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自那日回家未見小嫵後, 溫慎當即便覺不對,從蓮鄉找到了縣城,前後尋了縣令陶敏, 甚至連宋積玉那兒也去求過了,可這麽多人共同找尋之下, 還是沒有尋到月嫵蹤跡。
其間聽陶敏稱, 小嫵曾說京城尚有親人在世, 他又趕往京城,隨行的有謝溪行,還有喪父來投奔的付同。
三人一起在京城拿著畫像尋找數日,依舊未果。
溫慎已熬了許多天, 心神憔悴,站在京城的小巷子上便要往後倒。
謝溪行忙來扶:“不言,不言,不能再這樣熬下去了,否則人還未找到, 你便要被累垮了。”
溫慎搖頭, 扶著他的胳膊緩緩起身:“若尋不到小嫵,我寢食難安。是我的錯, 是我太自負了, 我不該讓她在鄉裏亂跑的,也不該去教什麽書,否則她也不會出事!”
“可我們已尋了這樣長的時間,還是未尋到,說不定……”付同話還沒說完, 被謝溪行給瞪了回去。
“不言,村中不是有人曾說見到弟妹與人走遠了嗎?或許是她家人將她帶回去了也猶未可知。她生成那樣, 性子又驕縱得很,說不定是什麽大門大戶出生的小姐,將她帶回去關起來了。若真是這樣,你即便是心急也沒有用啊!”謝溪行扶住溫慎將他往街道旁邊引了引。
溫慎此刻已是六神無主,急忙問:“那我該如何?”
“暫且先不尋了,先準備科考。倘若你能考中做官,無論是她被壞人擄走了,還是被家裏人關起來了,待人尋到了你至少還有與之一爭之力,否則你我一介布衣,如何去救弟妹?”
“好、好,我會盡全力考中,可人不能不尋。”溫慎淚已滲出,緊緊抓住謝溪行的手臂,“溪行,人不能不尋。”
謝溪行拍拍他的手臂:“好好,積玉不是也在尋嗎?還有付同呢,你安心備考,讓他們先尋著。待考完,當上官了,各方打點通,豈不比現下這樣大海撈針強?”
“你說得有理,你說得有理……”他扶著謝溪行,往後站了站。
忽而,前方一陣吵鬧,有侍衛從前方大步跑來,將街上百姓往道路兩旁趕。
一時人潮湧動,他們一行人被擠得站在角落裏。
“長公主車駕前行,爾等還不速速回避!”有帶刀侍衛高聲大嗬,隨即街上人群齊齊跪拜。
謝溪行眼疾手快,拉著溫慎也跪俯在地,隻聽得一陣車輪碾地之聲滾滾而過,再站起時,隻能遠遠看到車背。
付同正是愛玩鬧的年紀,忍不住好奇:“是誰的車駕?這樣有排場?”
旁邊有人回答:“一看你就是小地方出來的吧?連長公主的名號也未曾聽過?”
付同並未覺得被羞辱,隻不好意思撓撓頭:“是小地方來的,沒見識。”
那人見他如此實誠,忍不住多了兩句嘴:“看到後麵跟著的那輛車沒?那是長公主之女平陽郡主的車駕,這公主之女能被封為郡主的可不多見,其寵幸可見一斑呐。”
“原是如此,多謝告知。”
付同與人聊得正歡,那邊謝溪行忽然喊他:“小同,快些來,扶不言回客棧,我看他要倒了。”
“噢,好好。”付同與人打了招呼,跑了過去,走到另一側攙扶溫慎,小聲與謝溪行八卦,“長公主之女也能被封為郡主嗎?”
謝溪行低聲道:“若長公主許配親王,其女隨親王,自然能封郡主。隻是當今的長公主可不一般,不可與常人同一而論。”
“不過,不是傳聞公主並沒有子嗣嗎?”
