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下注晉王
宮正司。
薑沃拿起一枚透花糍咬了一口,清甜的紅豆沙,綿綿密密在舌尖滾過,落入喉中,依舊餘下滿口清甜:“好吃。”
她把匣子往媚娘那推:“姐姐吃。”
媚娘也拿起一枚,托在手上先賞玩了片刻。
宮中會做糍團、米糕類點心的廚子不少,但能做這麽漂亮的透花糍的,隻有一位禦廚。
不知那位大廚是怎麽做的,將外麵的糍皮做的半透明,正透出裏頭豆沙的顏色來,且各個壓成精致的花型,滋味又好又賞心悅目。
隻是這樣級別的禦廚,滿宮裏能吩咐動他的也沒有幾個。晉王就是其中之一。
這點心,就是晉王送到太史局做謝禮的。
一共四匣子,薑沃自然先孝敬過袁師父、李師父與陶姑姑,剩下一匣子才拿回來與媚娘分享。
匣中除了透花糍還有玉露團,薑沃一見就覺得眼熟,這應當就是後來日式和果子的祖輩‘唐果子’了,瑩潤精巧,味道如何先不說,單造型就漂亮的像是工藝品。
媚娘也喜各色造型的玉露團漂亮,想留著欣賞,因此也隻吃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紅豆餡的小透花糍,又問薑沃:“聽說李將軍並不願意回東突厥去?”
阿史那思摩,原東突厥王朝貴族,東突厥滅,他投向天可汗二鳳皇帝後被賜名李思摩,還封了右武侯將軍,故而媚娘稱他為李將軍——這也是他自己要求的,誰叫他原名他就要給人白眼吃,還要跟人強調他如今姓李了,李唐王室的李!
這回李治要出遠門,就是為了送阿史那思摩。
聖人給了阿史那思摩一個大恩典——封他俟利可汗,令他率舊部渡過黃河,回到東突厥舊址漠南去為王。
這等恢複舊國(雖則是名義上),令其回歸故裏的恩典,若是對大唐有異心的番將,必是欣喜若狂。
自己做王不比給人做將軍好?
然而阿史那思摩還真沒有異心,他一點兒也不想回去!
“可惜也由不得李將軍,必得回去的。”
朝中有人猜測,因太子‘要投奔阿史那思摩做突厥人’的癲狂行徑,皇帝才非要趕阿史那思摩離京。
“這些猜測實是看低了陛下的雄才偉略。”薑沃搖頭,在戰略眼光上,二鳳皇帝從來是在第五層。
薑沃就著匣子裏的點心擺大唐北麵局勢。
她拿了一個做成牡丹花樣式,最大最漂亮的玉露團作為大唐。又拿了次一等的掌心大小的獅子頭狀的玉露團放在北邊:“這是北邊薛延陀。”
當年大唐一戰滅東突厥,掃平漠南。
漠北的薛延陀可是樂了,謝謝大唐出手,從來作為世敵限製它的東突厥不在了!
沒了製約的薛延陀幾年內迅速發展壯大起來,甚至開始不那麽臣服於大唐,有了些小動作——證據就是高昌國被滅後,搜出了高昌王鞠文泰(已故)跟薛延陀夷男可汗的書信來往。
說到這兒,薑沃不由再感慨一下:高昌好衰氣,誰沾誰倒黴!
薑沃才擺了這兩國,媚娘就懂了。於是拿了個透花糍放到兩者之間去:“聖人名義上令東突厥複國,‘還其舊部’,實際上是去給咱們做屏障的?”
薑沃點頭:“對,晉王說了,聖人的原話就是要東突厥‘作籓屏,保邊塞’。”
說來這世間真是強者為尊,往前幾十年,阿史那思摩的祖先,都是夢寐以求跨過長城來占領繁華沃土中原的。
如今……
東突厥:壞了,我成替身了,長城竟是我自己!
