶奪他人已經建立起來的商鋪,隻要搶完了和商會告知一聲變更登記人名稱就ok,可以說是把“自由貿易”發揮到了極致。
正是因為了解到了這一點,所以穀梁一他們才會費那麽大力氣又往下挖了兩層,儲存各種武器有備無患,還把商鋪門口到內部的每一個角落都裝滿了紅外攝像頭,保證從內到外毫無死角。
“登記必須要商鋪所有者本人過去嗎?”
對於親自去等級這件事,穀梁一還有些疑慮。
“也可以讓商會的使者上門,”一位特動組成員回答道,“這個商會是城主的勢力,登記過程還要讓法師本人摘下麵具留存畫像,城內基本所有商鋪都被登記在了法師名下,少有的一小部分則由普通種族抱團所有,防止他人搶奪。”
穀梁一明白了。
怪不得當初那個骷髏士兵那麽隨意就幹掉了這裏的哥布林老板,顯然,他們就是屬於那種既沒有靠山又不是法師、一看就知道非常好拿捏的軟柿子。
“不過我怎麽感覺,這個城主好像特別看重法師的樣子?”金萱在旁邊插嘴道,“你們看啊,從入城起雙標就安排的明明白白,法師進城什麽都不用給,普通種族還要交一大筆保護費。等進了城又讓法師當人上人,他是打算幹什麽呢?”
“大概是造反吧。”
穀梁一隨口回答道。
不過如果這城主真的個野心勃勃之輩,那倒是正合了他們的意。
能用利益打動的對象,總比單純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領導者好。穀梁一沒有忘記自己進城之前,宗秦遠叮囑他們的一件重要任務——
務必要找出當初那架墜毀無人機的下落,然後順著這條線索,找到異世界文明的基地中樞所在!
穀梁一抬起頭,透過窗戶望向外麵那座風格詭譎的祭祀高塔。
那條龐大的骨龍依舊盤踞在最高處休憩,每層高塔上緊閉的窗欞就宛如無數雙密密麻麻的漆黑眼睛,正透過遙遠的距離,時刻監視著下方的城市。
這裏麵,會有基地中樞的線索嗎?
*
今天的莫頓商會依舊門可羅雀。
距離上次有人上門登記,還是整整半個月前。
先來的法師們幾乎已經把城內所有商鋪瓜分完了,後來的也隻能跟著喝點湯——除非他們有勇氣向同類發起挑戰。
法師和法師之間要是發生了矛盾,嘿,那就有樂子看了!
在這裏工作的矮人克裏裏癱在座位上浮想聯翩,他的手裏抓著一把堅果,胖碩又矮小的身體蜷縮在堆疊的雜物之中,麵前還放著數摞幾乎超過他身高的登記冊,頭頂用於照明的月蟲熒囊正持續不斷地發出嗡嗡的惱人雜音。
他滿不在乎地把腿翹在了隻剩下一點邊緣的舊木桌上,用尖銳的牙齒哢嚓哢嚓地撬開堅果,獲取裏麵的幹癟的果肉。
能在莫頓成立獲得這樣輕鬆風險又低的好差事,還要多虧了克裏裏的舅父,他是一位實力還算不錯的法師,之前替城主幹過活,也算是城主麾下的勢力了。
因此,就算克裏裏是個普通矮人,來這裏等級的法師們也不會太為難他,其他眼饞這個職位的混蛋們也不會輕易對他出手。
日頭還未完全落下,克裏裏就迫不及待地從位置上跳了下來,準備收拾東西回家。
一邊鎖門,他還一邊自言自語道:“都這個點了……反正也不會有人來,還是早點回去吧。”
“這裏是莫頓商會嗎?”
聽到聲音,正打算溜號的克裏裏身體一僵。
他在心裏暗罵一聲怎麽這麽巧偏偏這個時候上門,但還是瞬間收拾好表情,堆起滿臉諂媚的笑容轉身道:“是的是的,法師大人您有——你不是法師啊?”
