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溫慎被冷風一吹,清醒了不少,才看清眼前少女的模樣。
不誇張地說,他活了十九年還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女子。
他微斂著眉,問:“姑娘為何要尾隨在下到此。”
月嫵垂下眼眸,一時忘了起身,抿了抿唇:“你、你能給我一些吃的嗎?”
溫慎微微一怔,後退兩步,抬臂示意:“姑娘若不介意,可進門小坐。”
“好、好…”月嫵呐呐兩聲,扶著門框緩緩起身,再次戴好兜帽,拿了傘和小竹燈往屋裏走。
溫慎站在門口,警惕往外看了兩眼,沒察覺任何異常後,才快速關上院門,落上門栓。
月嫵已走到門前,沒見人跟上來,轉過身去看他。
他腦中正不停思索,抬眼的瞬間,恰好對上那雙狐狸眼。
“這邊是正屋,請跟我來。”他避開眼,快步走進正屋,招呼她坐下。
她不會收斂神色,滿臉藏不住的好奇,靈動的眸子四處察看。
溫慎沒敢多瞧,點燃炭火,往門外去:“姑娘稍等,在下去弄些吃食來。”
“謝謝。”月嫵回過身,衝他頷首,規矩坐好,沒再往周圍看去。
她已看清了,這是一間小瓦房,裏麵幹淨整潔,房間裏到處都是書,書架上、書桌上、床邊都放著書,牆壁上也掛著字畫。
看來真是個讀書人。
少頃,推門聲響起,溫慎端著一盤窩頭走來,將盤子放在桌上。
“抱歉,家裏隻剩下這些了。”
“嗯。”她幹巴巴應一聲,雙手捧著微燙的窩頭,緩緩往口中送。
她太餓了,即便是從未吃過這樣的東西,可看到食物時,還是忍不住咽了口水,現下更是想將窩頭整個塞進口中。
但她偷偷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不遠處站著的男子,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細細咀嚼。
幸好沒看她。
她轉了轉眼珠子,無意識咽下那口窩頭,隨後劇烈咳嗽起來。
粗糧紮過嗓子,讓她極其難受,幾乎快要嘔出來。
溫慎快步上前,遞了一杯溫水過去。
他以為月嫵是吃得急了,被噎著了,還叮囑一句:“慢些。”
月嫵接過水,急忙往口中灌,不想非但沒將嗓子堵住的窩頭衝下去,反而又被嗆了一回。
她咳得臉色通紅,整個屋子裏都是她的咳嗽聲。
溫慎一時也不顧上失禮不失禮了,上前輕輕拍打著她的背。
片刻後,嗓子裏的窩頭終於滑下去,她又喝了兩口水,邊用手擦著嘴角的水珠,邊抬眸看著眼前的人,道:“多謝。”
“不必多禮。”溫慎彎了彎唇,微撩粗布長袍,坐在了她對麵。
她沒再說話,捧著窩頭繼續咀嚼,吃一口,看一眼對麵的人。
溫慎覺得有些好笑:“姑娘總是看我做什麽?”
“沒…”月嫵搖了搖頭,快速垂下眼,裝模作樣地繼續啃食物。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溫慎笑了笑:“姑娘先說。”
月嫵拿著吃了一半的窩頭,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吃好了。”
“吃不完放下便好。”溫慎道。
月嫵微微點頭,放下吃過幾口的窩頭,雙手放在膝上,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溫慎藏在桌下的手微微握起,他幾乎沒與女子相處過,此時又是夜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實在是…
但這樣好看的女子,又是孤身一人,說不定從哪個高門大院裏逃出來的姬妾。若他現下趕她走,無異於要她的命。
“對了…”
“對了…”
兩人又一齊開口,溫慎低低笑出聲來。
月嫵抿了抿唇,臉頰旁的酒窩格外顯眼,她輕聲道:“這回你先說吧。”
溫慎微微頷首:“還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我…姓陳,單字一個嫵。”
“五?”
“柔橈嫚嫚,嫵媚纖弱。”月嫵一字一頓。
溫慎心中微微驚訝,一時想不出到底是什麽樣人家的姬妾,才能會知曉上林賦。
“不知…”溫慎頓了頓,還是問出口,“不知姑娘為何夜半一人獨自在外?”
“我…雙親逝世,照顧我的姆媽將家中的錢財都卷走了,我已餓了幾日,實在無奈才出門來尋吃的。”
溫慎心道奇怪,看這陳姑娘的穿著打扮不像是家世一般,能流落在此,恐怕家中距此不遠,倒是還未聽說過附近有哪家的是這樣的情形。
他雖出身低微,但刻苦這些年終於考中了個秀才,常聽同窗討論周圍的人才豪傑,對當地情形也算是略知一二。
“夜深了,姑娘不若早些歸家…”
“我能借住在你這兒嗎?”