又可憐東突厥早非過去的橫行漠南的東突厥了,它如今比大唐和薛延陀,就像是這湯圓大小的透花糍,對比那巴掌大的玉露團。
國力實不如,不由得瑟瑟發抖。
於公於私,阿史那思摩都是真不想去做什麽東突厥可汗。這一去,他與舊部就起個人肉長城的作用。
他隻想繼續做他的大唐武侯右將軍。
但二鳳皇帝認真要做什麽事,一向是無人能擋的,於是阿史那思摩隻得領旨,並且上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懇求折,再次重申自己對大唐和皇帝的忠誠無二。
甚至還特別樸實無華道:“願子子孫孫為國家一犬,守吠北門。若薛延陀侵逼,請從家屬入長城。”[1]
一言以蔽之:我乖乖去做肉墊,但出了事,爸爸罩我!
媚娘聽薑沃複述了阿史那思摩的折子,倒是感歎:“能屈能伸,也是難為李將軍,若無此謙卑之言,如何得聖人一諾?若沒有聖人的答允,將來戰起,守關的將領隻怕不敢放東突厥入關,那些東突厥老弱婦孺就要遭殃了。”
朝中也有暗中不屑阿史那思摩為人的,嘲他好歹也是曾經的王族,居然說出給大唐做看門狗這種話來,果然是蠻夷,毫無尊嚴骨氣。
但有時候能跪下去的人,承擔的卻更多。
他如此謙卑上書表達忠誠,已換來聖人金口允諾,隻要薛延陀打東突厥,不必殊死作戰,不單老弱婦孺,連成年男子也可以往關內退守,求大唐援軍。
不但如此,聖人還特命鍾愛的嫡子晉王,親自送阿史那思摩至百裏外,表明了為新版東突厥撐腰的態度,警示薛延陀:老實無事便罷了,要是敢揍大唐版東突厥,朕就揍你!
薑沃如今就奉旨挑選晉王與東突厥新可汗,從九成宮出發的吉時,並東突厥可汗出關的吉時(不要一出去迎頭被薛延陀打劫)。
較之文成公主出嫁,此事幹係更大。
係統內,小愛同學已經開開心心替她算過賬了,若是把這件事辦好,得到的籌子一定不少。
“薑老板~這樣的勢頭,過不了多久,你應當就能攢夠一千權力之籌,開啟為旁人測算吉凶的功能了。”
薑沃也很期待那一日。
*
晉王離開九成宮那一日,碧空如洗,湛藍無垠。
媚娘坐在九成宮的石凳上,仰頭眯眼望著晴空,
天氣真好啊。
不知道她這一生還有沒有機會,能自己決定去哪裏,走遠一些看一看風光。
媚娘雖不能去送,但想的卻是離開九成宮的晉王。而親送晉王的群臣們,心裏卻在想另一件事。
太子事,皇帝是不是該發話了!
畢竟之前一個多月,皇帝都在病著,硬是不提這件事,群臣們也不好催逼。
可這幾日為了晉王要遠行,皇帝記掛這自己親手帶大的小兒子,哪怕是晉王要帶的衣裳被褥,都親自過問了尚衣局和尚寢局,上心的不得了。晉王所帶的一應護衛屬臣,更是皇帝親自一個個挑選的。
也可見,皇帝身體是複原了。
朝臣們不免想著:之前我等想著追問病人不好,但瞧著陛下您如今又生龍活虎的了呀!
於是都醞釀著向二鳳皇帝正式進言。
國本之事,不能開玩笑!
太子犯了這般大錯,絕不能黑不提白不提過去了——要是陛下您劃下道,廢太子,那我等就開始討論廢太子章程以及下一位儲君人選;要是陛下您堅決不肯廢太子,那也得有個說法,如何懲處太子,又如何教導太子,總得把太子掰回來,教成一個讓朝臣們信服的君主才是。
旁人不說,魏征魏侍中肚子裏已經攢了一個月的發言稿的。
魏征最擅直言進諫。但他心裏也很有數,知道有時候自己說話是很氣人的。他到底是忠臣,而不是那等隻為博名聲上諫的沽名釣譽之輩,因此聽說二鳳皇帝已然被氣吐了血後,魏老先生就努力壓製自己的脾氣啥也沒說:等皇帝養好了身體再諫。
這一憋就憋了一個多月。
如今看著皇帝已經好利索了哎!
