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區破舊不堪,大門鏽跡斑斑,橫貫在道路中央的垃圾回收車散發著惡臭。
夏季高溫,蒼蠅飛蟲盤踞在垃圾車上方,振翅聲與蟬鳴一應一和。
楚朱秀捂著鼻子,難忍異味。高跟鞋踩在年久失修、空缺幾塊的石英磚步道上,差點踩空,險些趔趄,身旁兒子伸手扶,她這才穩住。
黎振偉熱得煎熬,他將西裝外套摘下,借著微弱夏風吹幹緊貼前胸後背的汗,和妻兒一起往小區大門走。
老小區的物業形同虛設,保安亭裏的光膀老大爺躺在涼椅上酣睡,渾然不知小區進了三位貴客。
進了小區內道,那股垃圾發酵後的異味才褪去。
楚朱秀的眉頭依舊擰著。
一路無言。
光鮮亮麗的上流人與這裏實在格格不入,踏進這種小區,小區裏的野狗野貓都要多瞧他們幾眼。
黎振偉將西裝外套重新穿上,將自己整理得幹練體麵,這才開口問:“兒子,是不是要到潼潼住的地方了?”
黎漴確認著樓號、門牌號。
楚朱秀定定地看向一處,旋後,張唇柔語:“應該就是這一棟,二樓。”
她抬手指的方向,是一棟外牆脫落,露出斑駁灰痕的樓。大量爬山虎攀爬在牆麵,匍匐上長,灰色斑塊與綠色葉片相互纏繞,層層疊疊,猶如厚毯。
二樓的位置,陽台方向,有著不同於爬山虎的植被。
是一盆家中園丁看了會覺得過分醜陋的三角梅。
三角梅屬爬藤類景觀植物,理應豎個支架,讓其順著物體攀爬生長,開出鮮紅、紫紅的花。
那盆三角梅並不如此,它被隨意地擺放在防盜窗的一角。藤葉順著防盜窗的鋁材生長,將陽台的大半遮得嚴嚴實實。
黎漴對上樓號,疑惑道:“媽,您怎麽知道是這棟?”
他們之前並沒有來過這裏,與黎潼的相認,是在安排了一處高級酒店裏,通過辦事民警的協助,與之見麵。
楚朱秀眼睫顫了顫。
她輕聲細語,解釋道:“我聽辦事民警說,潼潼住的地方有一盆三角梅,開得很茂盛。”
黎漴當時並不在現場,他摸不著頭腦。再看父親,發覺黎振偉臉上的表情莫名奇異,一時間,尷尬的氣氛蔓延。
很快,黎漴得到解釋。
黎振偉:“民警說,幾年前接過片區裏家庭調解的報案,來辦案的時候,剛好是三角梅開得最紅最旺的季節。”
他頓了頓,“潼潼報的警,林建剛打她。”
黎漴臉上露出難以抑製的怒意,他低聲罵了一句,楚朱秀拍拍他的手背,示意安靜。
他們往那棟樓走,與在樓下乘涼的老人們打上照麵。
出於禮貌,黎漴朝投來目光的老人頷首示意。
其中一個阿婆,瞧著他們半晌,來了一句:“該不會是來找那死妮的吧?”
說這話時,距離已有一段,黎漴懷疑自己聽錯,再轉頭,那個阿婆已經閉上嘴,一雙三角眼左顧右盼看著他們一行。
目的地在即,他顧不了太多,大步往樓梯走。
黎振偉、楚朱秀不比年輕力壯的兒子,行動慢了幾米。
望著兒子的背影,楚朱秀輕聲對丈夫說了句話:“老公,我沒想過潼潼住的環境這樣差。”高雅溫柔的貴婦人,說起話時,婉轉柔順,如同撒嬌。她的目光落在樓裏步梯肮髒落灰的地麵,高跟鞋踩踏時,激起一陣灰塵。
借著祖業發家致富的黎振偉更是沒有見識過如此窘迫的生活環境。
他和妻子,在這一刻,忽然能夠理解黎潼選擇改姓時的迫切。
=
空調罷工,請維修工來修理的錢夠再買台二手機。
黎潼不打算再花錢修這台破空調,她當著黎振偉三人的麵,撕下隔壁鄰居門板上的“家電回收”廣告紙,掏出手機,聯係師傅上門回收。
師傅說著方言,“阿妹,是掛機還是落地的昂,掛機我上門隻收70塊哈。”
黎家是本地人,黎振偉和楚朱秀聽得懂當地方言,隻有接受多語教育長大的黎漴聽不懂。
他的大腦還暫停在前一刻黎潼對他們說的三句話,表情僵硬。
黎潼和師傅講價:“100行了,你上門來收,我再收拾個電扇給你。”
午後樓道,蟬鳴響亮,吊帶裙在吝嗇微薄的夏風中搖晃。
年輕女孩眉頭微抬,將他們仨當作空氣,沒有主動搭話的意思,兀自繼續。
黎漴完全聽不懂黎潼在說些什麽,聽外星語般,一頭霧水。
他想問爸媽,被楚朱秀按住。
逼仄樓道,人聲回**。
“阿妹,天氣這麽熱,就當給我掙點水錢,90收,我開車過去。”
“你來我給你買飲料,”黎潼嘴皮子又快又亮,“阿叔你想喝什麽,我給你買點果汁行不行?你走我再給你送兩瓶。”
江市方言聽起來柔軟悅耳,少女的聲線澄澈明亮,三兩下交談,來回拉鋸,回收師傅同意價格,問了地址,說過半小時上門。
電話掛了。
楚朱秀原本呆滯的臉終於活絡起來,她小心翼翼地問:“ 潼潼,你……的空調壞了嗎?”
