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遇
劉司正的話,隻是讓薑沃有點錯愕,但並沒有影響她的好心情。
她可還記得劉司正隨口之言:要是在宮外,三十歲都快當婆母了,也就是說十來歲就要嫁人。那可真是剛從病**爬起來又要上產床,薑沃想想‘生孩子是從鬼門關橫跳’的事實,就心裏萬分拒絕。
在宮裏做一輩子女官有什麽不好!
薑沃轉了轉頭,看自己的小雙鬟紋絲不動,就與劉司正道:“司正姐姐,那我這就去了。”
看她歡快輕盈走出去背影,劉司正望了片刻才轉身,一轉身就看到陶宮正含笑的臉,不免與之感慨道:“先前小沃燒的那樣厲害,我還擔心燒壞了孩子,如今看來,可是好事一樁。”又念了句文德皇後保佑。
這也是她們的口頭禪了。
不過念過文德皇後,劉司正不由擔憂道:“吳尚寢雖是自個兒來的,但背後要是沒個主子扶著,她也不敢來要咱們宮正司的官!想她素來跟韋貴妃走得近……宮正,聖人會不會再立繼後?”
陶枳搖頭:“不會。”
她說的肯定,倒是讓劉司正愣了:她們這等長孫皇後的心腹舊人,自然不願意見宮裏再有一位皇後,但陶宮正怎麽這樣肯定……
因薑沃之事,陶枳近來心情極好,向來嚴肅的臉上都多幾分鬆動,耐心與劉司正細細分講:“咱們宮正司雖說掌戒律刑罰,但從前也是管著宮女,從沒接過給新嬪妃入宮講規矩的差事。”
之前這都是長孫皇後宮裏的女官去講的。
如今長孫皇後過世已滿一年,陛下若真有心立繼後,正該將這一批新入宮的小嬪妃們交給心中選定的繼後去教導禮儀規矩。
可這一回,皇帝直接吩咐下來,讓宮正司代念一遍就是。這批新嬪妃們更是沒分宮舍,直接就住在掖庭裏頭。依著皇帝自己的話說:這些是長孫皇後生前挑定的宮嬪,今年入宮也罷了,接下來幾年不必選人入宮了。
“如此看來,這是聖人示與前朝後宮,並無,起碼此時並無立繼後之意。”
陶枳帶著劉司正往回走:“吳六兒隻怕是獻殷勤心切,沒等著背後主子多說,自個兒就來碰南牆了。隻怕韋貴妃知道了,先就要斥責她。”
她又回首看了一眼正門,慎然道:“沃兒既好了,又正經做了咱們宮正司的典正,以後就要將宮中情勢細細說與她了。”
劉司正點頭應下:“是,文德皇後仙逝,這宮中是不比原來清正了。”各色內情忌諱要早早說與這孩子,免得她被人拿了作筏子。
薑沃尚不知她來到的這貞觀十一年,正是宮裏形勢風起雲湧漸生亂象的一年——長孫皇後過世,太子李承乾突患足疾不良於行心性大變,魏王李泰初露崢嶸心生奪嫡之心……
她隻是帶著無比愉快的,甚至感恩的心情輕盈走在宮道上。
見左近無人,甚至忍不住小跑了兩步,像一隻小鹿一樣跳上了台階。
薑沃太愛惜這樣鮮活的自己了,低下頭看著這雙手,指甲透明瑩潤,透著淡粉色。不是她之前,指尖因為心髒病的缺氧,一直帶著不祥陰雲似的紫灰色。
明明她很瘦,指肚卻一直胖腫著,醫生說是身體末端血液裏少氧的緣故。
她又將這雙手放在胸口處——如今跑起來,心髒是那樣強健有力活潑的跳動著,不再需要她一味躺著。其實很多時候時候她連躺都躺不住,不得不蹲踞縮成一團,才能覺得舒服一點。
像是永遠隻有一口氣的魚。
她從來沒有呼吸夠。
如今才覺得天高地闊,可以暢快自由的呼吸。
薑沃快步向掖庭北麵走去。
皇城建在長安城的最北邊,取北為紫微帝王星之意,於是整個長安都是以北為尊,掖庭也是如此。新入宮的才人們便住在掖庭北測的北漪園。