魏侍中已經準備衝了。
但二鳳皇帝到底是二鳳皇帝,在朝臣們紛紛在打腹稿準備去找他進言的時候,他先發製人了——晉王離開九成宮次日,皇帝就把三品以上的朝臣們,盡數召集起來。
三品官員,換做別的朝代不是很高,但在大唐,三品就是頂配了,再往上一般都是榮譽虛職。
三省六部的一把手,也不過三品而已。
重量級朝臣一一到位,還沒想好怎麽開口勸諫皇帝呢,隻見二鳳皇帝把臉一變,惱怒道:“卿等為何蔑視朕的兒子?”
朝臣們:???
這是從何說起啊。
誰會蔑視你兒啊?你的好大兒一個在東宮閉門不出養臉,一個在赫赫揚揚編書恨不得就自封了太子,還有個最小的……咱們不是剛一起恭恭敬敬送他出行嗎?
朝臣們下意識的想法,也足見皇帝日常偏心——臣子們很確定能讓皇帝發火袒護的兒子隻有長孫皇後所出的兒子。
都不用他點名,臣子們直接就隻往那幾個嫡子身上想,根本沒想過皇帝會為了別的兒子斥責臣子。
如今在列的朝臣們,長孫無忌是最坦然的。
他是這幾個皇子的親舅舅,再說不上什麽‘蔑’皇子。於是群臣麵麵相覷,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話時,他就坦然出麵發問,請陛下說的再明白些。
“朕近來聽聞一事,諸卿見了魏王很不恭敬,甚至有當街遇上,卻不下車問好的。”說著似乎動了真怒:“從前隋朝的皇子們出入何等風光,一品官員見了也戰戰兢兢跪拜,如今你們見了我兒李泰,就這般放肆?”
皇帝動怒,以房玄齡為首的朝臣們齊齊下拜,長孫無忌也是丈二的和尚,一邊摸不著頭腦,一邊跟著下拜,心道:難不成陛下想換太子,所以提前給魏王立威?
與他一般想法的不少,於是眾人也不跟皇帝爭辯,齊刷刷跪了等著他下頭的話。
但這群人裏還有一個沒跪的,那便是魏征。
他老人家向來自問一切依禮而行,凡事講究個天公地道,沒有皇帝發火我就得認錯的道理,於是巋然不動就站在那,開諫了。
先就懟二鳳皇帝提的例子:哦,拿隋朝天子舉例,那陛下你沒見著隋朝亡了?隋朝為什麽亡?說不定就是隋朝綱紀廢壞,輕蔑大臣的緣故!
之後又引經據典,將禮記中的話拿出來與二鳳皇帝道:當年周天子的屬官,哪怕官職再小,見了各諸侯也不拜的。如今魏王也隻是一個王爺,都不是太子,陛下竟然以他責備公卿,是什麽意思呢?
魏侍中威武!
底下跪著的人頓覺魏侍中問出了他們的心聲:是啊,陛下您是什麽意思啊!