“聖上說是一直養在廟裏,為先皇祈福,我等平民百姓哪裏知曉這樣多。”
付同想不太通,未再接著問。
秋試在即,溫慎倒是同意要考試了,可哪兒還有從前那副雲淡風輕成竹在胸的模樣,一頭紮進題裏便出不來了,從江陵來的幾個同窗想要探望,他都未曾見過。
常常是試題一放下,便開始對著窗外發呆,還不如多解解題,至少解題時能暫忘了煩惱。
科考一罷,旁人都在對題,結識權貴,隻有他一人,茶飯不思,帶著付同在京城大街上遊**。
官差來客棧報喜時,也不見他有什麽喜色,好在是有謝溪行在旁幫著打點,才未將場麵弄得太過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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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嫵已很久未出府,整日裏被關著,連日子都分不清了。
挽玉死了,母親派人來說過,已將她厚葬,還送了好些金銀給她家裏。
可人死了就是死了,金銀財寶能讓人活過來嗎?
身旁無人可說話了,每日陪伴她的是針線布匹,從前總是縫不好的針腳,如今倒是有幾分熟練了,床邊疊放的全是她給溫慎和孩子做的衣裳。
有時針線活做累了,她就寫信,給溫慎寫信,給孩子寫信。
寫一些很瑣碎的事兒,就好像在和他們說話一般,書桌上已摞了一堆送不出去的信。
她知曉秋試應當就在這兩日,但具體是哪一天就不知曉了,也無從得知溫慎有沒有來考試,考得如何。
可她不告而別,溫慎定會被影響。
窗外有梧桐樹,樹邊是被院子圍起來的四方天空,天邊一行孤鳥飛過,應是要去南方過冬了。
她站在窗邊,看著那行孤鳥,直到它們飛出小小的四方天地,消失不見。
外麵守著的侍女似乎是也感覺無聊了,聚在一起說閑話,不知是在說誰的壞話,兩人發表了同樣的意見。
她聽不懂,聽了一會兒坐回窗邊繼續寫信。
又一日,外麵的侍女仍舊在說話,像是在議論秋試的事兒,她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
“聽聞今年高中的幾位都俊朗得很,隻可惜好像都娶妻了。”
“就算不娶妻也輪不到咱們,你在想什麽呢。”
“那可說不定,那榜眼不就是布衣出身,聽說他妻子也是鄉間一農女罷了。”
月嫵一怔,布衣出身,除了溫慎,她再想不到第二人。
即便不是,她也要去試一試。
當夜,寒風陣陣,她挑了一身輕便的衣裳,趁守門侍女入睡時,從窗口爬了出去,往府中最不起眼的後門去。
已入深秋,天冷得連地裏的蟲子都能凍死,守門的小廝裹了身被子靠在門邊也睡著了。
她看了小廝一眼,雙手雙腳扒著院牆旁的樹幹往上爬。她沒爬過樹,不知用了多大了力氣才爬上去,坐在院牆上時大腿處已火辣辣地犯疼。
顧不了那麽多,她看著院牆外空****的地麵,咽了口唾液,閉著眼跳了下去。
“咚!”
“什麽人?”院門內小廝低呼。
摔到臀了,她疼得緊緊咬住手臂不敢出聲。
腳步聲在牆內響起,來回走動一會兒又停下,並未出門。
她鬆了口氣,扶著腰,一瘸一拐往前跑,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去何處才能找到溫慎。
“什麽人?!”暗處兵器鎧甲一陣響動,兩個侍衛從暗處走出,刀刃滑過刀鞘的刺耳聲隨之響起。
月嫵一愣,微微揚起頭,厲聲道:“我乃平陽郡主!”
她身上沒有任何信物,但僅憑那雙與皇帝和長公主一模一樣的狐狸眼,侍衛便能確認她的確是平陽郡主無誤。
“哐!”刀被收起,侍衛一前一後行禮,“參見郡主。”
“不必多禮。”月嫵微微側身,掩飾眼中慌亂。
侍衛起身,對視一眼,道:“天色已晚,城中宵禁,任何人都不能隨意走動,不知郡主是要去往何方?”
“我欲去尋新科榜眼。”
侍衛稍頓:“可是溫大人?”
月嫵一喜,險些上前抓住兩人。她強行忍住:“正是。”
“天色已晚,且今夜陛下設宴邀了新科舉子,直至現下還未放出宮來,恐怕今日是出不了宮了。若郡主真有要事,不若明日再去驛館尋人。”
月嫵思索一番,道:“你明早去與榜眼傳話,就說有一名為驕驕的女子明日午時在驛站外的街上等他,請他務必前往。”
“卑職遵命。”
“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不必相送。”
兩人一起望向月嫵的背影,其中一人道:“白日不尋偏偏晚上來尋,恐此番舉動是背著長公主而為,大人萬萬不可傳信,否則豈不是與長公主作對?”