越往北走房舍越精巧,也漸有宮人宦官出沒,薑沃就步履平緩下來,手持竹櫝往前走去。
再拐過兩道宮道,走上幾層階梯後,薑沃不由駐足。
她是見過故宮的,然而大唐的宮宇又是另一種風格了,建築都是高低錯落,她正好能看到正殿樓閣層起,飛翼回廊,在春日的陽光下灼灼宏偉壯麗。
這是她夢中的大唐!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大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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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薑沃珍惜地呼吸這充沛的空氣時,有人卻隻覺得憋屈。
掖庭位於皇城之西,占地麵積頗大,大約占了整個太極宮的四分之一。其內有不少回字形的院落,論居住麵積並不寒酸窄小,但畢竟是掖庭,比後宮娘娘們居住宮宇的華美大氣自是比不了。
為此,北漪園中,幾位新才人正在院中抒發悶氣。
“咱們又不是宮女,是正經蒙召入宮的才人,隻住在這掖庭算什麽事兒!”王才人這話一出,便引來幾句附和。
這回進宮的新嬪妃有八人,都是長孫皇後在世時選的官宦之家的女孩。
若皇後還在,她們進宮後便會由皇後安排宮舍,或幾人一宮或是隨著哪位資曆深的娘娘住都是有的。偏生文德皇後仙逝,後宮無主,負責宮中品秩事相當於人事部門的殿中省隻好向皇帝報新人入宮。
而皇帝既懶得自己費心,又不肯將代表長孫皇後的任何職權分派給嬪妃們,便將進宮的新人都賞了五品才人的位份,然後將人統統塞進了掖庭。
這些新人難免委屈。
且她們八人隻分了前後兩進的一處院落住,每人隻得一大一小兩間小屋居住,坐臥都不能避人,進了宮做了天子嬪禦,住的倒不如家裏,就更讓人鬱悶了。
薑沃走到門口,便聽了一兩句傳出來的抱怨聲。
“這都是剛入宮的緣故,以後便不會這樣咋呼了。”說這話的是一個麵白無須的宦官,瞧衣冠跟薑沃大概是差不多品級,甚至還低一點,故而對著薑沃這樣年輕的宮正司典正,也態度親切客氣。
但他說起裏頭八位才人,卻不怎麽當回事。與薑沃臨行前,陶姑姑的態度差不多:聖人無意的妃嬪,在這宮裏過得隻怕不會比有品秩的宮人強。因此她把這樁不大不小的事兒交給薑沃,並沒有親自去。
若她親自過來,估計這些才人會蠢蠢欲動向她各種打聽詢問,倒不如薑沃這個新官上任的去。
那宦官報了自己的職位和姓名,乃八品掖庭丞嚴承財。
他原是殿中省內負責罪臣之家沒入掖庭為奴的人員管理工作,這會子新人入宮,就先被調過來‘伺候’一陣子新人,上頭的意思是:看著新嬪妃們別鬧事就好,聖人如今根本顧不上後宮。
去歲長孫皇後仙逝,除了成年的太子和魏王外,還撇下了剛不足十歲的嫡子晉王並幾個年幼的公主。皇後所出的子女都是聖人的心頭肉,索性破例將晉王李治等年幼兒女接到身邊親自撫養,又當爹又當娘。
皇帝親自養孩子,從前再沒聽說過的,然而當今就是這麽辦了。
這一年來,二鳳皇帝的心思顯然全撲在朝政和孩子們身上,人人看的明白,這批新人顯見難以出頭,便隻不要生事就好了。
嚴承財也不急著進去,甚至請薑沃在外頭聽了一會兒幾位才人的抱怨。