*
“聖人還是保了太子啊。”
薑沃與媚娘邊坐在一處說話,邊分吃一塊點心。
這是一塊合了牛乳後烤的餅,烤的外頭焦脆內裏香甜——李廚娘的手藝一向好,就是分量都做得大,總怕她們吃不飽,其實她們都得分開吃。
二鳳皇帝召集諸公卿的談話內容,就跟風滾草一樣,很快在宮中傳開了。
原也是公開不瞞人,甚至是二鳳皇帝特意想傳遍天下的消息。
就在魏侍中問出這句話後,二鳳皇帝便立刻收斂了怒容道:“朕急躁了,虧得魏侍中良言。”
魏征見皇帝從善如流納諫,也心下一寬,開始腹內整理言辭,想要開諫太子事。
然而還不等他說,就聽二鳳皇帝繼續道:“如今朝上諸公,論忠謇擅諫,便再無出魏征之右者。”
說來被皇帝當眾這般讚賞,魏征本該高興的,但他忽然覺得背後毛毛的,似乎有什麽不祥的預感。
很快,他的預感就成了現實。
二鳳皇帝看著他:“想來,也隻有魏征你,勘做太子太師,輔佐太子了。”
魏征:……壞了,中計了。
群臣:還好魏侍中站出來了,魏侍中真好。
魏征很快道:“陛下如此厚恩,臣銘感五內,隻是臣年老體衰,又身有頑疾……”這話並不全是推辭,大半是真的。
太子如此行事,為大唐思量,魏征也急的要命。若是他再年輕二十歲,不,十歲,皇帝讓他做太子太師,他保管使出渾身解數,將太子掰回原本的‘聰敏賢明’狀。
可現在,他老了,還病弱。實在沒有能力再去輔佐如今走入偏路的太子了。
然而不等他說完,皇帝就擺手:“卿素有諍名,天下皆知。朕以卿為太子太師,正是要告天下人,太子依舊是太子!朕最厭人私下疑論儲君!”
皇帝直接把用意說了出來:魏征的太子太師,就是他用來杜絕天下悠悠眾人之口的。
此時時刻,皇帝,依舊要保太子!
魏征隻得領命。
目睹此情此景的重臣們,也就把腹稿都一直留在腹中,沒必要再說了。
魏王一脈極其失望,但也隻能收拾失望,振作精神,準備持久攻堅。太子犯一次大錯,皇帝能寬容,能用魏征這樣的臣子來死保,消除廢太子的流言。那太子再犯錯呢?這世上還有別的魏征嗎?
李泰覺得,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啊,自己可不能放棄。
媚娘也覺得這個結局不錯。
太子依舊是太子,對晉王是件好事。若是現在太子被廢,隻怕就是魏王接收太子位了,非得鷸蚌相爭才能漁翁得利,若是鷸、蚌有一個嘎的太快,漁翁也就沒空上場了。
*
太史局的密室內。
袁天罡李淳風正在討論那夜星象,薑沃旁聽。
袁天罡拋出幾枚銅錢,看著落在地上的卦象,歎道:“太子一時是保住了,隻怕難保長久——旁的不說,魏侍中勸諫,連聖人有時候都受不了,何況太子?”
二鳳皇帝已然是少有的心胸開闊,善於納諫的帝王了,然哪怕是他,有時候都被魏征勸的想殺人。
李淳風在旁接口道:“別說魏侍中的勸諫了,就單魏侍中的命格,可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魏征老先生,在遇到二鳳皇帝之前,身上有個debuff,跟誰誰死——從李密到竇建德、從竇建德到李建成,主君都涼涼了。直到被二鳳皇帝接手過來,才安穩下來。
李淳風也扔了幾枚銅錢起卦,忽然想起一件舊事:“不光魏侍中,之前太子的啟蒙師傅,李綱老先生,不也是這樣嗎?”李綱老先生教過隋朝廢太子楊勇、隋煬帝楊廣以及……曾經的太子李建成。
好嘛,雙重debuff。
二鳳皇帝頗有‘我命由我不由天’霸氣,麾下能人備出,什麽來曆的人都有,他都壓得住,給兒子挑人的時候也百無禁忌。
薑沃越聽越無語:太子好慘。
“你歎什麽氣呢?”
