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潮濕 08(二更)
室內一片闃然。
她經久不語。
梁音夜剛才已經洗完澡躺在**, 穿著絲滑的睡裙,在他來之前整理了一下,是能見人的衣衫整齊——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可以在他大腿上坐著。
她試圖從他身上離開。說話就好好說話, 為什麽要將她帶到這裏?
距離太近,她連心跳也急, 更無法冷靜思考與應答。
聞晏的手在她的腰上摩挲著, “去哪,在這說會話。”
“我可以坐在那……跟你說。”
“我聽力不大好,那麽遠, 我聽不清。”
梁音夜:“……”
年紀輕輕,耳背了是麽?
她憋了憋, 問:“我能說我後悔了嗎?能不能請你出去?”
“不能。是你邀請我來的。”
一副請神容易送神難的做派。
梁音夜隱隱意識到,今天似乎真的避無可避。
他察覺到了其中端倪, 一一拾起,隻在今天來同她全部對質。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凝著她, 嗓音冷冽,“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們的未來。”
他的心髒都被絞得生疼。
那個小孩的出現並非毫無用處, 就算不是事實, 在他與她試說起如果與未來時,他於她眸中看到的隻有訝然和不可思議。——那是在聽見自己從未想過的事情時出現的反應。
那個畫麵看得他慟然。
有一瞬的功夫,聞晏覺得她很狠心。
明明說的喜歡他, 可是又不曾想過與他的什麽未來。
他的聲音轉重,梁音夜被他逼到退無可退。
她喉嚨有些艱澀,半晌, 卻還是出不了聲。
她不是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的未來。
她隻是, 連自己的未來都很少去考慮。
連她自己都沒有未來,她又要去想什麽旁的未來。
她不是對他那麽殘忍, 隻是對自己殘忍。
可是梁音夜不是很想告訴他。那些事情,即使他察覺了端倪,也不會知道具體,而她也從來沒有主動讓他知道的意思。
因為知道自己的情況,也清楚地意識得到她的病情在加深,所以她沒有想過他們會有以後。即使知道他喜歡她,即使她已喜歡他許多年,覬覦多時的人像一片雪花一樣飄落在了手心,那種感覺很是欣喜,她也沒有想過要和他在一起。
不是因為不想,隻是因為她生了病。
病得最厲害的幾日,唐微的眼睛一直都是紅的,沒有緩下來過。她知道,那是唐微背著她偷偷在哭,擔心她真的出事,可是她也知道,她不知能走到何時。
她曾痛苦不堪,不想來日,也不想來世。
現下能安好,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梁音夜的手往回收,她不想爭執,他既然說他收不了,那她就撤回來——多麽簡單的道理。
可這個人實在難辦,他也不收,也不讓她拿回去,握著她的手冷聲問:“不是說要養我,為什麽又收回。”
梁音夜被他折磨到頭痛,不知他到底想怎樣。
“梁音夜,你還有很多話沒有同我說。兩次在你家門口,隔著那道門,你有很多想說的話,不曾宣之於口。”
一次是他深夜酒醉,她已經再明白不過他的心意。
一次是那次雨夜,她得知他這五年來所有跌宕。
他一頓,“還有很多瞞著我的事情……你準備什麽時候才告訴我。”
她或許從未準備與他言明,他不來問,她這一生都不準備同他說。
可她又怎能如此殘忍。
叫所有的事情發生在他什麽都不知曉的情況下。
即使是蝴蝶折翼,即使是美玉碎落。
也會發生在他全然不知的時候。
他還在照常一日三餐、一年四季,而她早已無聲隕落。
他按住她接吻,像是想叫自己著陸,心口在生絞。
或許他早就捉到了重點——在那一部部電影中,她將自己的獻祭。
