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車窗明亮,烈日高懸。
商圈咖啡店熙來攘往,門外站著藍黃色外套外賣員焦急等待,橫貫穿行在人行道的外賣電動車迅速掠過,險些擦過保險杠。方業識“嘖”了聲,手指輕敲著方向盤。
副駕駛上的黎婭收了眼淚,匆忙補妝。
他從車內後視鏡,再度望了眼後座的黎潼。
年輕清瘦的女孩麵無表情地凝視著窗外風景,她瘦白手肘倚在車門上,不染粉塵的臉上,雙眸漆黑,情緒淡薄。車內距離足夠方業識觀察到黎潼那雙眉眼,睫毛並不上翹,冷淡垂直,透著興奮歡愉後的怏怏。
方業識從沒見過美女在他麵前還能保持冷酷。
他興趣升騰,正想說什麽,黎婭蓋上補妝粉餅的“哢噠”一聲,提醒他現在不是合適的好時機。
方業識可惜地放棄想法,心道,來日方長。
……
黎漴比方業識早了二十分鍾到漱芳齋。
他剛從公司下班,身上的西裝還沒脫下,餐廳服務員已經備好茶水,一步一個鞠躬加微笑,詢問他是否需要古典舞做席間娛樂觀賞活動。
黎漴婉拒。
服務員並不強行推銷,隻盡職盡責地介紹道:“我們餐廳請來的古典舞演出人員都是專業舞者,舞曲獲過全國青舞金獎……您下次可以試試,我先不打擾您,之後需要服務請按鈴。”
服務員離開包廂。
不久,黎漴收到方業識的消息:【哥們,你妹妹真挺有意思。】
他愣了下。
【什麽意思?】
方業識過了幾分鍾回:【沒什麽,就是覺得很可愛。】
男人說某個異性“可愛”,基本就與抱有曖昧想法牽扯。
黎漴不傻。他緊皺眉頭,他知道他說的“妹妹”是黎潼。
想說的話在輸入框打了長長一排,到底沒發,黎漴決定當麵和方業識聊聊——說好的不碰“哥們的妹妹”,他難不成要反悔?!
他怒意衝衝地等待著方業識到來。
最先進包廂的是黎潼。黎漴一時不及,未曾收斂臉上的怒色,他想解釋自己不是衝她生氣。始料未及的是,黎潼麵色尋常,隻淡淡看了他一眼。
她對他展露在外,富有針對性的怒火毫不在乎。
再張口,難免有自作多情之嫌。
黎漴在短短幾刻感受到“被人不在乎”的冷遇。
他莫名其妙開始失落,直到上菜,還忍不住看向與他有一座距離的黎潼。
漱芳齋的食材昂貴鮮美,方業識興致勃勃地介紹他點的菜肴。
“前幾個小時冷鮮飛來的金槍魚、黑鮑。”
“這塊和牛是從牛身上剛宰殺下來的——”
黎漴打斷方業識“博學洽聞”的濤濤介紹,給黎潼端了一份花膠燉湯,“潼潼,吃點這個。”
富含營養的湯品,熱氣繚繞。
黎潼撥動勺子,沒吭聲。
她興致寥寥。
黎漴不偏不移,給黎婭拿了份相同的小罐燉湯。
黎婭立刻甜甜道:“謝謝哥哥。”
黎漴翹了下嘴角,“不用謝。”
他近乎期待地看向黎潼,希望從她口中得到什麽,可惜,黎潼隻嚐了一口,轉而倦怠,潦草應付著強塞幾口食物。
方業識瞧出她食欲不振,關心問:“潼潼,你不喜歡吃這些嗎?”
“菜單在哪?你看有沒有你喜歡的,自己點些?”
從一開始,這個飯局的焦點人物就是“黎潼”。
黎婭強忍不悅,她在兄長麵前尚未表達出對黎潼的不滿,這一點給了她機會。
“潼潼?你是吃不習慣嗎?”