薑沃直到被兩位師父問,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歎氣來著。
見師父們問起,就道:“陶姑姑與遂安夫人等都是至交,近來一直為太子懸心。直到聽聞魏侍中做了太子太師,才放心起來。說魏侍中最重禮法,當朝與群臣道‘自周以降,立嫡必長’,以此保太子的儲君位。”
陶姑姑看不清也好,不願看清也好,最近正在佛道兼拜,保佑太子就此全都改過,人人都忘掉舊事,從此後東宮一切順遂。
“立嫡必長?”袁天罡笑起來:“魏侍中此刻這般說,不過是也不看好魏王而已。”
若是魏王也有二鳳皇帝的文韜武略,魏征就不會這樣說了。
他是直臣諫臣,不是傻子。
當年二鳳皇帝在玄武門競聘上崗後,魏征也是很快入仕皇帝的。
如今他保太子,不過是覺得魏王沒有什麽經天緯地之才,值得破除嫡長繼承製度罷了。
總之,有皇帝的力保,魏征的太子太師,東宮又暫時穩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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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從靈州回來後,給薑沃帶回來一個好消息。
是崔朝的來信,信裏帶回了棉花的消息。
信其實早幾日便到了九成宮,隻是晉王不在家,就由晉王處的長史官代為收下了,不敢擅拆。
直到晉王回來才拆了好友的信,看後就忙往太史局來。
高昌國如今收歸大唐國有,崔朝這封信函,便是從新起的安西都護府寄回來的。
信上說:他一路留意,直到在高昌國一處村落裏見到一種草木,頗像薑沃描述的‘棉花’。當地人管它叫白疊子,因其柔軟潔白,許多婦人會將其摘下來,撚出一縷縷的線,取來織布。
不但信裏寫的詳細,崔朝還寄回來幾朵‘棉花’,並買了當地人用‘白疊子’織的各種布,剪成小節下來一並隨信寄回。
棉布是很粗疏的棉布,與後世勻淨的棉織品沒法比。
薑沃先放在一邊,隻捏著久違的棉花團,有些感慨:這東西她很熟悉,常年需要掛吊瓶的她,打小習慣了用棉花團按住自己的針眼。有段時間,護士都愁她手背上沒血管可以繼續打針了。
還是後來留置針通用起來,她的血管情況才好多了。
“正是這種花。”
棉花,找到了!
她在心中鞠躬:對不起高昌國,我再也不說你晦氣了,你明明是有些寶物在身上的。
薑沃將棉花團放下,拜托晉王回信告知崔朝,正是這種奇花,麻煩他多帶些回來。且不但要帶回棉株、棉種,若是可能,最好也捎帶回幾戶會種植棉花的農戶、會織布的織戶。
晉王俱應了。
心裏倒是很高興:薑太史丞越是直接對他提出請求,越代表不怕欠自己人情。
比敬而遠之來的強。
“好,我寫信與阿朝——他回程時依舊要途徑安西都護府,必能收到信的。”
*
從太史局出來,李治準備再去看看太子哥哥。
李治昨日回到九成宮,皇帝特意辦了宴席替頭一回出遠門的幼子接風洗塵,宗親勳貴以及三品(包括從三品)的宰輔都到了。
太子卻仍然未露麵。
李治便準備今日單獨去拜訪太子哥哥。
他也已經聽聞了父皇令魏征做太子太師的消息,他與媚娘雖還未及見麵,但想法倒是一致的:若是太子哥哥這會子就倒了,那四哥李泰幾乎是板上釘釘的太子,那對他來說才是更壞的消息。
還未走到東宮,李治就被人攔住了。
攔他的正是李泰。
李泰從輦上俯視李治:“雉奴,又要去東宮做好弟弟?”
按說,在宮內,皇子臣子俱是不能用輿的。隻是李泰用輿是皇帝特許的。李泰乳名青雀,卻不是身姿輕盈的小鳥,而是一隻實在的胖青雀,胖到行禮都難,走路多了也喘的厲害。
旁人看他這般是笨拙,皇帝看自己大胖兒子就是心疼了,於是特許李泰每日上朝做小輿。
巧了,太子因為足疾,也是特許有小輿的。
李治仰頭看著胖哥哥的臉時,就知道為什麽太子哥哥這些年討厭四哥了:太子,明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而父皇給了四哥很多逾越的寵愛,比如這小輿,都賜的跟太子一樣。以至於兩人坐在輿上交談時,是平起平坐。
甚至因為四哥的體型大,估計還能顯得更強勢一些。
“四哥。”李治行過常禮,語氣還是如常的乖巧:“昨日未見太子哥哥,今日理應去探候。”
之前李治也常去探望太子,那時候李泰都大方的覺得不用計較——畢竟在他看來,太子要被廢了,那是對失敗者的寬容。
可現在撞上李治再去東宮,李泰臉就沉下來了。
李泰最近心情大壞。
父皇竟然還保太子!太子都做出要投奔突厥這種荒唐事了,父皇還保他!父皇好偏心!偏心!魏征真討厭!討厭!