在看到對方沒戴銀麵具時,克裏裏的臉瞬間就垮了下來。
法師戴銀色麵具,這在莫頓城內幾乎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因為確實有過墮落法師靠著一張臉成功詛咒對方的例子,盡管那位施法者本人也付出了極大代價,但在此之後,所有墮落法師們都留了個心眼——大家都不是什麽好人,誰也不知道同類究竟學的是哪一門陰邪法術。
所以,雖然費馬那邊的法師很少有戴麵具的,但這些平日裏肆意妄為的墮落法師在保護自己隱私方麵,卻遠比他們謹慎得多。
“我是來預約的,”來人說道,“聽說你們提供□□?”
克裏裏從牙縫裏發出一聲不屑的輕嗤:“是啊,你們商鋪叫什麽??”
“賽裏斯。”
“哦,我當是誰——你說什麽!?”克裏裏差點從原地跳了起來,他尖叫起來,“賽裏斯?那那那那個魔神賽裏斯?”
“我家大人的名諱可不是你能叫的,你隻需要告訴我可不可以就行了。”
對方一臉高深莫測說道。
但克裏裏總覺得他的表情很奇怪,盡管嚴肅,可又像是在……憋笑?
他顧不上計較這個,在反應過來這個人類的意思後,克裏裏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個膽大包天的商鋪不但敢用魔神大人的名號取名,居然還自稱背後的法師就是賽裏斯本人!?
怎麽可能!
賽裏斯明明都已經被封印好幾千年了!甚至安斯艾爾大陸上的不少種族,都堅定地認為他已經死的徹徹底底了!
克裏裏天性多疑,他屬於對魔神之死論半信半疑的那一類,但現在要是有人跟他說魔神大人還活著,甚至跑到莫頓機關城裏開了家商鋪,那他絕對是不信的。
但如果是假冒的話……
膽大包天成這樣的,哪怕是在法師群體中也不多見。
克裏裏想,無論如何,自己都得去親眼看看。
在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對方的打扮後,他趕緊回頭把剛鎖上的商會大門重新打開,從裏麵拿出了誓約羽毛筆,和一卷空白的羊皮卷——這是專門用來登記強大法師的登記冊。
然後他從大門走出來,很費勁地仰起頭,對那個長得異常高大的人類說道:“別讓法師大人久等了,咱們現在就過去吧!”
雖然表現得十分殷勤,但克裏裏心裏也在嘀咕:
什麽賽裏斯,別又是打著魔神名號從偏僻地方來的墮落法師吧。
因為城主對於法師們的寬厚對待,這些年來,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也不少,還有個別膽大的甚至還一進城就想挑戰城主的地位,結果呢?
不過是為要塞入口的骷髏裝飾多加了一寸高度罷了。
懷揣著這樣半信半疑的想法,克裏裏跟著那個人類一路來到了商鋪的所在地。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附近本來應該是一對哥布林夫妻開的旅店吧?
這個念頭在克裏裏腦海中一閃而過,但他並不覺得奇怪,像普通哥布林這樣弱小的種族,能單獨在城內生存到現在都已經是件奇跡了。
“所以你們商鋪是用來售賣什麽的?”
在拐彎之前,他氣喘籲籲地問那個人類。
沒辦法,對方的腿太長了,一步頂他三步,也沒有要放慢速度等他的意思,克裏裏隻能硬著頭皮一路小跑著跟上。
“什麽都賣,”對方瞥了他一眼,冷淡地回答,“但是報酬,我們隻要法晶,或者用對等價值的情報來交換。”
胃口還挺大。
克裏裏終於忍不住了,嗤笑一聲,撇嘴道:“你知道法晶的價值嗎?普通商品還想賣出法晶的價格,就算是——”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克裏裏猛地停下腳步,呆呆地看著出現在眼前的商鋪門麵,
此時天色已晚,街道上光線暗淡,景物都已經模糊不清,但是眼前的這一切,卻讓他恍然有種自己掉入了某個光怪陸離夢境中的錯覺:
正對著他的,是一扇透明的高大拱門入口。
對於矮人的身高來說,這扇大門的高度足以稱得上四個字“遙不可及”;周圍的牆壁被各種瑰麗的波紋光帶裝飾得流光溢彩,冷色調的光源在夜色中給人一種神秘又華麗的印象,仿佛隻要進入這扇門,就能踏進一座穿梭時空的魔法隧道。
原本低矮的危樓變成了足足有二十餘米高的輝煌白色閣樓,大廳內部懸掛著的剔透的水晶燈,即使隔著一條街都是如此美麗燦爛,從玻璃幕牆內部內透出來的明亮光源,讓身處街道對麵的克裏裏都看得如癡如醉。
有那麽一刹那,他甚至覺得自己來到了傳說中的天堂。
“這……這是什麽?”他指著大廳內部的那扇長達十幾米的水晶吊燈,結結巴巴地問道。
身旁人見怪不怪地回答:“水晶燈。”
水晶!
