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雨停
六歲的孩子對殺人並沒有具體的概念, 他們總是那麽天真,那麽善良,又那麽殘忍。
在開始執行第一次任務之前, 小仇野按照要求三天沒吃飯, 換上破破爛爛的衣裳,又在泥地裏滾了好幾圈,總算把自己重新變成一個可憐兮兮的小乞丐。
要演好一個小乞丐對小仇野來說其實很容易,因為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裏, 他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他這回要殺的人姓陳, 是康安織布坊的老板, 大家都稱呼她為陳大娘。
小仇野站在陳家門外,按照指示叩門。
來開門的是個頭發花白,體型偏瘦的大娘, 她頭上戴著藍色頭巾, 笑起來的樣子十分和藹。
“來的怎麽是個孩子?”陳大娘看著小仇野, 喃喃自語。
小仇野不知陳大娘為何會這樣說,他隻好按照師父所說的,裝作可憐的模樣說:“姥姥, 我已經很久沒吃過飯了,能不能……”
他的話還未說完, 陳大娘便笑道:“進來罷!家裏剛好多煮了很多飯。”
進展得太過順利,小仇野呆呆地眨眨眼。畢竟若是這個法子行不通,他還有十多個備用的進屋計劃。
“孩子,好喝麽?”陳大娘略微粗糙的手在小仇野的小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這是一碗蓮藕排骨湯,小仇野的整張臉都快埋進碗裏了, 他點頭的時候,連著碗也在一起動。
陳大娘笑起來, “我也有個像你一樣大的孫兒,隻是不常能見到他。”
“為什麽?他不見了?我幫你去找他。”小仇野天真地問。
陳大娘笑得更加開心,她笑起來的時候牙齒會漏風,“你幫我去他?你到底是做什麽來了?”
“我……”小仇野抿了抿唇,沒說話。
陳大娘跟小仇野說了好多話,她談起她正在做官的兒子,兒子跟她的想法很不一樣,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
她又談起年輕時的事。她說自己年輕時是個美人,方圓十裏的小夥兒都喜歡過她,不過她一心撲在了自己的織布坊上,雖然二十幾歲都沒嫁出去,但看著織布坊逐漸壯大,她一點都不後悔自己所做出的選擇……
她像是個知道自己即將壽終正寢的老人,是以,把小仇野當做後輩,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事。
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認真地聽著她說話。
已經很久沒有人認真聽過她嘮叨了。
陳大娘憐愛地摸了摸孩子的頭發,感歎道:“明明是個好孩子,怎麽……”
後半句話被她咬碎了咽進肚子裏。
月出,夜濃。
陳大娘躺在**已然入睡。
仇野也被陳大娘留在了家裏,此時,他手裏正拿著把匕首,幽靈一般地站在陳大娘床前。
他握匕首的手一點都沒顫抖,但他的心卻在搖擺。
他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麽要殺陳大娘。
陳大娘對他很好,給他吃的,給他地方住,還給他講故事。這個頭發花白的老嫗就像姥姥一樣讓人覺得親切。
可是他現在卻要殺死她。
人被殺死是什麽樣的呢?
師父說,你是刀,刀就要接受任務,你的任務就是殺人。不要管是誰雇用你去殺人,也不要管你要殺的人是誰。
為什麽?
為什麽呢?
他是刀嗎?
是嗎?
他不能決定殺不殺這個好心的姥姥嗎?