她溫柔開口,聲線柔和動人。
乍一聽很正常。
黎漴、方業識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隻有上輩子和黎婭打過交道的黎潼,知道她說話與楚朱秀一般,綿裏藏針,含沙射影。
是在陰陽怪氣著說她“粗人吃不了細糠”。
黎潼幽幽想。
她從來不吝以最大惡意來揣測黎婭。
她回以眼神,黎婭無辜地朝她露出笑容,很甜很純。
前一小時,她剛與她爭執吵鬧,甚至落淚。
轉瞬,又能將情緒控製在合理範圍,將完美假麵展露給黎漴瞧。
黎潼知道,黎婭已經從初次見麵中摸索出與她相處的規律——她在努力不讓自己被牽著鼻子走。隻要不受她影響,那她可以按照從前的人生社交準則,利用善良美好外表,和那及時落下的汪汪淚水,達成自己想要的所有目的。
她定定看她。
黎婭從容對視。
黎潼笑了,她咬住一塊鮮美多汁的牛肉,仿佛在啃咬黎婭的血肉,咀嚼用力,神情冷靜。
“是,我沒吃過這些東西。”
“確實有點不太習慣。”
她口吻尋常,並未以此為恥,像是在說“天空很藍,草兒很綠”,那般閑散隨意。
黎漴麵上不顯,心中猛然刮起一場風雨。
他深吸一口氣,低聲問:“那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餐廳要是沒有,哥哥出去給你買。”
這個發展一定不在黎婭的設想範圍內。
她驚愕地看著黎漴,他相當卑微地說著話。她臉上掠過的情緒從複雜到嫉妒,最終凝固成懊惱。
黎潼並非溫柔小意、貼心善良的妹妹。
她曾經學過,扮演過如此人設,卻被黎漴當眾說是“可恥可笑”。
既然如此,黎潼也不打算體諒他。
“那你去東郊給我買份涼皮。”
勺子叮叮當當地與碗沿發出碰撞聲。
她沒有教養地用西餐刀在瓷碟上刮出聲響,如指甲劃過黑板牆,一陣悚然的不適自天靈蓋傳到腳底。
黎婭駭然。
她眼睜睜看著黎漴答應下來,他匆匆摘下掛在一旁的西裝外套,俊美容顏上有幾分受寵若驚,連聲應著,與黎潼約定:“那哥哥過會兒回來,你先在這和他們說說話。”
黎潼目送黎漴離開的背影。
她眼也不眨,繼續咀嚼牛肉。
方業識被這情況發展弄得滿臉懵逼。
他清嗓,緩解這奇妙的氛圍,幹笑道:“哈哈,黎漴真是‘妹寶男’,我之前就說呢,他當哥哥真的是很稱職。”
這句話火上澆油。
黎婭嫉妒得指尖顫抖,她腦子裏全是黎漴出門時毫不猶豫,隻望向黎潼的那一眼。
他甚至都沒有問她,她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明明她才是和他朝夕相伴十九年的妹妹!
黎婭咬著牙,她忍著一直以來的憤怒不甘,低頭咽下黎漴遞給她的花膠燉湯。
她吃得很有教養,勺子不碰碗沿,喝湯時從不發生聲響——這是楚朱秀從她記事起,耐心教導的就餐禮儀。
黎潼冷眼旁觀著她起伏的胸口,漠然著嚼著富含蛋白質的牛肉,心想,她也會這樣的就餐禮儀。
不過,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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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郊距離內環足足有二十公裏,往返路程耗費時長需要一個小時。
黎漴開車去的路上,接到楚朱秀的電話。
通話外放。
楚朱秀溫柔有涵養的聲音緩緩傳來:“兒子,你現在在吃飯嗎?”
黎漴事先和父母報備過今天的行程,黎振偉和楚朱秀都樂於見到他們兄妹三人聚在一起吃飯。
雖說中間有個並不算合適的外人方業識,好在他起了點聯絡組局的作用,也不算討人嫌。
話音剛落,車流後方傳來鳴笛聲,響亮極了。
楚朱秀若有所覺,“你在外麵?還沒到餐廳?”
“不是,”黎漴聲線低沉,他解釋道:“剛才上了菜,我有點事去東郊。”
“什麽事?”
“……”
黎漴跟上前方車流,說起方才在餐廳裏發生的一幕。
說到最後,語氣悵然,“媽,潼潼說自己從來沒吃過那些東西。”
楚朱秀亦是怔怔。
他們早就想過黎潼前十九年的人生會是如何,當初辦事民警也給過他們具體資料。
一事無成、酗酒家暴的林建剛是黎潼人生的底色陰霾。
她過著普通人——亦或者,可以稱之為“底層人”的生活。
一個無法使用的破舊掛機空調,回收的價格隻有一百元。
黎潼還要親親熱熱地給回收師傅拿上幾瓶飲料。
一百塊錢,甚至還不夠楚朱秀心血**時陪伴朋友去做美甲時,挑選的一顆施華洛世奇美甲鑽。
黎振偉的個人資產是A10。
黎漴大學剛畢業沒多久,個人資產也有A8。
在他們眼中,一百塊錢甚至買不到一雙襪子。
楚朱秀的呼吸聲在通訊中變得急促,她遊刃有餘的語氣驀地變得艱澀:“我知道了。”
黎漴聽出他媽的情緒波動很大,他沒有多說,隻是說:“我看今天她心情還可以,媽,你要不打個電話給潼潼,再過些天,她的生日要到了。”
“借機會把她帶回家,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