克裏裏倒吸一口涼氣,兩隻長耳朵幾乎要豎成了兔子——
那麽珍貴的水晶,那麽多顆璀璨玲瓏的稀世珍寶,居然……居然被他們用來做成了燈飾!?
何其的暴殄天物!奢侈至極!
克裏裏現在開始有點兒相信,這家商鋪背後的主人,或許真的是傳說中的那位魔神大人了。
而且對比之下,他瞬間覺得自己平時引以為傲的月蟲熒囊照明簡直不值一提了。
在進入大廳前,他抬頭看了一眼,發現二樓的每一扇窗戶都用猩紅的窗簾遮擋住了,克裏裏稍微留了個神,剛想繼續問那個人類為什麽二樓不拉窗簾,就被感應到來賓自動開啟的玻璃門嚇得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心,”正準備出來接他們的金萱眼疾手快地一把將克裏裏撈了起來,還麵色關切地問了一句,“沒事吧?”
倒不是金萱有多好心,主要是看到克裏裏的長相,尤其是他那雙驚恐瞪大的豆豆眼時,她總是控製不住地聯想到自家養的那條牛頭梗。
唉,出來這麽久,確實有點想家了。
克裏裏看著這個在他眼中身高堪比女巨人——金萱之前是籃球特長生,身高一米八一,艱難地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問道:“法,法師大人,您就是這裏的所有者嗎?”
金萱失笑,她這段時間已經被誤解很多次了,出於保持神秘的策略,她模棱兩可道:“我不是,穀——我是說我家大人他在樓上等你,跟我來吧。”
說完,她朝帶克裏裏過來的特動組成員使了個眼色,示意接下來的流程由她主導。
克裏裏不疑有他,雖然金萱沒戴麵具,但他內心已經把這位高大和藹的年輕女士也默認為了一位法師。
莫頓城內倒也不是沒有法師互相合作,隻是這些墮落法師們,個個都不是什麽好脾氣的善人,合作的多,拆夥甚至反目成仇的也不少。
所以在經營商鋪這種涉及到利益的事情上,克裏裏基本從沒見過有兩位法師合夥登記的。
但很快,更令他震驚的景象就讓克裏裏忘記了出聲。
他像是個木頭人一樣呆呆地跟在金萱身後,越過燭光搖曳的大廳,順著環繞水晶燈的螺旋階梯一路向上。
不知名的馥鬱芳香從四麵八方飄來,克裏裏這輩子從來沒聞到過這麽香的味道,哪怕是春季百花剛開放時新鮮的花蕊,也比不上它的萬分之一——他嗅了嗅鼻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麵上已經完全控製不住自己丟臉的陶醉表情。
“嘖,我就跟他們說了別噴那麽多香水,一群直**本不懂,”金萱抱怨了一句,又問道,“這味道是不是有點濃了?”
“沒有!完全沒有!”