“我亦是如此想的。”另一人轉過身來,“隻是這位郡主亦不好得罪,一個不留神,你我二人便要成為挑撥她母女關係的罪人了。”
那人眯眼,壓低聲音:“因而今晚,屬下與大人什麽也沒遇見,什麽也沒聽見。”
“正是如此。”
此刻,月嫵正圍著公主府外尋樹,可人運氣怎會那樣好,出來也便宜,回去也便宜。
思來想去,她叩響了後院門環。
“誰啊?”守門小廝被吵醒,迷迷糊糊開了門,隨即驚在原地。
“你若不說,便無人知曉此事,母親也不會來尋你麻煩,你若說了……”月嫵故意頓住。
小廝愣了三息,快速讓到一旁,請她進門,而後又快速合上眸。他若現下去請罪,恐怕也難逃一死,還不如搏一搏試試。
月嫵見他不說話,快步走開。
府中亦有在巡邏之人,隻是府上從未出過什麽事,又是大冷天的,巡邏之人都未太用心,她輕而易舉回到了院子裏。
門口守夜的侍女還在呼呼大睡,她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窗,卻朝門口走去,輕輕推開門。
守夜侍女被門聲驚醒,抬眼見她站在門口,慌亂連連:“郡主這是去往何處了。”
她站在那兒,微微抬起下巴,不痛不癢:“出府去了。”
“郡主!”侍女驚呼一聲。
“你們要去稟告母親嗎?告訴她你們貪睡失職,連郡主出了府都不知曉。”她勾了勾唇,眼中毫無波瀾。
侍女跪俯在地,哆哆嗦嗦不敢回答。
“明日一早去宮中拜見過舅舅舅母,出宮後我要在朱雀大街停留兩刻,你們二人自己想好借口。”說罷,她大步跨進門檻,關了門,輕輕倚在門上,不停喘息。
門外那兩個侍女在議論什麽,她聽不見了,閉了閉眼,擦掉臉上的滾燙,坐在床邊,望著緊閉著的窗,坐到天明。
一大早,她派人去尋了母親,說要進宮去給舅舅請安,母親當即應了,許她進宮。
不用細想也能知曉,母親定以為她要去找舅舅求情,並未當回事,才準許她去的。
可她吃一碟長一智,怎還會對他們抱有奢望?
去見過舅舅還有宮中的幾位嬪妃後,她匆匆離去,趕在午時之前到了朱雀大街。
馬車就停在朱雀大街拐角的小巷子裏,這個位置能將大街上所發生之事盡收眼底。
她與溫慎相處那樣長時日,隻要人一出現,她必定能看見。
可眼看正午已要過去,街上還未有溫慎身影。
她有些坐不住了,推開車門要往下跳。
“郡主!不可!”另一個侍女借口買蜜餞去了,此刻這裏隻剩下孟竹和兩個架馬的侍衛。
侍女一喊,侍衛回神也上前要攔。
“讓開!”月嫵低嗬一聲,跳下車,往前跑去。
侍衛腳快,但不敢碰她,隻能追上前擋住她的路。
她前後被攔住,孟竹也跟了上來,一時間竟無路可走。
“讓開!”她又嗬一聲,拂開孟竹,又去推侍衛,可憑她一人之力,如何能推得動兩個人高馬大的侍衛?
她瞥了一眼侍衛腰側的刀,毫不猶豫一把抽開,架在脖頸上,厲聲質問:“誰敢攔我?!”
幾人一慌,齊齊跪地:“郡主萬萬不可!”
動靜鬧得有些大,可馬車上掛了長公主府的標誌,往來行人皆心照不宣避開,不敢往這裏看半分。
月嫵舉著刀往前走了幾步,哐當一聲將刀扔下,轉身就跑。
“你們去
追!我回府去稟告殿下!”
月嫵已聽不太清,兩旁有風聲呼嘯而過,頭上的步搖碰撞叮咚直響,吵得她腦袋疼。
她幹脆拔下步搖扔在地上,又拽了腰間禁步往後一扔,還有身上那件大袖外衫也一並脫了隨手扔掉。
步搖禁步被摔斷,上頭的珍珠寶石散了一地,在路上四處滾動。
遠遠圍觀的人想去撿,卻被攔住:“若我沒看錯,那可是從長公主府車架上跑下來的,應當是新封的郡主無誤,你也敢去撿?不要命了?”