小仇野還在思考,他已經快要放棄殺陳大娘了,因為潛意識告訴他,他不能這樣做。
可是,師父的話不斷在耳邊響起,他不得不將匕首握得更緊。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奇怪的笛聲。
小仇野聽著笛聲,感覺自己腦子已經混亂得不會思考了。
殺了她。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小仇野握著匕首慢慢靠近,匕首的金屬麵反射月光,照在陳大娘的眼睛上。
陳大娘在這道光下睜開睡眼,然後她看到孩子失去高光的眼睛。
她張口似乎想喚孩子的名字,可是她沒有機會再發出聲音了。
就在她張嘴的那一瞬間,孩子手裏的匕首紮進了她的脖頸中。鮮血像噴泉一樣噴湧而出。
陳大娘看著孩子,蒼老混濁的眼裏流出一滴淚,她衝孩子笑了笑,伸手去將孩子臉上的血跡抹去。
你以後會長成什麽樣呢?她不由在心裏想。
對不起啊,你本來該是個好孩子的。陳大娘永久地閉上了眼。
陳大娘有個當父母官的兒子,可她這個兒子並不是個好的父母官,可謂是貪汙受賄,無惡不作。她為此跟兒子吵過很多次架,並揚言要到上京去狀告他的罪行。
她以為兒子會改,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兒子要殺她的消息。
兒子不願意髒了自己的手,便雇殺手幫忙動刀。
可就連這個殺手組織的首領都“看不下去”她兒子的這種做法了,對她說,要替天行道,把她兒子殺了。
陳大娘舍不得兒子,既然兒子要殺她,她心已涼,寧肯死。
那個首領說,“要麽你死,要麽你兒子死。如果你死,那你在死之前得幫我一個忙,不然就是你的兒子死。”
陳大娘答應了。
之後,她打開門,牽著門口的孩子進了屋。
幹枯瘦弱的手從小仇野臉上滑下,他看著那雙蒼老混濁的眼睛逐漸失去最後一絲色彩,變得如同死魚眼睛一樣難看。
手上的黏糊糊的感覺,小仇野沒見過這麽多血。
他的腦袋好像又能思考了。
我殺了她。他心裏淡淡地想。
一個殺手,一把刀確實該這樣做的。
可他沒來由地難受起來,胃裏一陣**。
他使勁搖了搖陳大娘,陳大娘沒有醒,身體卻在一點點變冷。
這就是死麽?
是死了,我殺的。
孩子忽然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渾身像是有人從腹中將他腸子扯出來般陰冷。
他用匕首往自己腿上也紮了一刀。
好痛。
可是這種痛卻讓他冷靜下來。
他按照師父所教的,冷靜地處理好現場的一切。
當他從陳大娘家裏出來的時候,終於對著路邊的水溝嘔吐起來。
腦中亂糟糟的,冷漠的情緒似乎要將悲傷全部籠罩。
他不停地吐著,吐到嘴裏發酸發苦。
他實在吐得太累了,就仰頭去看天上的星星。可是天上沒有星星,厚厚的烏雲遮住月亮,快要下雨了。
可他還是呆呆地站在路邊,連大腿的傷口正在不斷往外流血都不知道。
“小七,你這條腿要是再不及時處理,就要廢掉了!”燕青青給椅子上的小仇野邊包紮邊說。
小仇野垂頭咬著唇,沒說話。他變得比之前更加沉默。
有個高大的身影走過來,小仇野知道是誰。
他問:“師父,我是刀麽?”
“對,你是刀,你做得很對,很好,你天生就是如此。”
“這是天生的?我真的,是刀?”
“對,沒錯,你總算明白了。”
“那我不用匕首了,我要用那把三尺長刀雁翎刀。”
仇漫天笑道:“當然可以,那本就是為你準備的。”
他終於把這個孩子的仁慈殺死了。
小仇野自有記憶來從未感受過溫暖和親情。陳大娘給了他溫暖和親情的感覺,可他卻把陳大娘殺死了。他連殺陳大娘都能狠下心,之後就能冷漠無情地殺任何人。
雲不歸叼著葉子對仇漫天冷聲道:“以後睡覺的時候,多小心些。”
他從來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可現在卻真實地發著怒。
仇漫天笑笑:“他不會殺我的。”
小仇野開始學著做把刀了。
開頭那兩年裏,每當他殺完人後,總是一個人縮在角落裏靜靜地呆著。小小的身體抱著那把三尺長的雁翎刀睡覺。
他一刻都未讓刀離身,仿佛隻要跟這把刀待得久一些,自己也會是把真正的刀。
他變得更加沉默,像個悶葫蘆,很長一段時間裏除了搖頭點頭和殺人之外,似乎什麽都不會做。
季棠出招說:“要不給小七灌點酒吧,喝醉睡一覺就好了,不然憋壞了,瘋起來連我們也殺。”
小仇野喝的第一口酒不是甜酒而是烈酒。其他六人覺得,既然要喝醉,喝得並不一定得多,但必須得精。最好喝一兩口就能醉,也省的他們費力掰開嘴灌。