身為矮人、對一切濃烈香味與豔麗色彩都十分鍾情的克裏裏連連搖頭。
他已經發現了,隨著他們往上走,空氣中的香味也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起初是花香,混雜了一點淡淡的草木榛果香味,等再仔細嗅嗅,就漸漸演變成了一種成熟的、多汁甜蜜的水果芳香,讓克裏裏難以自製地聯想到了幹燥的矮人果蔬地窖,還有秋日豐收的果園。
金萱看了一眼克裏裏沉迷香味的表情,心道沒想到啊,區區果香型香水的前中後調,居然對這個世界的特殊種族有這麽厲害的效果。
這位還不是目標客戶呢,就已經開始流連忘返了。
為了體現出神秘感,大廳內除了水晶燈外還放置了很多無煙蠟燭,克裏裏來到二樓的入口處,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區別於之前亞克力玻璃展示櫃的玻璃櫃。
他先是敬畏地看了一眼二樓走廊上一直延伸到盡頭的複雜重工地毯,又看著玻璃櫃裏麵的兩根紅色的圓柱體,忍不住問道:“法師大人,這又是什麽?”
看上去像是個罐子,但為什麽要把罐子擺放在這麽顯眼的地方?
自從進了這家店鋪,克裏裏感覺自己一下子就變成了個傻子,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要不是因為金萱是法師,他恨不得拉著對方讓她把每件商品都介紹一遍!
“這個啊,”金萱隨口道,“因為店裏明火太多,容易出消防問題,就搞了個滅火器放這兒,以防萬一。”
克裏裏:“…………”
因為擔心讓另一位法師等太久,他也沒敢跟金萱說自己沒聽懂,裝模做樣地“哦”了一聲,就揮動小短腿,跟著她來到了二樓長廊盡頭的一間緊閉的房門前。
等停下腳步,克裏裏忽然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
盡管之前他也很緊張,但是看著這扇沉重的深紅色木門,再想想門內人的身份,克裏裏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心髒控製不住地越跳越快——
這裏麵的法師,真的是傳說中的魔神大人嗎?
金萱瞥了一眼他緊繃到僵硬的表情,嘴角勾起一絲隱蔽的笑意,她挺直身體,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抬起輕輕敲了敲門。
“魔神大人,”她語氣恭敬地稟報道,“我帶著商會的人過來了。”
正在和易言一起在房間裏惡補專業課作業的穀梁一沉默片刻,在易言的輕咳聲中,不情不願地開始收拾桌麵的物品。
門外的克裏裏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幾十秒。
終於,他們獲得了準許。
“進來。”
魔神大人的聲音出奇的年輕。
音調溫和輕柔,宛如精靈們在夜晚河流邊彈奏的葉子琴。
克裏裏咽了咽唾沫,顧不上詫異,連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表,手持著羊皮卷,一搖一晃地走進了房間內。
房間內共有兩個人,一站一坐。
站著的那位沒有戴麵具,克裏裏有些嫉妒地承認他在人類群體中長相的確算得上英俊,肩寬腿長,身材矯健,穿著一身漆黑的肅殺服裝,看上去很便於活動,腰間還別著一把L型的黑色硬物,不知究竟是做什麽用的。
至於另一位……
戴著銀色麵具的黑袍人雙手交叉,安靜地坐在長桌後,垂眸注視著他。
寬闊房間內,漆黑的眼眸深邃如寬闊平原在燭光下顯得晦澀而深沉,仿佛能穿透人的靈魂。
那位年輕的人類戰士就站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從克裏裏進入房間起,那雙警惕的眼睛就一直緊盯在他的身上,一刻都不曾放鬆。
朦朧的燭光驅不散房間內混沌的黑暗,青年棱角分明的麵容漠然而冷厲,胳膊上繃緊的肌肉線條一看就知道蘊藏著不容小覷的爆發力。
他眼神中的寒光,讓克裏裏無端聯想起了古老岩壁上繪製的傳奇史詩畫卷中,那條隻會對魔神忠誠伏首、以骸骨和新鮮血肉為食的殘暴惡犬。
克裏裏戰戰兢兢地走到桌邊,踮起腳尖,把羊皮卷和誓約羽毛筆呈到對方的麵前,隻看了一眼,就不敢再與對方直視。
“請……請您在最上方簽下自己的名字吧。”
他慌忙低下頭,死死地瞪著自己的腳尖,但那一閃而過的畫麵卻久久留在了記憶之中。
魔神大人的右手邊放著一疊雪白的紙張,上麵寫著無數神秘莫測的符號,中間的部分似乎還有一個造型古怪的立體手繪圖案。
克裏裏悚然心想,難不成,魔神大人是打算製造新的機關造物了嗎?
