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不是霍以南第一次特殊對待霍南笙。

霍家是大家族,家族關係盤根錯節,與霍南笙年齡相仿的同輩不少。

霍南笙年幼時體弱多病,家裏又疼愛得緊,把她保護得密不透風。有調皮搗蛋的,嬉笑著調侃了句:“霍南笙是個病美人。”

說來,霍南笙“病美人”這一稱號,流傳多年。

那人不是起名的,也不是家裏第一個這般調侃霍南笙的,隻是其餘人都知道收斂著,私底下偷偷說。偏他大喊大叫,好巧不巧地,一嗓子吼進了霍以南的耳裏。

病美人,顧名思義,長得漂亮但身體孱弱的人。

幾分調侃幾分美讚,算不上埋汰人的別稱。但霍以南思想傳統,反感為旁人取外號的行為。更何況,被取外號的那人,還是名字與霍以南名字七分像的妹妹,霍南笙。

最後的結局,就是話不過腦的那人,被勒令跪在家中佛堂,一天一夜。

那人還不服:“霍南笙還打我了,她拿床頭的紙巾盒砸我!哥,你怎麽不讓她也跟著我跪?”

霍以南冷漠地睨了他一眼,淡淡地甩了句粵語。

霍南笙聽見了。

她低頭,藏住嘴角的笑。

哥哥竟然也會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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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此類的特殊對待,數不勝數。

霍南笙沒想到,這種特殊對待,發生在了她和李夕霧身上。

她沒和李夕霧說明真相,畢竟李夕霧最心愛的遊輪被沒收了,正在氣頭上。她怕她說了之後,火上澆油。

“……對了,你下個月十九號畢業典禮是嗎?”李夕霧前言不搭後語,猝不及防地轉移了話題。

“嗯,你怎麽知道?”

“大哥把邀請函給我了。”

學校在一個月前就給學生發了通知,部分學生如果想要邀請家長參加畢業典禮,可以和學校申請,學校會給予電子檔邀請函。電子檔邀請函可以經由打印機打印出來。

霍南笙當然也希望家裏人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但是七月十九號,南城估摸著入伏了。

南城進入三伏天,意味著母親又要去寺廟禪修兩個月,雷打不動。父親沒法出國,所以她隻能把邀請函,通過郵箱轉發給了霍以南。

昨天見麵時,霍以南對此隻字不提,霍南笙以為他沒看到,或者是忘了這件事。

霍南笙:“哥哥他,還說些什麽了?”

李夕霧:“他說他不一定有時間過去,讓我務必到場。”

沉默。

過了半晌,李夕霧察覺到不對:“他沒有和你說過嗎?”

霍南笙雲淡風輕的口吻:“可能是忘了和我說吧。”

由於霍以南的所作所為太過惡劣,失去遊輪的痛刻骨銘心,李夕霧涼颼颼地說:“應該不是忘了,他就是覺得作為哥哥不能出席妹妹的畢業典禮,萬分羞愧,無顏麵對你。”

“……”

霍南笙胸口起伏,笑了笑:“希望如此。”

電話掛斷。

手機屏幕漸黑,映照出她的強顏歡笑。

霍南笙笑的臉部肌肉都是木的,麻的。

她深吸一口氣,再度拿起手機,想要給霍以南打電話,可她沒有質問他的膽子。隔著電話,聽著他的聲音,她無法爭辯,也難以言齒自己的失落。

所以換成給他發消息。

霍南笙:【哥哥,你不出席我的畢業典禮嗎?】

霍以南公務繁忙,有三台手機,三台手機均由他的特助保管。

霍南笙沒奢望霍以南第一時間回她消息,發完後,她把手機聲音開到最響,換了套衣服,走到餐廳。保姆每天中午和晚上過來,收拾房間,準備餐食。

晚餐已經準備好,三菜一湯。

餐盤很大,裝著的餐食不過三五口的容量。夠她吃飽,不浪費。

用餐到一半,手機響了。

來自霍以南的電話。

遲疑幾秒,她接了起來:“哥哥。”

電流陣陣,霍以南的音調清潤,音色很沉,好似眼前的空氣,看得見卻摸不著。

“李夕霧出席你的畢業典禮,不開心嗎?”

霍南笙起身走到了陽台,暮色不知何時被月色取代。城市建築交織而成的鋼鐵森林裏,她是形單影隻的動物。

她抿了抿唇,“沒有,隻是……你怎麽沒有提前和我說一聲?”