不曾想,第一個醉倒的便是季棠,然後是燕青青,花無葉,黃鐵衣,還有大哥郭斬。
雲不歸是最後一個醉的,他指著小仇野仍舊稚氣的臉,醉醺醺地說:“小七,你以後要是想走了,就跟我說,我一定……噦。”
小仇野:“……”
他靜靜地看著六個人橫七豎八地倒在一起,你撓撓我的臉,我踢踢你的肚子。
他喝了許多酒,可臉一點都不紅,反而白得嚇人。這個時候他抬頭望天,天上有很多星星,一閃一閃的,很漂亮。他的唇角終於以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弧度向上彎了彎。
其實那天夜色陰沉,連月亮都沒有,更不要說星星。
後來,他身上總是帶著酒囊。
景和二十一年,仇野十一歲。
九九重陽,仇野在佛前上了三炷香。香是給陳大娘上的,而他現在提著刀要去殺陳大娘的兒子。
沒有人雇用他去殺陳大娘的兒子,隻不過他查出一個消息——當年雇用他去殺陳大娘的雇主,就是陳大娘的兒子。
作為一個合格的殺手,並不該去調查雇主的消息,不管是雇主還是殺手,隻能跟一個“中間人”交涉。仇漫天就是那個中間人。
可仇野還是去查了,這件事就像心魔一樣困擾了他整整五年。讓他變得完全不像個孩子,反而像個心思深沉的成年人。
陳大娘死的那年,她的兒子為其大型操辦葬禮。他在陳大娘的棺槨前慟哭,把自己像發麵饅頭一樣的臉哭得通紅,細長的眼睛也被哭腫得像是核桃縫。
因此,陳大娘的兒子成了此地有名的孝子。服喪後官職便年年升遷,這年已經升作京官了。
仇野藏在樹裏,等待著這新上任京官的車馬。
他被發現了。
發現他的是個女孩子。
上京城裏馬車太多,重陽節的車便更多了,女孩子所坐的馬車被堵著無法前進。
她似是很無聊,掀開轎簾,點漆般的眸子滴溜溜地往外看。
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將目光定在街邊那棵高大蔥榮的樹上。
四目交接。
女孩子的目光自落在他身上,便再也沒挪開過。杏核一般的眼裏滿是好奇。
仇野微微蹙眉,靈巧的身體一轉,便跳到了屋簷上。
這時他去看馬車裏的女孩子,女孩子仍舊在看他,眼裏除了好奇,甚至還有一絲羨慕。
你在羨慕什麽呢?
仇野隻覺得不解。
他不再管那個女孩子,輕盈的身體踩著風跳到那京官的馬車頂上,再像條小魚一般,靈活地鑽進去。
——隻不過,他那時並沒有想到,五年後會與那個女孩子再次相遇。
他的一切動作都很迅速,除了在殺那個京官的時候。
他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刀,總之,在最後一刀致命傷之前,他每一刀都沒有捅在要害處。
他要看著眼前這個人,痛苦地死去。
平常執行任務的時候,他下手總是很快,想讓一個人死,不過隻需片刻時間。獨獨這個人,是例外。
這件事過後,仇野被仇漫天打了一百條鞭子,又被倒著吊起來在樹上掛了三天,理由是他隨便殺人。
這怎麽能叫隨便呢?
他明明,有做過周密的計劃。
仇漫天叉腰站在他麵前,“小七,你知錯了麽?”
“我錯在哪裏?”仇野瞪著他,額上青筋暴露。
仇漫天氣得深呼吸,沉聲道:“小七,你是刀。”
刀?刀是什麽呢?刀沒有感情,參與江湖的人情世故乃大忌。刀是兵器,隻有當人拿起你時,你才能殺人。否則,你即便是落灰也不能自己行動。
“刀在殺人的時候必須無情決絕,但你捫心自問,你在殺那個京官的時候,有做到這一點嗎?你憤怒,所以你折磨死了他。”仇漫天說。
還差一點,隻差一點,就差一點。
他絕對不能失敗,他想要鍛造出一把人形刀,就一定會成功。
仇漫天的聲音在空曠的場地裏回**,仇野隻覺得耳朵嗡嗡作響。
自那天起,仇野開始吃藥。
仇漫天說,這是能讓人忘記煩惱的藥。
仇野的確沒有煩惱了。
他開始忘記陳大娘,忘記那個被殺的京官,忘記那天所看到的女孩子。
他不再有能力體會到喜怒哀樂,他變得過分冷漠,過分冷靜,變得像刀一樣鋒利。
仇漫天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他開始做越來越大的生意,隻要有仇野在,無論多大的單子他都敢接。
是以,本就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睚眥閣瞬間提升到舉足輕重的地位。
他賺的錢越來越多,野心也越來越大。
仇野的“野”不僅是荒野的野,還是野心的野。
刀沒有野心,但人有。
仇野沒有野心,連喜怒哀樂都沒有了。他甚至沒有心。
既然無心,又怎麽會有野心?
