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媚娘告假
文成公主自吐蕃還,皇帝如公主例賜下公主府。
使團眾人,皇帝也皆有優賞。
更因此去吐蕃山高路苦,聽聞許多人路上都多少病過,皇帝便又給了使團眾人並隨行兵士一段長休沐假。
而薑沃得到休沐的第二日,李治下朝回來,就沒有如往日般見到媚娘在偏殿等自己,為自己準備筆墨整理奏疏。
而是見到了一張字條,以及被留下來做替補,因而瑟瑟發抖差點哭出來的嚴承財。
見媚娘字條之上跟自己‘告假一日一夜’,李治就知她一定是去尋太史令去了。這半年,媚娘也總是懸心。時不時跟自己在輿圖上算,使團應該到了哪兒,是不是應該回來了。
此時終於把人平安盼回來了,豈能不相聚一二。
雖說媚娘已經先‘走’後奏了,李治還是笑著拿起朱筆,在紙條上批了個“準奏”二字為樂。
直到開始看奏疏,遇到一事,隨口跟媚娘念叨了兩句後,才發現人並不在身邊。
李治驟然覺得好不習慣。
揮手讓站在旁邊柱子似的嚴承財退下。
心中不由開始埋怨崔朝:怎麽回事,朕給了你與太史令同樣日子的漫長休沐,你怎麽連人也留不住,牽連的我這裏也空空****。
*
媚娘與薑沃久違地回到了宮正司的屋子。
陳設一切如舊。
陶姑姑給她們帶來用井水鎮過的夏日的酸梅飲,還不忘囑咐她們,不要貪涼喝太多。
薑沃笑著起身接過來道:“姑姑還把我們當成小孩子!”
陶枳也笑了。
是啊,看她們總覺得像看著孩子。
且說媚娘剛回宮的時候,掖庭中認得她的人當然人人震驚。陶枳也是驚過的。
但她是親眼看了媚娘這些年,從前就不舍她青燈古佛在感業寺苦熬,為她出過主意,兼之媚娘進宮又有‘命格合宜’事背書,陶枳也就很快順過了此事,還曾令宮正司禁過宮人的閑言碎語。
此時陶枳看著兩人,一人是緋衣官袍,一人是婕妤宮妃服,心中很安慰:便是她不在了,這兩個孩子也能相依相伴過的很好。
不由道:“是啊,
你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老了,這幾年總覺得累,想著幹脆去九成宮養老算了。”
薑沃細細打量陶枳,然後肯定道:“姑姑不老。”
如今陶枳雖年近五十,在這個時代算是邁入老年了,但她麵容天生端嚴,並不見老態。
此時驟然聽陶枳提起想去九成宮養老,薑沃不免追問道:“姑姑說累了想離宮,可是我一走這半年,蕭淑妃又尋事了?”
之前蕭淑妃為了拉攏她,就曾幹出挑動皇後對宮正司不滿,借此為難宮正司她來賣人情的事兒。
陶枳在宮中多年,又是文德皇後定下的女官,固然不會被蕭淑妃的小伎倆真的扳倒。
但淑妃位列正一品妃,凡事以品級壓下來,總免不了煩惱和委屈。
陶枳搖頭,看向媚娘笑道:“有她在,我就不愁了——如今後宮可安穩了。”
薑沃:半年未見,武姐姐果然已經安定後宮諸事了嗎?
*
若是蕭淑妃也在此處,能為自己發聲,必然要質喝一聲:“狼子野心啊!這宮裏,如今簡直姓武了啊!”
蕭淑妃滿腹苦水。
怎麽滿宮裏就自己認出武婕妤的真麵目,旁人都覺得她是個好人呢?
就連皇後也是!後宮許多事,竟然願意聽武婕妤的。
這給蕭淑妃鬱悶的夜裏都睡不著覺。
有時候聽著後宮從帝後到宮人,對武婕妤的一片讚揚聲,蕭淑妃都覺得,自己跟別人是不是不在同一個世界啊。
這後宮是怎麽了!
所有人都被武婕妤灌了迷魂湯嗎?
*
陶枳囑咐二人別喝多了冷飲子後,也就離開,留下兩人自在說話。
媚娘就順著方才的話題繼續說下去。
“後宮事實不難——用你之前的話說,分清哪些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哪些是可以共贏的就是了。”
薑沃點頭:如今媚娘還沒有孩子,後宮裏跟媚娘利益直接衝突的,其實隻有蕭淑妃。因蕭淑妃為自己為兒子都是極需要帝寵的,這點上她跟媚娘是不可緩衝的矛盾。
反而媚娘跟皇後之間,暫時是沒有什麽可衝突的。
這件事不光她們看得出,皇後的母家也看的明白,還叮囑皇後道:“那武婕妤既無家世又無子嗣,她得寵你也不必上心,倒是讓蕭淑妃頭疼去吧。如此也正好,家中久替你發愁,若是皇帝一直偏寵淑妃,再立了她的兒子做太子,你將來便難過了。有武婕妤分一分帝寵,對你是好事。”
王皇後本來就不甚在意誰得寵,對蕭淑妃的不滿,絕大部分來源於她總挑釁自己的皇後權威。
見武婕妤得寵後,從不像蕭淑妃一樣總對她明嘲暗諷的,反而還很恭敬,王皇後就覺得,這個嬪妃不錯哎,比蕭淑妃強!