又恨投奔自己的臣子無用,都不敢提出廢太子。平時倒是花團錦簇圍著他,捧著他說是難得的賢王,那這話怎麽不敢去父皇跟前說?
隻等著他登基了分潤好處,偏生在他最需要人開口的時候,都變成了啞巴。
李泰近來正為這些事滿心煩躁,此時見李治又要去拜見太子,李泰立刻夾槍帶棒把他數落了一陣,話裏話外說李治不懂事,明知道太子犯錯卻還違拗父皇的意思總跑去看太子,是不聽話,讓父皇傷心的壞孩子!
李治打出生起就是最受寵的小兒子。
長孫皇後過世後,是二鳳皇帝又當爹又當娘養大的。且他打小性格討喜,柔和軟糯,讀書又好,長輩們都隻有誇他的,再沒有疾言厲色罵他的。
此時簡直被李泰訓懵了。
且李泰這會子還坐在輿上呢!他這一通訓斥,不光是李治跟身後的貼身宦官聽著,李泰這邊抬輿的、跟著打扇的林林總總十來個宦官都聽著呢。真是一點顏麵沒有給李治留。
宦官們也很難,都恨不得扔下輿鑽地縫去。
而李泰發了一通邪火,在看到李治臉色漲紅後,才覺得有些過了,生怕把這個柔弱的弟弟給罵哭了回去告狀。
這才示意人放下輿,他慢騰騰下來(這次不是故意怠慢李治,而是真的胖,所以挪不快),拉了李治的手語重心長道:“四哥說你也是為你好對吧。雉奴難道想被父皇厭棄不成?行了,你回去多閉門讀書吧,四哥常打發人去看你如何?”
李治:……不但被罵,接下來居然還要關他,還打發人來‘探望’他的動向。
李泰又轉頭罵身邊跟著的人,尤其是抬輿的宦官:“都瞎了眼了?見了晉王還都直挺挺站著,不知道落輿?回去一人打發你們二十板子才算完。”
如此發作一番,李泰覺得麵子裏子都全了,這才又拍拍李治的肩膀,慢騰騰上輿去了。
倒是李治,思來想去好幾天不敢去獸苑,生怕被李泰盯上。
*
媚娘是知道晉王回九成宮了的。
她算著晉王剛回來的兩日,應當要忙一些,於是她是從第三日才換了中午去看小猞猁。
然而接下來的好幾天,晉王都沒有出現。
這日薑沃從太史局下班回來,就見媚娘又在院中投壺。雖然媚娘神情沒什麽變化,但薑沃就是感覺到她似乎有心事。
於是換過衣裳出來跟媚娘一起坐在廊下向院中投壺。
初夏已到,天色漸長。
二月裏剛到九成宮時,薑沃每日從太史局回來,都是踩著細微星光的。可現在回到宮正司時,天光還算亮堂,橘色的夕陽遍灑,將媚娘的麵容和衣裙也染了一層金光。
薑沃投壺依舊是五五開的水平,十投五中,全然是‘隨緣’二字。
媚娘走下去撿了樹枝回來遞給她。
薑沃拿著樹枝沒繼續投,隻歪頭問道:“姐姐在擔心什麽事兒嗎?”