沒有心才能成為刀。
可是,仇漫天的野心卻在一天天地慢慢膨脹……
--
屋外的雨已經停了,但潮熱的風還在吹。
仇野隻是用平淡的語氣,從他的視角敘述往事。十年時光被他用短短幾句話帶過。
他不知道仇漫天的想法,不知道陳大娘的死本就是個騙局,也不知道雲不歸和仇漫天在私底下爭吵過什麽。
他隻能看見自己所看見的。
他對自己沒有任何評價,隻是將所見到的“事實”合盤托出。
——你看,這是我醜陋的一麵,肮髒的一麵,不堪的一麵,脆弱的一麵。既不強大,也不體麵。
他也沒辦法對自己給出評價,他不知道該如何看待自己,他做了十年的刀,早已經不知感情是為何物。
這種狀態,說得好聽點叫冷漠,說得難聽點,叫麻木。
仇野站在門前,轉過身問:“雨停了,要走麽?”
要走麽?即便如此,也會跟他走麽?
仇野將手背在身後。
背在身後的手死死攥著拳頭。
他靜靜地看著坐在蒲團上的少女,少女抱膝坐著,似乎並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仇野呼吸變得沉重起來,他默默地數著數,心想數到一百就走。
從聽仇野說起往事開始,寧熙就沒說過一句話。她隻覺得渾身發冷,呼吸發緊,像是夏夜裏被一條濕滑粘膩蛇纏上腳踝。
她望向少年,少年逆光而立,看不清神色。好像在問,你看,我之前做過這些事,你會怎樣看我呢?
是以,她沒有直接回答仇野要不要走,隻是從蒲團上站起來,望向少年逆光的身影。
這時仇野已經數到了九十。
寧熙突然說:“你殺那個京官的時候,我看到你了。我就在馬車裏,看到你在樹上。”
仇野背在身後的手攥得更緊,“我也看到你了。”
“你知道那是我麽?”
“知道。”
不知為何,寧熙覺得有些鼻酸,但還是努力讓自己微笑起來。
她皺起鼻子笑道:“原來我們早就遇見過了。”
仇野忽然覺得喉嚨開始發幹,連平靜的心跳都逐漸變得混亂。喉珠上下滾了滾,他忍不住咄咄逼人地問:“你沒有其他想說的麽?”
或者是,想要質問他的。
“說什麽?”寧熙偏著頭。
“比如……”仇野喉嚨已經幹澀得發痛。
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咄咄逼人些什麽,細細想來真是愚蠢。
“沒有什麽好說的。”寧熙插嘴道,“仇野還是仇野,隻不過是更完整的仇野。”
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解釋。你將完整的自己展現於我,我亦將完整的自己展現給你。
風從耳邊劃過,她提著濕漉漉的裙子跑到少年麵前,二話不說地踮起腳尖,輕輕抱住了他。
此時此刻,已不再需要說任何話語。
被抱住的人渾身一顫,悶哼出聲。
“仇野,你受傷了?”
寧熙不想壓著他的傷口,正打算後退,卻被一隻手攬住後腰。
如雨後山茶花般的淡淡香氣將仇野籠罩起來,他突然用力地抱緊寧熙。攥緊成拳的手已經完全鬆開,他將少女緊緊擁入懷中,手按在少女柔軟的身體上,越收越緊。
那些過去從沒擁有過的情緒再也無法被壓製住,悲傷、歡樂、酸澀、憤怒、嫉妒,這些作為一把刀從未感受過的東西一股腦地湧出來。
既然要湧出來,就湧出得更徹底些罷。
他用盡全身力氣抱住寧熙,傷口被撕裂,他感到痛,可這種痛卻讓他更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現在究竟有多麽快樂。
寧熙安靜地任由他抱著,時間仿佛變慢了,屋簷上的雨滴緩緩滴落,水氹中泛起圈圈漣漪。
很多年以後,寧熙回想起這個瞬間,發現這是她第一次觸碰到這個陰鬱少年的內心。她的身體像是要被揉碎,融進少年的身體裏去。
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這靜謐的山寺,和山寺中緊緊相擁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