“因為我暫時也不確定我有沒有時間,”霍以南說,“所以想著先不告訴你。”

“那為什麽要讓表姐過來?”

“如果我不去的話,我希望,最起碼,你身邊會有家人陪著你。”

妥帖又周到的安排,挑不出一絲毛病。

這就是霍以南,他沒有借口,隻有周全的謀劃。

夜風沉沉,風裏送來幾分溫熱,輕撫過她臉畔,像是一隻手溫柔地撫摸著她。

霍南笙的情緒被他三言兩語安撫好。

掛斷電話前,她嗓音柔似風,“我知道了,哥哥。”

即便他說了不一定有時間過來,霍南笙心裏還是偏向,他不會過來。霍以南不像旁人,有頂頭上司,他自己就是自己的老板,時間安排全靠自己。如果不是真的抽不開身,決計不會委托李夕霧前往英國。

李夕霧得知緣由後,免不了涼颼颼地嘲諷一番。

“要真想出席,怎麽可能會沒時間呢?”

“你沒看那個新聞哦,江大歌星晚晚轉場,半夜行胸,爆汁不停。”

七月十九號。

利茲大學校園內滿是穿著黑色學士服的畢業生。

李夕霧踩著雙十二厘米的高跟鞋,如履平地,步伐快,語速更快。港城狗仔文化盛行,新聞標題充滿鹹濕味,尺度大,又勁爆。

萬幸身邊都是西方麵孔,沒有中國同胞能聽懂李夕霧說的炸裂話語。

她喋喋不休地:“人家一個月十二場演唱會都能擠出時間和一堆女人見麵。我告訴你霍南笙,男人但凡想見一個人,百分百能擠得出時間。難不成霍氏離開他幾天公司就會倒閉?我看啊,他心裏已經沒有你這個親妹妹,有了別的情妹妹了。”

霍南笙平心靜氣:“女朋友肯定要比妹妹重要的。”

李夕霧側眸:“霍以南真有女朋友了?”

霍南笙失笑:“沒有。”

李夕霧歪了歪頭:“看,你就是因為他沒有女朋友,所以能夠說出什麽女朋友更重要的話。等到霍以南真有女朋友了,我看你上哪兒哭?”

在國外,李夕霧叫霍以南的名字,叫得那叫一個順口。

“他有女朋友了我為什麽要哭?我開心都來不及。”

“得了吧,我還記得我二哥談戀愛的時候,他天天出去約會,他一出門約會我就哭。”

李夕霧的二哥名叫李池柏,打小,李夕霧就黏他黏得緊。李池柏也寵她,有什麽好吃好喝好玩的,都是先手給她留著。

得知李池柏戀愛的消息,李夕霧如遭雷劈,覺得李池柏再也不會對她有求必應,有叫必到了。當時年紀小,驕縱的小公主無法忍受屬於自己的愛被分走,所以用眼淚表達自己的情緒。

霍南笙有幸目睹過一次。

李夕霧哭的泣不成聲,待李池柏一走,她眼淚立馬收回。

她家娛樂公司的演員都沒她這份精妙絕倫的演技。

“你現在不是不哭了嗎?”

“今時不同往日……我現在回回在外麵撞見李池柏,他身邊的女的就沒重樣過。”年歲漸長,李夕霧不再輕易掉眼淚,更何況是麵對這種遊戲人間的渣男。

潮熱的空氣裏,淌著輕蔑的諷刺。

李夕霧話鋒一轉:“霍以南和李池柏又不一樣,你和我也不一樣。霍以南要是談戀愛,那個女的估計就是來和你分霍家家產來了。”

女朋友不會分家產。

能分家產的,是妻子,太太。

“可是哥哥說過,他不可能也不會談戀愛的。”遑論結婚。

李夕霧挑了下眉:“他親口和你說的?”

霍南笙:“嗯。”

這激起了李夕霧的好奇心,“他什麽時候和你說的?”