《霧靄》——永失吾愛。她與深愛之人生死永別,徹頭徹尾地品了一遍失去所愛的苦楚。
《圓滿》加深一重,她直接將自己的經曆融入其中,去體驗、去感受、重新剖出曾經的那些遍體鱗傷,任由傷口血淋淋地坦現她也不可惜,因為那就是她要的效果。一部電影看哭無數人,裏麵情感的濃度得有多高,而那些濃度都是由她灌注。
他發覺得那麽敏銳,從看第一部 開始就已經捕捉到了問題,隻是當時不曾想過已經這般嚴重。
他的吻很重,可她難過得受不住,眼角滾下淚來。
她以為都被她避過去了……躲著躲著,事情就過去了,沒想到是她太異想天開。
瞧,今天被人算賬算到家門口來了。
因為她想說的很多話,她都覺得不太合適。在說的時候,她怕自己滿得豐沛的情緒會從中溢出來端倪。
她怕她會克製不住地朝他走去,接住他的愛意,成為戀人、與他相愛。
卻又更怕,沒過多久,她就支撐不住地離開,叫這短暫的時光攪亂他今後的正常生活。
她隻想他永遠恣意快樂,去拍他想拍的電影,去過他原先正常有序的生活……她不想打攪。
在得知他不喜歡自己的時候,她叫自己不要妄念。
在聽見他的告白時,她卻又覺得惶恐。
她實在是一個足夠的矛盾體。
想要,但是不敢要。
總是覺得,得不到愛。
這種東西離她太遠了,即使是在奶奶離世之後才遠離,也已經有十二年。
十二年的歲月,有多長呢?
望去蒼茫茫一片,尋不到曾經的邊際。
他有些粗糲的指腹撫去她眼角的淚痕,“你不要以為我不想聽,就替我做了主……也不用擔心害怕什麽,世間所有緣法都有定數。”
“梁音夜,同我說,有什麽想說的話,都同我說。”他沒有給她什麽思考的時間,迫著她,“不要藏在心底,也不要讓它們就這樣沉在那,那樣我永遠都不會知曉。”
她的眸底有幾分恍惚的怔然。
“你明明有很多想說的話,”他指出,“那天晚上,我知道你有很多話想跟我說。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你了,但是你去哪裏了?你忽然走,忽然回,那幾天你都在哪裏?為什麽回來以後那些話就都消失了?你全吞回去了麽?可明明,你本是準備告訴我的。”
他像是在討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眼眸隻是一眨,她的眼淚就又落了下來。
那幾天她都在治病。她的情緒很不好,難過將自己埋得太深。
那一晚情緒最激動,也最豐滿,確實有很多話想說。隔了幾天冷靜下來後,想說的欲望褪去,她再啟不了齒。
她垂下眼,想退避開他的直視,可他沒讓。
“你瞞我的太多了,肆肆。”他那雙黑眸,恍若看透一切的清楚澄澈。話音落,他輕吻著她,在喂給她吻的同時,也給她下著蠱:“都告訴我,好不好?”
她的眼淚簌簌落,怎麽也止不住。
可他未退半分,依舊在逼:“我與你不同,我想了很多我們的未來。你想聽麽?”
她腦袋一片混沌,怔然幾秒後,搖著頭。
她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但是隱隱能猜測,也隱隱有預感。
──所以她並不想聽。
甚至她都能猜到,那些話一定是衝自己而來的。
可他今天並無商量意,無視她的抗拒,隻顧繼續道:“會戀愛,會結婚。會一起等待春天萬物複蘇,吹夏夜晚風,秋天天氣適宜,大抵會出門走走,可能就在附近,也可能去一座沒去過的城市。冬天的話,賞賞雪,月色與雪色之間的輝映,應當會很漂亮。可能我們會一起淋一點雪,但是不撐傘也無妨,那點雪花會落滿肩頭,也會染白鬢發。一朝同淋雪,也能提前感受下白頭。”
梁音夜再也聽不下去,她去捂住他的嘴,想要打斷他的敘述。可他緊凝她雙眼,闖入其中深入探究,眸中情緒深得翻湧,幾乎要將她一起席卷而入,不顧她的阻攔繼續道:“我這麽多年,渴念至深。如果一朝失去,你覺得,我的餘生會當如何?”