媚娘原想搖頭,卻又無可奈何地笑了:“真是什麽也瞞不過你。”
之後沉默了片刻,轉頭對薑沃認真道:“我近來一直在想……小沃,朝臣們有依舊堅奉太子的,也有推崇魏王的。”
“你也是朝臣,那你有沒有想過就儲位事提早下注,也好為將來留下餘地?”
薑沃跟媚娘說話,也不繞彎子,猜到了就直說:“姐姐這樣說,是有看好的皇子?是晉王?”
說來薑沃從來隻以自己知道的曆史為參考答案,而不是標準答案。
正如袁師父曾經說的,算命正是改命的一部分。她又怎麽能斷定自己這個進入到大唐宮廷,接觸過晉王、女皇的人,會不會成為這條曆史線上的蝴蝶。
她不能武斷認定李治依舊會做皇帝,依舊在謹慎觀察著朝中的局勢,認真聽兩位師父的分析。
現在,她也特別想聽聽媚娘的意思。
為什麽媚娘會在現在就選中晉王。
隻怕現在的朝臣,都沒有幾個關注到晉王李治的。
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時候,兩人時不時能聽到院牆外麵,宮正司宮女們的腳步聲,談話聲,彼此約著去打飯的笑語。
正因外頭人聲不絕,兩人在院裏坐著說話,倒是更沒了被人聽到的風險。
甚至有路過院門的麵熟宮女,看到兩人依舊坐在廊下投壺,還會招呼一聲用飯不。
再沒人想到,這兩人竟然在談要命的事兒。
媚娘拿著樹枝,不再投壺,而是在地上隨手畫著圈。口中道:“晉王,有晉王的好處。”
“先說那兩位,炙手可熱的。”
“東宮身份尊貴,凡有事都是打發人直接尋李太史令,與你向來無交際。”
“魏王,之前對你以女子身做官之事,是頗有異議的。”薑沃雖為李泰起過一卦,但她心知肚明,那回魏王心裏是奔著找茬去的,直到她的卦象把魏王忽悠住,他才改了態度——之後魏王去給她捧場也好,送禮也好,不過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唯有晉王。”媚娘說這話的時候很冷靜,沒有摻雜一點個人情緒,像是一台機密的分析儀:“晉王從前有煩難私事,不用太史局旁人,卻主動請托於你;再有,晉王會欣賞有見識的女子。”她自己就是個例子。
“小沃,太史局旁的官員都可以明哲保身——甭管下一位帝王是誰,總要用他們來測算曆法天象。可你不一樣,換了太子或是魏王,說不得就不許你呆在太史局正正當當做官——會用你的本事,卻隻給你掖庭女官的位置。”
起碼李泰之前的態度就是這樣。他覺得女子入太史局也太怪了,父皇真要抬舉,給個六品掖庭女官一樣的,何必占一個太史局的正經太史丞官位?
“甚至……”
媚娘沒有忍心往下說,但薑沃又何嚐沒有想到:“甚至會隨手把我嫁給一個他們的親信,管我願不願意,皇命不可為。他們隻需要保證我從師父們身上學到的本事不落到皇室外頭去,能夠為他們所用就行了。”
她與媚娘一個在明處做官,一個在後宮寂寥,看上去處境不同,但其實麵臨的危險和尷尬是一樣的。
媚娘伸手握住薑沃的手。
夏日晚風還是有些絲絲縷縷涼意,媚娘穿的又單薄,薑沃覺出她指尖涼潤,像是握住一塊玉。
她們是一樣的。
外頭男人的朝臣們可以挑挑揀揀,選一個他們看好的未來儲君,暗中下注,爭從龍之功。她們卻沒有什麽選擇,晉王就是目前能接觸到的最優選。
媚娘是個很雷厲風行的人,她看著鴨蛋黃一樣的夕陽漸漸沉沒下去,聲音輕卻幹脆:“要下注就要早下!咱們本就在身份上不如人便宜,等人人都燒的熱灶,就輪不到我們燒了。”
媚娘毫不避諱與薑沃說起,她之前與晉王幾次私下裏的交談——倒也沒什麽可避諱的,兩人除了李治出行前最後一句對話外,並無絲毫風月旖旎,倒更像是朋友或者君主跟親信臣子的對話。
媚娘忖度著李治的處境:“晉王的屬臣多刻板敦厚,並無什麽謀臣之才。而朝上宰臣們的目光也隻集中在太子和魏王身上。他必是覺得孤立無援……甚至別說援,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媚娘心裏很感謝已經被發往西域的崔朝,他要不走,晉王也未必苦悶到會跟自己說這些話。
媚娘是個很務實的人,她也早知道晉王定下了太原王氏女為正妃,此時要有人告訴她,能取而代之她一定嗤之以鼻,覺得對方在發癡病。她目前隻想夯實一下在晉王心裏‘有見識可深談又可靠’
的形象,將來等她進了感業寺,晉王會願意費一點心撈她出來!