然後才對薑沃一笑,和氣解釋道:“剛進宮的官宦之女,總是心比天高的。薑典正也無需費心,隻管念過一遍宮規便罷了,將來自有分給她們的妥帖宮人。”
言下之意,另有人日常看著這些新人呢,薑沃今日就是走個流程。畢竟這些新人才進宮,心高氣傲隻覺得住掖庭委屈了,隻怕聽不進什麽戒律。
不過在掖庭內,又不在後宮,總不怕她們翻出什麽花樣。
薑沃走進北漪園。
各色目光匯聚過來。
她感受到這些目光的梭巡探究之意,更感受到這些目光後麵的惶恐:畢竟是從家裏到了陌生的宮廷,那些抱怨裏更多是害怕和畏懼。
怕自己無聲無息就被委屈了被遺忘了,想要爭一爭。
嚴承財在牆外對這些前路堪憂的才人們,似乎很不以為意,但到了院中人前,態度又很妥帖圓滑,端著挑不出毛病的笑臉兒和語氣介紹了薑沃。
薑沃就聽方才抱怨話最多的一位才人再次發聲不滿道:“宮正司的女官竟有這樣年輕的?瞧著比我們還小一兩歲的樣子。難道不該是位姑姑來教宮規?”
嚴承財笑眯眯道:“王才人有所不知,薑典正隻是奉聖人的命,念一遍當年由文德皇後親定的宮規戒律。將來才人居於宮中,自有身邊的年長宮人隨時侍候指點呢。”
王才人似乎還想說什麽,嚴承財已經轉開了目光,退後一步對薑沃道:“薑典正請。”
比起王才人的不滿,其餘更靈透謹慎的幾位才人,心中無不略過幾片陰影:這宦官竟然寧可多話駁回她們這些才人,也要先周全宮正司一位典正的麵子,那她們的將來似乎有些不容樂觀。
於是便沒什麽人附和王才人,都先靜默下來,看著這位年輕的過分的薑典正。
薑沃的心思也不在這些才人身上,甚至連她們的鼻子眼睛都沒看清楚。
她的心思都在竹櫝上頭。
一卷竹櫝千餘字,盡是佶屈聱牙的官話不說,還沒有標點,薑沃這兩日便盡力用功,將這些字認全,斷句分明——第一次頂著官位出門做事,雖眼前人不多,但掖庭上下不知多少雙眼睛等著看,薑沃便知絕不能讀的磕磕絆絆。
這個典正她要才能配位,陶姑姑才不會被人詬病。
好在讀過一遍後,氣息平穩,略無差錯。還有嚴承財在旁邊熱情捧哏,讚不絕口說些‘果然是宮正司女官的口齒’‘真是如聽仙樂’之類的奉承話後,薑沃心情也放鬆下來。
嚴承財適時開口送她出門,薑沃也對著各自在沉思的才人們輕輕一禮,就準備轉身走人了。
這第一件差事做完了!
“薑典正請留步。”
唉,終究沒有走成。
薑沃對有人上來搭話,也是有預感的:這批新人們進了宮,被塞到這掖庭來不上不下的,見不到聖人不說,輕易還不能出掖庭。見到掌管戒律的宮正司女官,想要交際些也是常事。
薑沃站定,原是客氣的笑容,在看清隻身走過來的姑娘的臉龐時,笑容就真切了好幾分:看到美人,心情難免要好起來。
眼前的姑娘生的方額廣頤,黛眉鳳眼,極是大氣端麗的五官,又唇紅齒白膚色瑩潤,飽盈一種極為康健的美,也是薑沃最喜歡的美,不自覺笑就真切起來。
似乎受到她這樣笑容的鼓舞,眼前的才人又走近了兩步,做出鮮明的態度:隻是作為自己一人要與薑沃私下說兩句話,而並非代表新入宮才人群體提出什麽要求。
薑沃的餘光就看到王才人跺了下腳,往屋裏去了,做出不屑於聽二人交談的舉動來。
其餘才人有各自回屋的,也有暫時佇立在院中似乎在發呆的……薑沃迅速打量過這些臉龐,確實是各有風姿。但要她來說,還是最喜歡眼前這位才人的容色。
隻聽眼前美人笑吟吟道:“於宮規上頭,我有幾條不通之處,今日太倉促了,將來有惑能否去宮正司拜訪薑典正?”