她眸光閃爍。
“如同《霧靄》結尾,你知道的,你體驗過的。”
她倏然抬眼,眸中巨震,兩行熱淚淌過蒼白的麵頰。
他的吻輕柔地落下來,“哭什麽?明明委屈的人,是我。”
是我被你瞞著,被你孤立開,還要被你拋棄。
“你要叫我如何舍得,讓千瘡百孔的月亮,獨自溺死寒江──”
他嗓音沉冷,壓在耳畔。
內裏的痛惜止不住,尾音在顫,心髒窒痛到極點。
是質問,在質問她。
如在暴雪天的深夜,寒風刺骨,生冷得在臉上直刮,寒意絲絲縷縷地透進骨縫。
他每落一字,她不安一分。內心被反複煎烤折磨,在最後一個字落地之時,終於再繃不住,絕望地閉上眼,伏在他肩頭,緊抱住他,淚水流了滿麵。
他實在是懂怎麽折磨她的。
一番話畢,她已經被他折磨到極盡。什麽偽裝掩飾通通不知丟去了哪裏。
她緊抱著他,身體與他貼得沒有縫隙,好似他是這世間唯一一個能救她上岸的浮板,也是唯一一個救世主了。
“聞晏……”她無力地喊著他,淚水流得凶。
今晚他始終強硬,一直在逼迫她、推動她,沒半點手軟,心也狠得厲害。
矗立在那兒,像是冷硬的鋼鐵。
此刻他終於軟化三分。
也願俯首,來尋她的吻,貼近她,將她撈起拯救。
“在這。”
隻要你願意回頭,他永遠都在。
隻是你在迷霧中迷失,找不到回頭的路。
他化下的柔情,令她覺得久違,久違到緊緊抓住,再不敢鬆開。她的淚水混雜在這個吻裏,像是鹹濕的海水。
“我好難過,我隻是好難過。”她哭得崩潰。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霧靄太重,你隻是找不到渡口。”他撫過她麵頰,溫柔轉作堅定,“但霧靄再重,我也能撥開,叫你靠岸。”
風浪巨大的港灣,他用力在拖拽她的韁繩。
不容許她迷失。
他的嗓音堅定得,仿佛是在給她的命運下定義。
定住她所有的彷徨,否去她所有的漂**。
她的指尖在顫,肩膀在顫。
連靈魂都晃起巨大的抖動。如在海中的孤帆,被用力拍打。
她也好像終於肯,丟下一切。
試著打開緊緊紮著口的心房。
他引誘著她,往下問去:“難過什麽,同我說。”
她試著梳理那些糟糕的情緒,她也不知道,這一切怎麽會變得這麽糟糕透頂。
他一遍遍地安撫她,輕柔地吻她,哄她,給她充足的時間去緩。
──逼夠了,逼成功了,自己又在這舍不得。
也不知是何時,他們從這張沙發上離開,轉到她剛才所坐的位置。
柔軟的被子墊住了她的身體。
她隻感覺得到他在用力扣緊她的手。
迷迷蒙蒙間,他吻了吻她的耳垂,啞聲道:“肆肆,你知道麽,我剛才看到了個東西。”
她被他吻得迷離,隻下意識問:“什麽?”
他簡要道:“一篇文章。”
她還是不解。
而他很耐心地在她耳旁念出:“狹窄的單人**,他們依偎得很緊。”
梁音夜覺得這話好像有點耳熟。
直到他接著往下念,念出下麵一句、兩句──第三句時,梁音夜終於反應過來這是什麽,她的神思全部回籠,倏然睜大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溫和無害地笑笑,卻並沒有同她說什麽的意思,隻是再度覆吻來。
叫剛才所念過的內容。
在這裏,成真一遍。
上演一遍。
梁音夜無處可抓,隻能抓緊身下的布料。
──床單上的褶皺漸漸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