月嫵一路跑向驛站,剛巧瞧見宮裏來的內侍。
她上前抓住人,撐著腰上氣不接下氣:“新科榜眼可在此處?”
“郡主您怎麽弄成這樣了?臣這就送您回府。”
“我問你!新科榜眼可在此處?!”
內侍抹了把冷汗:“溫大人昨夜宮宴言辭無狀,已被聖上指去嶺州,此時想必已出了城門了。”
月嫵即刻鬆了手,往前巡視一圈,拽下腕上手鐲,大步朝停在路邊的馬匹走去,將手鐲塞給牽馬人,搶了韁繩,翻身而上,高嗬一聲:“馬匹借我一用!駕!”
高壯的馬在街道上狂奔,兩側行人皆被嚇得往後退讓,有些來不及收拾的小攤直接被撞翻。
“賠你的!”月嫵扯下頭上珠花,頸上項鏈,隨手往地上扔去,頭也不回趕馬前行。
遠處便是城門,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城門前正在被盤查的那輛破舊馬車裏坐著她要尋找的人。
“架!”她又狠狠往馬背上拍了一下,馬跑得更快了,寒風在她臉上刮,留下冷紅。
破舊馬車已檢查完,晃晃悠悠要往城門外去,她不管不顧乘著馬匹要衝出城門。
“攔住她!”身後一聲爆嗬。
月嫵不欲理會,徑直向前,可城門守衛已上前攔截,若不勒馬,恐要踩死人。
她一咬牙,緊握韁繩,馬匹仰蹄隨之痛苦嘶鳴,幾乎要將她摔下。
隻是瞬間,身後侍衛已騎馬趕來,擋住去路:“郡主!請隨卑職回府!”
“我要出城門!誰敢攔我!”她怒斥一聲,猩紅眼眸怒視來人。
侍衛皆連垂首,無人敢應答,亦無人敢放行。
“都給我讓開!”她大吼一聲,驅馬要從兩人身旁擠過去。
此時街道兩旁早已肅清,隻剩官兵侍衛和零星幾個百姓。
“滾開!”她一拍馬背,勢要出城。
身後卻忽然響起一道冰冷的聲音:“將她從馬上抱下來。”
“是!”侍衛收到命令,再無所顧忌,一人上前勒馬,一人按住馬背,一人扣住月嫵的腰,將她從馬上扛了下來。
她拚命掙紮,本就淩亂的發此刻全散了下來,隨風亂舞。
“將她放下。”
“是!”
月嫵得了自由,急急朝前衝了幾步,高聲大喊:“我要回江陵!我要回江陵!”
長公主緩緩放下車簾,聲音淡漠:“來人,將郡主帶回府。”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眼見著母親的車架要走,她慌忙衝了過去,死死扒住車轅,苦苦懇求:“母親,母親,求您,求您讓我回江陵……母親,我想回家……母親……”
“長公主府便是你的家,皇宮便是你的家,你還要回哪個家?!”
“母親,求您求您!”她連連往後退了幾步,噗通跪在車前,叩拜哭喊,“母親,我的孩子還小,他不能沒有娘……母親,您也身為人母,為何不能懂我?”
車門嘭得一聲打開,長公主探出身來,冷斥一聲:“郡主當街縱馬,毀壞財物,言行無狀,來人!將她關進馬車帶回府中,我自會稟明陛下,按律處罰!”
四下無人敢應話,隻有幾個侍衛上前,將她拖向不遠處小小的馬車。
“你不是與我說當了郡主便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嗎?!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放聲嘶吼,長發淩亂,脖頸到臉掙紮紅透,臉邊酒窩若隱若現。
沒有人理會她,也沒有人敢說話。
“我不要做郡主了!我不要做郡主了……”
她叫喊得幾乎有些耳鳴,隱約聽見母親在說些什麽,夾雜著不遠處城門轟隆作響聲。
模糊淚光裏,門被緩緩關上,門縫裏,漸行漸遠的破舊馬車消失在視線裏,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