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冬日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是下雪了。
冬風拂過,玉屑似的雪片從枯茶色的樹葉上落下來,像是樹木也忍不住寒冷,大大哆嗦一陣子似的。
距離重陽佳節,又是三月過去了,眼見就要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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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因燒著炭餅,要留小半扇窗子通風,正好可以對著半片天光雪色,讓人更覺頭腦清醒。
薑沃和媚娘都裹著一件皮裘,正打著對桌看書,間或停下來跟彼此探討心得。
媚娘手裏拿的是一本東漢大儒所標注過的《尚書》。她指著裏頭一句“天聰明,自我民聰明。”與薑沃道:“看著這句,就想起妹妹之前背的《易經》,天垂象,見凶吉。”[1]
“大約這就是天人合一的道理。”
薑沃也細想去:“是,師父們講過天意與民心。有時觀人文便是觀天文,觀政教亦可以觀吉凶。”
陶枳進院門後,從半開的窗戶處見此情景,臉上就笑眯眯的:哪有家長不愛看孩子們勤奮學習?
尤其是武才人經上回之事後,沒有頹喪更沒有怨天尤人,而是性子越發沉靜謙和,日日以讀書為樂,陶枳便覺得這孩子更可憐愛了。
兼之薑沃如今要去太史局上輔導班,呆在掖庭的時間不由少了許多,這三個月來,倒是媚娘白日常來宮正司走動,時不時幫著陶枳做針線,年前宮正司忙著整理歸檔的時候,媚娘也分擔了不少抄錄的活計。
且媚娘言談很實誠,直接就對陶枳道:“陶姑姑,如今我在北漪園,免不了受人言三語四——我便是自己想開了,擱不住總有人反複提及徐婕妤之事來慪我。倒是在宮正司心靜些。況且幫您做點事兒,才不辜負姑姑素日待我的好。”
陶枳在窗外笑看了一會兒,便招呼兩個孩子:“先把書擱一擱,過來吃新出爐的胡麻餅。”
薑沃和媚娘聞言都把書放下。
唐時頗有海納百川之意,絲綢之路興盛繁華,以至於長安城東西市中胡人酒肆、各色異域小吃隨處可見。
比如胡餅。
胡餅有烤的幹巴巴表麵灑了芝麻的,也有內裏填餡兒的。
冬天最適合吃的就是填了羊肉餡兒的胡餅了!上好的羊肉切碎夾在胡餅中,間層抹上椒豉油,既去了膻氣又增肉的鮮香,上爐子烤了,外頭麵脆酥香,起了一層油酥,裏頭肉鮮美潤口。
雪天裏熱熱吃上一個,覺得身子都暖了。
每一張胡餅都有臉盤子那麽大,薑沃和媚娘分吃一個就夠了。
吃完後,薑沃擦了手起身,從窗看外頭雪已經停了,就道:“姑姑,我去廚下新烙一些胡餅給師父們送去。”
陶枳點頭:“我已經與李廚娘說過,餅子都提前預備下了,等你去要就現上爐。”
薑沃都走到院中,陶姑姑還不忘道:“早去早回。看這天色,沒準還要繼續下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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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年下,宮中女官們都發了新的皮裘,全部是細細紅緞滾邊,帽子也是一般,一圈喜慶的紅色。
薑沃提著食盒,穿著這一身走在宮道上,覺得自己像極了小紅帽。
好在路上沒有遇到大灰狼,順利見到了外婆,不,老師們。
胡餅拿出來還是燙的——食盒是特製的,冬日裏尚食局為了給聖人和貴人們送吃食不涼,想了許多巧思,弄了許多保溫效果好的夾層食盒。
袁天罡和李淳風都有些不拘小節的魏晉名士風度,放浪形骸起來,也曾衣冠不整地跑去對酒當歌,披發弄舟過。此時見熱乎乎的胡餅,兩人並不講究什麽切成可以入口的小塊,而是直接就洗了手拿來吃。
很是自在。
李淳風還點評道:“這次椒豉油放的好,解了膩味。上次便少了些。”又笑眯眯道:“要是配上酸湯就更好了。”
薑沃積極響應:“尚食局的周司膳送了兩壇子酸筍與酸蘿卜給我,說是今年嶺南道征入宮的大廚做出來的。這種酸味與好醋又不同了,下回做個酸筍魚丸湯給師父們喝。”
大唐天下在州縣之上,還有‘道’這樣的行政區域劃分,天下共分了十道,嶺南道便是現代的兩廣雲南等地,口味與京中截然不同。
李淳風聽著都覺得口舌生津,連連點頭:“大善!等師父給你弄幾條好活魚來!”