賽裏斯當初能夠統治安斯艾爾大陸數百年,除了靠他淩駕於同時代法師的龐大法力和超凡脫俗的施法天賦外,最重要的一點就在於,他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機關大師。
而他最出色的作品,就是他們所在的這座城市。
據說,曆史上那座還未隨著魔神一起被封印的機關城,不僅威力遠超如今的複製品,而且隻要賽裏斯一聲令下,整座城市隨時都能變成一座有進無出的迷宮魔窟。
在這座迷宮內,任何來犯的敵人都無法逃脫,最終隻能淪為被蜘蛛網捕獲的悲慘獵物,被掠食者貓捉老鼠似的玩弄至死。
“大,大人,”作為城主麾下的小卒,克裏裏咬了咬牙,還是試探著詢問了一句,“這張紙上畫的,也是您的作品嗎?”
黑袍人似乎有些詫異他會主動提問,問的還是這個和登記並不相關的問題。
“我……我隻是好奇,”克裏裏結結巴巴地說道,“如果您不想回答也完全沒問題的!非,非常抱歉!”
他渾身發抖,看上去都快被黑袍人無聲的威懾嚇哭出來了。
坐在桌後方的黑袍人沉默了幾秒,緩緩回答道:
“這是一個,由數以萬計的零部件組合在一個尺寸和重量都受到嚴格限製的機體內,在高溫、高壓、高轉速、高載荷下,高可靠性地長期工作的複雜集成精密動力機械裝置。”
克裏裏不抖了。
他呆呆地張大了嘴巴,覺得自己大約是被魔神大人抽走了靈魂。不然為什麽明明魔神大人說得都是人的語言,自己卻一個字都聽不懂呢?
“……您說什麽?”
他從喉嚨裏擠出一道細若蚊呐的疑問聲,表情虛弱得像是剛被揍了一頓。
“簡單來說,就是航空發動機。”穀梁一咳嗽一聲,“不過這應該與我們今天要做的事情無關吧?”
“啊,沒錯,您說的對。”克裏裏暗暗記下了這個名詞,同時恨不得把半分鍾前問出這個愚蠢問題的自己揍一頓,魔神大人考慮的東西是你能隨便涉足的嗎!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但他眼見著魔神大人拿起了筆,卻遲遲沒有在羊皮卷上簽名。
“……大人?”
“如果我簽的不是自己的真名,”他用戴著皮手套的修長十指擺弄了一陣羽毛筆,忽然意味不明地輕聲詢問道,“會發生什麽?”
克裏裏“呃”了一聲:“其實之前也不是沒有類似的情況,但是那時候我還沒有進商會……不過我舅父和我講過,城主曾在一次宴會上說,所有膽敢愚弄他的人,都已經下地獄和真正的亡靈們作伴了。”
但他剛說完,站在魔神大人身後的那名人類就驟然爆發出了一陣恐怖的殺意。
被那雙猶如刺骨寒冰般的視線盯著,克裏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那番話似乎聽上去像是在威脅。
他嚇得兩條腿顫顫巍巍地打著擺子,還以為自己要被魔神大人當場捏成一團肉泥,卻聽對方輕歎一聲:“我簽好了。”
……嗯???
克裏裏直到拿到羊皮卷,都有些恍惚。
魔神大人,居然真的老老實實簽名了?