還對隸芙感慨過一回,陛下眼力見長啊,希望下一個寵妃也是懂事人。
而在媚娘看來,王家和皇後的想法,像是一碗水一樣清澈見底並不難猜。
“皇後娘娘不是個難相處的人。”進宮大半年,媚娘已經摸準了王皇後的脈,跟她交流起來全無障礙了。
但是……
王家。
媚娘聲音有些冷漠道:“其實王家也是多慮了。何止我對皇後沒有威脅,連蕭淑妃也沒有——皇後是先帝為陛下親選的太子妃,隻要她安坐不動不出錯,陛下也不會為個人心意就去動她——能威脅皇後之位的,其實是她們自家人引著皇後去做的那些事!”
薑沃聽媚娘語氣裏,除了冷漠還帶了些厭煩,心中就有了猜測:“姐姐是不是見到魏國夫人了?”
媚娘點頭。
薑沃二月裏離京沒多久,王皇後生母魏國夫人柳氏和舅母孫氏,就一起找媚娘聊了聊。
不,與其說聊,不如說是傲慢地打量與理所當然的吩咐。
媚娘很多年沒有看到那種眼神了。
居高臨下漫不經心似的輕慢。
上一次見,還是她剛跟著母親上京到楊家後,發生的一事——彼時媚娘正在跟表姊妹們一起做針線,忽被叫去一同見客。
也巧,來的那位夫人也正出自河東柳氏。
媚娘記得,在舅母要請母親過來相會的時候,那位柳夫人皺著眉道:“罷了,她已嫁入武家,許婚非類,見不見得沒什麽要緊了。”
比起兒時其它的,諸如被兄長們趕出家門,與母親趕路上京這些具體的苦楚,柳夫人隻一句話的輕蔑,似乎不算什麽。
但媚娘卻一直記得很清楚,第一次聽到這種話的心情。
或許這便是她上京後雖一直住在弘農楊家,卻對世家也毫無歸屬感的緣故吧。
時隔多年,媚娘再次從魏國夫人眼裏,看到了一樣的輕慢。
魏國夫人坐的儀態完美,目光上下打量了媚娘一番,然後轉頭去與妯娌孫氏道:“確實相貌不錯,怪道勞聖人費神。”
媚娘麵上不動,心裏已經冷笑:隻看魏國夫人背後提起皇帝的態度,就知其心中並無多少對皇帝的敬重。
從前就聽聞,從東宮起,魏國夫人見了太子便隻認作是子婿晚輩,從不見禮,如今太子雖登基做了皇帝,也是一般,對六宮眾人更是傲然。[1]
而魏國夫人要見媚娘,並不隻是為了打量下皇帝的新寵,而是交代媚娘做事:“到底你的身份不妥,能再入宮,也少不了娘娘的寬和不究。既如此,也該為娘娘分憂才是。”
“皇後娘娘為人端正性直,多為淑妃所讒。你在聖人跟前,要為娘娘分辨。”
媚娘有那麽一瞬間都有點對自己的記憶產生懷疑了:等一等?我難道是柳家運作送進宮的嗎?是我記漏了什麽嗎?
不然怎麽柳氏能這麽自然的吩咐她做事?
柳氏確實覺得理直氣壯:她並不知道皇後鬧出來的那場烏龍,因而在她看來,媚娘這個先帝才人能僥幸再次入宮,皇上肯定找過皇後。必有皇後肯點頭媚娘才進的來,這難道不是天大的恩典?