月嫵抬起一雙水霧氤氳般的眸子,盯著眼前的人看。
她住的那別院確實是大,比這裏精致了不知多少倍,但沒有吃的也沒喝的,大也不頂餓。
溫慎是個好人,她打算賴上他。
“這、這多有不妥…”溫慎慌亂收起眼眸,急急起身,帶得木椅哐當一聲,語無倫次,“男女有別,男未婚女未嫁,如此實在是、實在是…”
“可我一個人住,真的很害怕。”她的那個宅子太大了,以前十幾丫鬟婆子陪著,她都覺得害怕,更別說現在沒人了。
溫慎心亂得厲害,若不是瞧見燭火之下那清晰的人影,他甚至要懷疑此人是不是話本裏蹦出來的精怪,專門來吸他們讀書人陽氣的了。
他又想拒絕,可抬眼的瞬間正好對上那雙可憐的眼眸。
“好、好罷…”不論如何,今夜太晚,外頭風雪又大,若真非要強行送人回去,走這一遭,恐怕是要生病。
“陳姑娘若不嫌棄這土炕,便在將就一晚,在下去廚房過夜即可。”
說罷,他慌忙要往門外去。
“溫公子。”月嫵忽然開口。
溫慎腳步一頓,回眸看她:“陳姑娘還有何事?”
她雙手抓住衣角,靦腆道:“可否給我弄些溫水來,我想洗洗。”
“鍋裏有熱水,我去拎些來,隻是要委屈姑娘用在下的木盆了。”
“多謝公子。”月嫵起身,微微行禮。
溫慎握緊的拳又鬆開,道一聲好,負手出門。
人出去了,門也關上了,月嫵膽子大了起來,緩步在屋內移動。
她停在書桌前,指尖輕輕拂過書冊,悄悄翻開扉頁,看到了裏頭手寫的水經注三個大字。
這書她看過一些,講水域的。
她不動聲色放下書頁,又抬頭去看牆上掛著的書畫。
方才隔得遠,她還以為這些字畫是溫慎收集來的,現下才發現每副字畫上都蓋著一個“溫”字。
原來是他自己寫的…
這牆上的字多為顏體,雄渾敦厚,一如他本人。畫為工筆畫,畫得皆是花鳥草木,筆觸細膩,色彩豐富。
她正打算摸一摸那畫,門忽然響了,她立即走回桌前坐好,不知溫慎早已透過門窗映出的影子看到她的一舉一動了。
溫慎拎了桶水進來,找出兩個木盆放好,與她解釋:“這個是洗臉的,這個是淨足的,這個長巾…”
他頓了頓,抓緊手中長巾:“這個長巾是幹淨的。”他用過後洗幹淨曬幹淨的,不是新的,家中實在是沒有新的了。
“多謝。”月嫵接下長巾,攥在手心裏。
“這是水瓢,你往木盆裏倒水便好。”他又叮囑幾句,轉身出門,“我先出去了,有事喚我。”
他推了門出去,站在廚房簷下,直視滿天大雪,餘光無奈瞥見正屋窗上的倒影。
倒影拿著的手中長巾,低頭…聞了聞。
溫慎渾身一緊,血脈倒流,頭腦發脹,幾乎不能呼吸。
他在原地打了個轉,急急要進廚房,一抬眸卻看見窗欞上映出的兩團小水滴。
腦中嗡的一聲,他停在原地,怔怔盯著窗上的人影。
直到積雪讓屋簷承不住,咚得一聲落在地上,他才醒過神,慌忙進了廚房,嘭得一聲關了門。
“溫公子…”
微弱的一聲,將他從胡思亂想中拉出來。
他沒有出門,就站在廚房門後,往外喊:“有何事?”