他不可置信地展開羊皮卷,看到最頂上寫著工工整整的賽裏斯之名,雖然這比劃太過於方正,看上去就跟用尺子一筆一劃量著寫出來的一樣,但的的確確是是魔神大人的本名沒錯。
克裏裏揉了揉眼睛,在發現不是幻覺之後,他膽子稍稍打了一點,鼓起勇氣道:“大人,按照商會規定,我們還需要繪製一幅您的肖像……”
這堪稱是他這輩子最勇敢的時刻。
然而這一次,戴著銀麵具的黑袍人隻是淡淡笑了笑。
“不要得寸進尺,”他輕聲道,“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知道我長相的人,都已經死的徹徹底底了。”
“告訴你們的城主,如果我願意,我可以有一千一萬張臉,而他對付那些三流法師的手段,對我不起作用。”
克裏裏最後是被易言拎著後領丟出商鋪的。
連著一起丟出去的,還有他的羊皮卷和誓約羽毛筆。
吸取了之前對哥布林太禮貌卻招來懷疑試探的教訓,這次易言表現得十分冷酷無情,臨走前還一腳踩斷了那根無比珍貴的誓約羽毛筆。
很難說沒有公報私仇的意思,畢竟易言早就看那玩意兒不爽了。
克裏裏氣得一蹦三尺高,卻不敢對易言出言不遜,因為知道對方一根手指就能碾死自己。
他一定要稟報城主!他惡狠狠地想。
克裏裏拾起地上的羊皮卷和折斷的誓約羽毛筆,心疼地拍了拍上麵的灰塵塞進懷裏,正準備離開,卻突然發現街道對麵有幾個醉醺醺的獸人大漢,正勾肩搭背地結伴朝這邊走過來。
其中一個嗅了嗅空氣中的果香味,還指著這邊大聲對同伴說了些什麽,幾秒種後,一群喝醉了的獸人頓時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聲。
克裏裏微微眯起眼睛,正準備離開的腳步一頓。
他默默躲在了街角一個隱蔽的角落裏,一雙豆大的眼睛死死地觀察著這邊的情況。一般來說,獸人們的戰鬥力,哪怕隻是普通獸人都非常可觀,甚至一些法力水平低下的法師在疏忽大意的情況下,還會被獸人們用團隊作戰反殺。
如果這些獸人上門鬧事的話,二樓那位,應該就會出手了吧?
克裏裏已經做好了觀摩爭鬥的準備,順便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全都如實上報給城主。
他雖然畏懼魔神大人,可對方畢竟是個身份不明、不知底細甚至可以說都消失了幾千年的傳說,對比之下,還是他一直效忠的城主大人更加可怕一些。
實在不行,能看到之前那位女法師出手也不虧。
克裏裏這麽想著,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讓他整個人都僵在了角落裏——
注意到外麵來了鬧事的,正坐在大廳沙發上翻看書冊的金萱抬起頭,喊了一聲:
“小漠同學。”
一道溫和的女聲響起:“哎,我在。”
克裏裏瞪大了眼睛,視線在一覽無餘的大廳內來回掃視,卻仍沒有發現半點回答人的影子。
……難不成,是她召喚而來的鬼魂嗎!?
“開啟全屋防禦模式。”金萱繼續說道。
“好的。”漠大自主研發的人工智能AI小漠同學回答道,“請問模式等級為?”
“唔……二級吧。”
“好的。脈衝電子圍欄已開啟,請校外無關人士不要在入口處逗留,再次重申一遍,請校外無關人士不要再入口處逗留,小漠同學要生氣啦。”
眼看著透明的玻璃幕牆被一道纏繞著鐵絲的柵欄門擋住,為首的獸人立刻不滿地咒罵了一聲,大步上前就要扯爛這些花裏胡哨的玩意兒。
可就當他的手掌碰到欄杆的那一瞬間,劈啪一聲,一道藍色的弧光,伴隨著黑夜中絢爛綻放的電火花一閃而過!
“啊——!!!”
獸人慘叫一聲,渾身抽搐著倒了下去。
克裏裏倒吸一口涼氣。
隨後,他驚恐地看到後麵來救他的同伴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哀嚎慘叫聲一時響徹整條大街,周圍路過的其他種族們也都望著這裏,紛紛露出了膽戰心驚的神情。
克裏裏下意識地抬頭望向二樓。
原本緊閉的窗簾被掀起了一角,戴著銀色麵具的黑袍人正靜靜地站在窗邊,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漠姿態,把這場鬧劇盡收眼底。
他的視線似是不經意地掃過這邊的角落。
幾秒種後,人影消失,窗簾晃動著回到了原位。
克裏裏急促地喘.息了幾聲,顫抖的雙腿在終於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帶著滿身冷汗和後怕,緩緩地癱軟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