且若柳氏隻給媚娘安排‘輔助’皇後的工作,倒也罷了——
媚娘冷道:“如今我為妃嬪,在六宮事上佐皇後也是我應做之分,可魏國夫人竟然舊事重提,依舊想幫皇後娘娘爭取皇長子。”
“想來是覺得從前禦前無人替皇後說話,反有蕭淑妃的阻撓才不能成事。如今既然有了我,正該再努力一把。不但讓我向皇帝提此事,還‘慷慨許諾’我,若皇後娘娘得了皇長子,我的位分也可以往上動一動。”
媚娘抿了一口酸梅飲,壓了壓心中火氣:“真就目中無人至此。”大概在世家眼裏,皇帝就是(過去也確實曾經是過)印章。
印章不該有什麽想法,就該世家有想法,蓋章通過就是了。
薑沃聽媚娘這麽說,也覺得無語:其實世家能榮耀數百年,起初先祖必是風雲人物執朝堂牛耳者,因此才開創門庭傲視當世。然而‘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到了現在,許多世家承繼者已無祖輩能為風骨,但倒是很好的繼承了‘傲視’和‘高人一等’。
媚娘說完魏國夫人事,頗覺得有點敗興致,就換了話題道:“不說這些了,無非都是雙眼空空之人。”
媚娘的應對法子也很簡單:下次一定。
也不明著去得罪魏國夫人,拖就完了。
這半年來柳氏問了她好幾回,前兩次她都答道沒有好機會,到第三次的時候,她就道跟皇帝提過了,隻是皇帝不許。
然後又回到‘下次一定’模式。
“倒是你跟我細說說吐蕃事和文成公主事吧。”
“吐蕃啊……”
薑沃還真有許多想說的,邊思索從哪兒說起,邊隨口跟媚娘道:“我跟文成公主說好了,後日她進宮來見姐姐。”文成與武姐姐一定聊得來,在某些性情上,她們很相近。
媚娘笑道:“好!”
這夜,兩人幾乎是通宵達旦聊起了吐蕃事,邊聊還邊寫提要。晨起的時候,薑沃揉揉眼:“還好有休沐,今日我出宮補覺去。”
媚娘倒是隻消睡一兩個時辰,就依舊神采奕奕。
見她困得這樣,就道:“那快回去吧。”也不留她在宮裏睡——能回去麵對崔郎那種美人枕膝而眠,睡宮正司實在是太無聊了。
媚娘道:“我也該回去了。”不比薑沃,她可隻有一日假,還是先走後奏的。
又晃了晃手中的幾頁紙:“這個我拿走了,回去再整理一二,直接替你寫成奏疏,你就多歇歇吧。”媚娘素知薑沃雖然能寫,但其實不太愛寫製式公文。
薑沃笑道:“姐姐太好了。”
除了她的奏疏,薛仁貴和崔朝處,應當也會各有奏疏呈上。
這一趟吐蕃行,薑沃無論是體力還是精力,實在都消耗巨大,隻是一直強撐著。如今終於見過了媚娘,將諸事說畢,才覺得精神上沒有那麽緊繃了,可以回去什麽都不顧,先昏天昏地睡一覺了。
媚娘見她已經困倦的睡眼惺忪,都怕她走著睡著,便一路陪薑沃走到掖庭西的宮門。
就見宮門外已然停了頗為眼熟的馬車。
崔朝正立在車旁。
薑沃上車後,掀起簾子伏在車窗上:“姐姐,後日見。”
*
後日,薑沃與文成一起進宮。
與她不同。文成入宮,自然要先去紫薇宮見皇後。
皇後見了薑沃倒是有點吃驚:“太史令怎麽一並來了?”
薑沃便道:“公主離京多年,聖人便命臣多陪著公主走一走。今日公主入宮,臣便代為指引。”
皇後點頭,還問了一句:“我聽說太史令此番去吐蕃也是受罪了。陛下還給你了十五日休沐——那你今日算是休沐還是當值啊?”
薑沃莞爾:皇後娘娘的問題,總是與旁人不同。
她認真答道:“臣覺得,應當算作當值,然後將休沐再往後延一日。”
皇後點頭表示讚同。
然後又去與文成說話。
文成自幼曆經世情,又和親異域,這二十多來年,什麽樣的人都見過。與皇後這種簡單人交流起來倒也覺得省心。
尤其發現皇後喜作畫後,文成便多說些吐蕃的風景。
皇後果然聽得津津有味。
還問文成會不會作畫,若是能,就畫些吐蕃風物給她看。
文成應下來。
薑沃就一直在旁坐著喝紫薇宮的飲子——與宮中不同,必然是王家的秘方。
等皇後與文成敘過話,皇後就道:“還要去見旁人?那就去吧。”然後又想起來:“淑妃處不用去了。她這兩日早起問安都告假了,說是自己身子不適。”
文成起身告退,道:“多謝娘娘告知。”
又與皇後言明:“既如此,我便往武婕妤處去拜見一二。”
皇後點頭:“哦,去吧,武婕妤人不錯,脾性很好。”
她話音剛落,隻見外頭匆匆進來一個宦官,頗為焦急惶恐:“娘娘,淑妃娘娘的淑景宮……武婕妤方才帶人,將淑妃住的後殿給……給拆了。”
皇後聽過後,下意識問了一遍:“當真?”
薑沃也不免一怔。
隨即便想到:淑妃一定做了什麽踩到了媚娘的底線,不然媚娘絕不會鬧這麽大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