黎潼皺了下眉:“你聽不懂人話嗎?”
她的語氣理所應當,頗為冷淡,甚至沒有與回收電器師傅說話時,擅於講價的和氣友好。
買冰棍計劃被打斷,黎潼身上的熱意冒出,她煩得要命,再度打量著黎振偉、黎漴兩人。
黎振偉表情恍惚。
黎漴木木的,視線回來逡巡,和黎潼對上時,猛地一顫。
他本能地露出個微笑。
有教養的富家公子哥,自幼被教導著“與人為善”“謙讓知禮”,從不知道還有人能不客氣到這種地步。
“去樓下買點冰棍,”黎潼把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塞他手裏,“菠蘿味。”
“啊?”
黎漴下意識地回。
黎潼習以為常,平靜地將零錢收回,準備自己下樓。她想到上輩子,黎漴也是這樣,總不願意為她做點什麽——但他很愛替黎婭辦事。不管是黎婭成為舞團首席時的慶祝宴會,還是黎婭失戀後的借酒消愁,兩人甚至因此滾到一張**。
她點了下頭,“知道了。”
黎漴眼睜睜看著黎潼往樓下走。
黎振偉這時候才回過神來,他責備兒子:“潼潼讓你幫著買東西,幹嘛不幫?”
黎漴小腹被捅的那一下仍隱隱作痛,他張口結舌,想為自己辯駁,“我、我沒反應過來。”
楚朱秀輕搡他一把,低語道:“追上去。”
黎漴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黎振偉在後麵喊:“到超市給潼潼披個外套,外麵人多。”
中年人看不慣女孩們流行的時尚打扮——吊帶裙露的皮膚太多,黎潼白得晃眼,誰知道會不會遇上不懷好意的人。
目送黎漴、黎潼下樓,楚朱秀一直保持沉默。
黎振偉擦了下汗。
與數周前所見的黎潼相比,今日所見,差異太大,兩人心中無比複雜。
黎振偉記得在戶口登記機關,黎潼眸中的亮光如烈焰,她甜甜地喊他們“爸爸媽媽”,好似這一雙詞匯在蜂蜜罐裏浸過許多年月,吐出喉嚨,津津甜意浸潤。
固然對黎潼改姓的迫切頗有微詞,黎振偉還是挺享受剛認回的女兒對他們的孺慕。
“老婆,”黎振偉清嗓,謹慎小心,斟酌言語,“今天的潼潼看起來和上次不一樣。”
楚朱秀恍神,她點了下頭。
小區超市就在樓下。
沒幾分鍾,黎潼就回來了,身上沒有披外套,她一臉厭煩地嚼著冰棍,離黎漴遠遠,黎漴小跑著,尷尬地與爸媽對上眼神,做口型無聲道:她不想穿。
嚼完一根,黎潼身上的熱散了大半。
她這才有興致問他們的來意。
“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有事找我?”
黎漴沒有被人用這樣的口吻質問過。
他脖子出汗,西裝內襯黏在肌膚上,動彈手臂,就能感受到汗水與布料吸附在一起的力。
從小到大,盛夏時節都不缺空調等製冷設備的富家子弟,還是頭一次感受到這樣的燥熱。
莫名其妙,這兩句質問沒有立刻得到黎家三人的回應。
黎潼盯著楚朱秀,從她又摘了一顆的領口扣子猜出她應當是很熱。
養尊處優的貴婦人來時,踩著Roger Vivier女高跟,閃光織物鞋麵已被灰塵髒汙,她輕覷,漠然想:這雙鞋恐怕是楚朱秀穿的最後一次。
“潼潼……”
楚朱秀柔軟地喚著她,黎潼無動於衷地回了一眼,並不激動,聽她說完:“家裏華姨說,你一個人跑出來住,我們很擔心你。”
她說著。
黎潼悉悉索索地從塑料袋裏重新掏了一隻冰棍,拆開外包裝,麵無表情地咬了一口。
“噢,我知道。”
她這句話太過輕描淡寫,黎漴有點生氣,他扯開襯衫領口,頭一遭為了溫度放棄體麵,蹙眉道:“潼潼,你離開前為什麽不給我們打個電話?”
“這些天,爸媽和我、婭婭一直聯係你,但你的電話一直沒有接通。”
“總不會手機一直關機不用吧?你平時不刷視頻、打遊戲嗎?”
如果是上輩子,她會選擇舉著手機,試圖澄清,瘋狂解釋著自己是真的不用手機——再愚蠢點,還會打開手機APP使用時間,加以佐證。
死過一遭,知道自己怎樣做都不會成為黎振偉、楚朱秀喜愛的女兒,黎漴喜歡的妹妹,黎潼了無興致。
黎潼選擇跳過這個很可能發展為“自證陷阱”的對話。
咬著冰棍,幾口嚼完。
她語氣隨便:“你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
這一句話,愣是把黎漴噎得麵色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