薑沃想了想就應了。
據她這幾日看來,宮正司不但作為督查機構,也兼裁斷部門:宮中識字的宦官宮女隻占很少一部分,宮規這樣的珍貴竹櫝書更不會流傳出去。宮規都是靠口耳相傳,資曆深的教導資曆淺的。
隻是規矩是規矩,具體事情是具體事情。連六局裏的女官們也未必每一條宮規都能吃透。常有各局打發了小宮女來問詢某一條具體的宮規,或者帶著纏攪不清的宮人前來裁斷是非。
這也是宮正司的日常工作之一。
見薑沃應了,那才人便露出喜悅來,進一步開口講明自己出身姓名:“先父在時任荊州都督,祖上並州文水人。我本姓武,聖人隆恩,賜名媚。薑典正喚我媚娘便是。”
時女子出嫁後取字,在娘家一般就按序齒或是乳名來稱呼,比如媚娘在家,就是人人都喚一聲二娘子。此時天子既賜名,自然要改頭換麵,從此將二娘子的稱呼不提,人前人後,她都隻是媚娘了。
旁邊嚴承財適時捧哏為人抬轎子,對薑沃道:“武才人是開國功臣之後呢,今歲入宮的嬪妃,唯有武才人蒙聖人親賜了名。”
而薑沃,薑沃貨真價實的怔住了。
媚娘,武媚娘!
曆史的車輪子紮紮實實碾到臉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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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沃是走出門來後,才把心底的情緒徹底壓下去。方才應承武才人幾句話,幾乎就是下意識的寒暄。
嚴承財一路送她出門來,送出一道宮門還周到解釋:“到了掖庭這三日,武才人是最安穩守矩的,從不似王才人幾個一般抱怨天抱怨地的,因而方才她跟薑典正搭話,我也就沒攔著。”他最會瞧人眉眼高低,覺出武才人與薑典正攀談過後,薑典正有些悶悶的,還以為她不喜歡多武才人拜訪這攬子事兒,於是便要把自己摘得幹淨。
在宮裏,甭管是宦官還是宮女,都絕不會想得罪宮正司。
薑沃回過神,對嚴承財報以微笑,又道她並沒有不痛快,隻是覺得武才人容貌極佳,有些看住了。
嚴承財的語氣裏就多了些惋惜:“能入宮為嬪妃麽,自然才貌俱佳。隻是武才人時運不好,趕上這一批入宮,直接都住到掖庭來啦。”
他小小聲道:“薑典正不知,三年前太上皇駕崩,正是我奉命送太上皇留下來的一眾未有子嗣的嬪妃往感業寺去——其中也不乏有十來歲,才貌都不遜於武才人的哩。可見才貌好,趕不上命格好啊。”
薑沃不由笑了笑,問道:“不知掖庭丞年紀何如?”
嚴承財不明所以答道:“十九。”
薑沃笑眯眯:“年紀尚輕,萬事都來得及。”
說罷就與他作別。
嚴承財也沒當回事:想來是自己殷勤周到,這薑典正就客套一句,道他年輕將來有前途。
而與他作別的薑沃,心裏算的卻是:才十九歲啊,完全來得及看到‘時運不濟武才人’做皇後、做跟唐高宗並列上朝的天後,要是這位嚴掖庭丞身體不錯,還能來得及親見武皇登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