袁天罡在旁搖頭:“你們兩人隻愛吃。”
然而羊肉胡餅數著袁老師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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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核點心吃過後,師父們恢複了教育本能。
“你一向用心向學。隻是眼見就要放元日假了,年節下事多熱鬧也多,切不可散了心思,將這半年所學拋下。”
“需知學易持難。”
元日便是春節,雖說這會子還沒有‘春節’二字,但春節假期卻已經有了。朝廷的假寧令明文規定:元正假七日。實則不止七日,過了臘月二十五,就沒有常朝了,朝臣有急事可叩閽麵聖。
也就相當於開始放假了。
一直到上元節(正月十五)結束前,朝中署衙都是輪值上班的。
既如此,李淳風小課堂也就要暫停,大家都各自回家去應酬人情客往並家中庶務。
元日假算是朝中每年最長的假期沒有之一,過年熱鬧喜慶又各處擺酒設宴的,宮人們(不當值者)甚至被特許行令飲酒,設局小賭小玩一下,無怪人人都盼著過年。
袁李兩位師父正是怕薑沃年輕,又是病了幾年後第一回 正經過熱鬧年節,再玩散了心思,將半年苦學都拋了去——別說是孩子了,多少成人都沒有持之以恒的耐心。
然薑沃是有耐心的人。
見兩位師父諄諄教誨,她便自覺保證:橫豎元正假中,太史局也是有人值班的,她保證每日都來自習背書。
袁天罡笑道:“你有這樣的恒心就很好。隻不必拘泥每日都來,你也擔著宮正司的官位,年底自有掖庭女官殿中省之間的人情要應付。人□□理不可忘,但更要記得別疏荒了學業。”
薑沃鄭重應下。
李淳風在旁笑道:“今年你還不能獨當一麵,再過兩三年,我與袁師就不必入宮當值了。”
反正徒弟三百六十五天都住在宮中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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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九這日。
薑沃屋裏熱熱鬧鬧:薑沃、媚娘、另一位典正於寧,劉司正四人正在趕圍棋玩。
陶姑姑讓她勞逸結合,既然是年下,除了背書寫字也要適當放鬆玩一玩。
趕圍棋兒並不是下圍棋,更像是飛行棋的一種。參與者各占據棋盤一角投擲骰子,根據點數往前挪動格子,看誰先從一角走到指定的終點。
現下棋盤最中心放了個金色的小花生,是陶枳設置的終點,放下的彩頭。
薑沃還根據後世的遊戲,用不同的顏色在木頭棋盤上塗了幾個點:有的代表原地強製休息一輪,有的代表前進雙倍,還有的比較慘,直接退回原點。
與現代飛行棋比起來,隻是很簡單基礎的玩法,但也比之前純擲骰子新鮮,女官們都玩的興致勃勃。
媚娘這兩天一直呆在宮正司,薑沃等人顧忌她心情也從來不問——其實年下時,後宮娘娘們都會在自家宮裏擺小宴,宣歌女舞姬或者演百戲的說書女倌為樂,且彼此宴請,輪著擺席。
自打徐婕妤從新人裏出頭後,後宮娘娘們忽然發覺了這批新人,似乎也有些可挖掘之處。
於是漸有各宮娘娘與北漪園中才人接觸。當然新人們看著徐婕妤這個典範,也很巴望出頭,兩方真是‘郎情妾意’,很快彼此結對起來。
然而沒有人接觸媚娘。
在她們看來,媚娘已經失去了被投資的資格——武才人家裏不頂事,父族母族都令聖人不喜,本人也已經在聖人跟前露過臉,聖人也沒有提拔。
於是這年節下,有了靠山的才人們,都能收到一份請帖,跟著她們的靠山去參加流水樣的各宮宴席。
媚娘則像是被整個後宮遺忘了。
宮正司的人都怕武才人臉麵上過不去,在她跟前都不提後宮娘娘們。但據薑沃看著,媚娘卻是已經走出來了,與三月前的受挫折後努力振作不同,如今媚娘是真不再為了這些事鬱鬱,質疑自己了。
媚娘很投入地研究起了諸子百家學說。對各家理論都有好奇之心,想遍觀諸家,找到她最信服的一家。
聖賢之言總是蘊含著安慰改造人的道理。
雖說劉司正和於典正都考慮媚娘心情,不說後宮娘娘們的宴請事,但趕圍棋本就是最適合聊閑話的,不多時,她們還是想出了能說的話題。
此時於寧就忽然想起一事,忙的連骰子都忘了擲出去,就問薑沃道:“你可知晉王府上新添了一個東閣祭酒?”
晉王李治,今年剛十一歲。
比起他嫡親的兩個哥哥,太子殿下李承乾和皇帝極看重優寵的魏王李泰,晉王李治在朝野中受到的關注度並不多。
哪怕是長孫無忌這個親舅舅,印象裏都隻是晉王乃溫厚乖巧的好孩子。
朝臣們對李治也基本都停留在長孫皇後去後,聖人親自養著嫡出的晉王,果然是父親疼愛嫡出的幼子這樣的印象。隻是疼愛並不等於重視,在朝臣們眼裏,將來的晉王隻是個封地挺大的小王爺而已,與他們不相幹的。
但薑沃自然對所有跟晉王有關的事情都很感興趣,聽於寧這麽問,就興致勃勃搖頭道:“不知道哎,於姐姐說給我聽聽?”
不是她消息不靈通,而是晉王的屬官太多了!
李治雖然還沒開府,但他三歲封王,早就有了自己一套班底,足有幾十個官員配給。甚至幾年前,皇上還給小兒子封了個‘並州都督’,當時才五歲大的晉王當然不可能去上任,還是大將軍李績去代為上任,晉王隻負責遙領並州。
媚娘也感興趣的抬起了頭。
她對晉王有印象,正是因為晉王遙領並州。
並州,是她的祖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