日頭熾盛,二人經過紡織學院,來到舉辦畢業典禮的禮堂。

她們到的早,禮堂裏沒什麽人,四五米高的窗,塊塊分明的玻璃窗,間或有幾塊是彩色的,拱形設計,極具中世紀色彩。吊燈燈光四散,落在安靜的長椅上。

往事如室內折射的光線,在她腦海裏,回憶與現實交錯。

霍南笙記得很清楚,是她十八歲成人禮那天。

霍南笙被叫一聲“霍大小姐”,自然得受到霍家大小姐該有的待遇。她每年生日都會過得格外隆重,更何況是成人禮這種大日子。

霍家上下,均知曉霍南笙與霍家任何人都無血緣關係,但這並不妨礙眾人憐愛她,將她視為霍家大小姐,照顧她,疼愛她,寵溺她。

成人禮前兩天,各位叔伯堂兄們送來的禮物擺成小山。等到成人禮這天,霍起陽送給霍南笙的禮物,是霍氏的股權。

眾人驚嘖之餘,紛紛感慨,霍南笙還真是名副其實的霍家大小姐。

收到如此貴重的禮物,霍南笙的心情沒有收禮的開心,反倒凝重。

宴會結束,她想把股權轉讓合同還給霍起陽。

書房門沒掩實。

對話聲模糊,霍南笙無意偷聽,本想掉頭離開,冷不防聽見裏麵的對話。

“我給她股權,是為了能讓她在霍家立足,為了能讓她不被旁人瞧不起。”父親語重心長道。

“難道不是為了讓她找個和她價值匹配的聯姻對象嗎?”霍以南輕描淡寫地戳穿他的虛偽。

霍南笙腳步一滯,雙腿如灌鉛般紮根在原地,無法動彈。

她雙手緊攥著手裏裝著股權轉讓合同的牛皮紙袋,冰涼紙袋,莫名有著高溫,灼燒她指間。

被戳穿了,父親也不顯尷尬,甚至變本加厲:“每個人都有它的價值,南笙的價值就是成為霍家的聯姻工具人,為我霍家的發展再添一筆。不然,你以為我那麽好心,讓她一個與霍家毫無關係的人住在家裏這麽多年?”頓了頓,他釋然一笑,“以南,你也一樣,你也需要聯姻。”

靜了許久,霍以南驀地出聲:“每個人都有它的價值沒錯,但是父親,您知道嗎?您在我這裏,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你什麽意思?”父親嗓音尖銳,“霍以南?!”

“砰——”一聲。

有什麽東西摔倒了。

劈裏啪啦碎了一地。

然後,是沉悶的撞擊聲。

霍以南沉聲,冷笑:“您憑什麽以為,我還會老實地站在這裏任您打?”

他說:“從您讓我接手霍家開始,您就應該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養在狼群裏的狼,成為了領袖,期間經過多少次嗜血時刻,又與死亡擦之交臂。霍起陽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霍以南,他的兒子,被他養成了他期盼的樣子,而後——反噬他。

“我是你的父親,霍以南,有我在的一天,你和霍南笙就得聽我的。”霍起陽咬牙。

“父親——”霍以南拖長音,歎了口氣,“您是不是忘了?霍家是我的。”

話音落下,霍以南走出書房。

他氣定神閑的姿態,全然不像是剛和人爭執過。

走廊外,清冷蕭條,無人經過。

霍以南笑了下,而後,往前走了幾步,敲了敲緊鎖的房門:“我知道你在裏麵,出來吧。”

霍南笙懊惱地低下頭,垂頭喪氣地打開門,“哥哥。”

見她懷裏抱著那份股權轉讓合同,霍以南猜:“要把合同還給父親?”

遲疑半晌,霍南笙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隨即又搖頭,陷入兩難:“我也不知道要不要給他。”

“收著。”霍以南鮮少用命令的口吻要求她。

霍南笙眼眸低垂,不發一言。

今天是她的成人禮,小姑娘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穿著量身定製的藕粉色禮服。方才在宴會廳,她初登場,驚豔眾人。一晚上,她臉上的笑沒停,到了此刻,笑意頓消。

她眼睫如薄翼輕顫,眼裏的情緒怎麽也藏不住。

委屈,為難,往後人生被安排了的無奈。

“我要聯姻嗎?和誰?”她又問,“那哥哥呢,哥哥又會和誰聯姻?”

“你不會聯姻,我更不會聯姻。”

“為什麽?”霍南笙不明白。

“因為你是我的妹妹,笙笙,”霍以南雙眸黑似深潭,望不見底,他氣息平定,不急不緩地說,“有我在,你可以永遠做你自己,做你想做的事。你不需要聯姻,不需要為了家族做出犧牲。”

“真的可以嗎?”

“可以。”霍以南篤定至極。

不同於他人,霍以南的承諾極具份量,他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

霍南笙睖睜著眼看向他,過半晌,她輕聲開口:“哥哥,那你呢,你有在做你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