關於她們未來最重要的決定之一,就是在這樣尋常的一個夏日夜晚,小小的院落裏,就幹淨利落的製定了。
總方針製定完畢,她們遇到了第一個問題:哎?她們看好的主君,晉王怎麽找不到了?
媚娘說起晉王一直未曾出現在獸苑,薑沃才想起除了晉王回宮後的第二日,她也再沒見過他了,確實不太尋常。
薑沃剛決定明日去打聽一二,小靈通劉司正就上門了。
“這是不讓人活了?”劉司正抱怨天抱怨地:“東宮的宮人才處置完沒多久,這又來了魏王處的活計。魏王殿下一口氣要換十多個宮人不說,他的殿中竟然還有‘病死’的宦官,可不又要通宵來抄檔子!”
二鳳皇帝雖是沙場上出來的皇帝,親手幹掉的敵人就不知有多少。但在對自家子民執政上頭,卻又很仁政,曾下旨‘凡死刑要經五遍複核’,盡最大可能減少冤假錯案。長孫皇後自然與夫君同心同德,這宮裏也是如此。
宮女的懲處要報宮正司,宦官的懲處要報殿中省——這是一般懲處,但若有宮人死傷,兩邊就都要派人去驗過,留有記錄,算是彼此印證。
長孫皇後在的時候,她對每一個死去宮人的記錄都會詳看,發現不妥會追責。那時宮裏私刑幾乎禁絕,宮人死亡比例也大幅下降,各宮都不敢拿著宮人出氣,更何況動不動打死。
可現在,皇後不在了,這文書沒有人查,慢慢就成了擺設。隻是憑空給宮正司和殿中省增加抄寫工作罷了。
薑沃便問劉司正:“魏王處怎麽死了人?
劉司正蹙眉道:“是幾個抬輿的宦官,叫他賞了幾十板子,有兩個發起熱來就沒了命。”
“說來這幾個宦官也是倒黴,正趕上魏王心情不好,據說遇上晉王去看太子,魏王一時沒忍住給晉王難堪,連輿都沒下就居高臨下訓話,之後大約自己覺得過不去,又要遮掩,就怪罪了抬輿的宦官,將人打個半死,真是……”
宮裏是沒有秘密的。
當時十來個宦官宮人都在,這些事兒又怎麽能傳不出去。
魏王這種‘飄了’的行為,宮人們已經人盡皆知,不知外頭朝臣,在聽了這些事後,還會有多少覺得他是個禮賢下士的賢王。
對自己同胞弟弟尚且如此哩。
劉司正喝了她們一杯飲子,繼續悄聲說道:“咱們做宮人的,誰不知晉王脾性最好,最是敬上憐下的,魏王也忒霸道了些,可憐晉王被嚇得好幾日不敢出門。”
嚇得不敢出門?
哦,應該是小黑蓮花版晉王上線了。
他受了‘驚嚇’好幾日不出門,怏怏不樂,聖人見了豈有不問的?
便是晉王‘畏懼不敢言’,聖人也會去問晉王的貼身宦官,皇帝想知道的事兒,總能知道的。
薑沃轉頭,看到媚娘唇邊一閃而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