“水倒在何處?”屋裏人隔空問。
“外麵太冷不必出來倒,明日再倒便行。”
“好。”
他沒再回答,屋裏人也沒再問。
沉默了許久,他脫下身上的普通大氅,躺在廚房的簡易木**,緩緩閉上眼。
廚房灶台中還有火,不算太冷,他卻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一閉上眼,腦中全是方才的畫麵。
活了十九年,他哪裏見過這樣的場景?別說是沒和女子接觸過,平日裏同窗就是討論起,他也從不參與。
身體有了明顯的變化,他的第一反應是羞愧,接著是生氣。
羞愧生氣自己品行不端,所為非君子。
他連大氅也沒披,直接出了門,站在小院中,任由雪覆蓋在身上。
直到眼睫承不住積雪,被壓得往下垮,他歎出一口濁氣,被寒風化為一團霧氣,隨風飄散後,他抬步回到廚房裏。
那些畫麵終於從他的腦中離開,他脫了被雪水浸濕的外衫,躺上簡易木床,緩緩闔眸。
意識正要消失時,外頭傳來一陣敲門聲。
“溫公子…”
他一驚,又清醒過來,急忙起身穿戴整齊,往門口去。
“陳姑娘,可是有何事嗎?”他沒開門,就站在門後。
“屋裏太黑了,我有些害怕…”月嫵本就怕黑,這屋子又不隔音,時不時便有呼嘯風聲從窗外傳來,她害怕得睡不著才起床來尋人的。
溫慎一怔,沒有說話。
“溫公子,可否可否…與我共處一室?”
溫慎心頭一震,先前遺忘的畫麵又盡數回到腦中。他喉頭滾動一下,沉聲道:“這樣恐怕不妥。”
月嫵當然知曉如此不妥,可她覺得溫慎是個好人。
“溫公子,我…”她抿了抿唇,“我真的很害怕…能不能求求你、隻陪我這一晚…”
溫慎閉了閉眼,道:“姑娘若真是害怕,便將燭火點上,你我男女有別,如此實在是有違禮數。”
“好、好…”
“火折子在桌上,若是尋不到,在炕裏點蠟燭也行。”
“我…”月嫵還想再說些什麽。
溫慎無情打斷:“外麵冷,姑娘早些回屋休息,在下也要休息了。”
縱使月嫵臉皮再厚,也再不好意思多說,隻得施施然轉身,回到房間中。
其實溫慎家的土炕很大,夠好幾個人一起睡,月嫵也不怕他和自己睡一張炕。
隻可惜,溫慎不願意。
她磕磕絆絆摸到火折子,摸索著去點蠟燭。
燭火亮起來的瞬間,她心中的恐懼終於消減了一些,可躺在炕上,聽著外頭的風雪拍打聲時,她還是有些害怕。
莊子生活無聊,從前那些小丫鬟總喜歡聚在一起講一些鬼怪異事,她雖害怕,可每次總會忍不住偷聽一會兒。
後來,她便怕黑了。
她縮在被子裏,聞著裏頭淡淡的澡豆氣味,強睜著一雙眸子,盯著房梁,腦子開始想一些有的沒的。
溫慎的被子挺好聞的,長巾也挺好聞,不知道用的澡豆裏加了什麽東西……
她的眼皮招架不住,最後連什麽時候睡著的都不知曉,隻知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快到晌午。
從前她也是想睡到幾時起便睡到幾時起,這會兒起遲了也不覺得有什麽。
她娘說過,她是公主之女,生來身份尊貴,想做什麽便做什麽,誰人敢多一句嘴,拖下去打罰便是。
屋外傳來一陣讀書聲,月嫵挑了窗去看,恰好對上那雙溫柔的眼眸。
她還未梳妝,就穿了身中衣,嚇得溫慎急忙捏著書本背過身去。
“陳姑娘…你醒了?”溫慎猶猶豫豫半晌,說了句廢話。
“溫公子起得好早。”月嫵放下窗,穿好衣裳往外頭去。
溫慎聽見了腳步聲,可仍不敢轉過身去,隻催促道:“雪暫且停了,不若在下送姑娘早些回去,免得雪下起來,又不好走了。”
月嫵沒想過要回去,在這裏有吃有喝,多好啊。
她上前兩步,道:“我家中一個人都沒有了,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時日?”
溫慎不知該如何接話了,悄悄深吸一口氣,道:“多久?”
月嫵被噎住,那不過是個托辭,誰知道要多久。若真如他們所說,她娘她舅舅都要被砍頭,那她也隻能耐在這裏一輩子了。
“溫公子…”她又上前兩步,抓住了溫慎的衣袖。
從前她若想討母親歡心,也會這樣做。通常這樣過後,母親便會答應她許多事,但溫慎…
溫慎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往旁邊跳了一步,垂著眼,冷著嗓子道:“你我男女有別,還是保持些距離為好。”
月嫵聳了聳肩,收回空落落的手,無奈後退一步,與他商量:“溫公子,求你收留我幾日。”
她這語氣可不像是在懇求,更像是在告知,但溫慎哪兒還能注意到這些,整個人早就亂成了一團麻線。
“姑娘,這樣真的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