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長夜(完)(雙更合一)
滂沱的雨聲混雜著這個夜晚的漆黑。
梁音夜好久都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是她從不曾知道的事情, 也是藏匿於她所在之處另一麵的隱秘。
她很難去將當年的畫麵複現在自己的腦海之中,也很難想象當時的情形。
她腦海裏隻跳出了一個念頭——
原來,這些年, 他竟是過得這麽難。
這句話難受得令她失語,胸腔裏湧起陣陣潮濕, 悶熱到了五髒六腑。
她已經很久不曾覺得情緒迸發得這麽嚴重, 像極了在拍《永夜》的時候。
——《永夜》是她在拍完《圓滿》後無縫進的劇組,沒有給她情緒作緩的時間,也沒有給她任何縫隙, 直接進入另一片黑暗與深淵。
那是她窒息得最難受的一段時間,也是後期完全依賴藥物才能走下來的一段時間。
情緒墜入最低穀。
而現在的難受與當時別無兩樣。
剛才梁峻和何昭雲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她腦海裏放映, 循環滾動。
她不太能想象,那個時候的聞晏該是什麽樣子的。
她意氣風發的少年……
傲骨是不是盡數被折在了那一日?
她好像說了句什麽, 隻是因為她說得輕,加上距離和雨聲和太大, 何昭雲沒有聽清,她上前幾步, “你說什麽?”
梁音夜抬起眸望向她, 麵色有些白,加重了聲音,一字一句道:“你們為什麽, 要這麽對他。”
聞晏握緊了傘柄,手指的指節用力到泛白。
整顆心都被攥得發疼。
“為什麽要這麽對他。”
她有點控製不住情緒,也控製不住流淚。
理智拚命地在試圖掌控情緒, 但是最終宣告掌控失敗。
何昭雲也著急, 她試圖解釋:“寶貝,媽媽沒有對他做什麽, 我隻是與他溝通了一回,沒有說難聽的話,也沒有去做別的事情傷害他。你要理解媽媽,為人父母,我們不可能放心看著你們在一起的,那些債務太重了,你才多大呀?你怎麽能去背那些債呢?那些有可能是你們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呀。我隻希望你簡簡單單地過日子,過好日子,舒舒服服的——你要理解媽媽呀。”
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聞晏需要多久才能還清,也不知道他這一輩子能否還得清。那就是個深淵巨口,填不上的火坑,她看著都膽顫,又怎麽會叫她的女兒去受這份苦?小夜還年輕,前途明媚,未來坦順,何昭雲即使這些年沒有將水端平,可她自始至終也隻是希望她的女兒們以後的日子都能過得好。
而且,當時她是與傅毓達成了一致的。因為有傅毓這一舉,她才覺得那幾年沒有幫忙白養了聞晏。
她幫忙帶著聞晏,讓他寄住在家裏,卻不能是讓他帶了自己的女兒進火坑,那樣她一輩子心都難平。
現在這樣的情況自然是最好,聞晏還清了所有的債務,肩上再無重擔,如果現在他們還要在一起,何昭雲也不會再反對。
梁音夜好像想到了什麽。
之前她好奇過,為什麽何昭雲生日的時候聞晏沒有去,當時聽了他的解釋她也不曾多想,可是現在再回頭看去,才能讀出其中更多——他問她是不是幾年沒去何昭雲的生日,是不是也意味著,他也已經幾年不曾去過?
那,是不是就是自那年之後?
他在梁家生活多年,以前每年梁峻和何昭雲生日他都會到。那兩年,他們常常一起忙完工作,再一起趕去現場。後來,她因工作無法到場,並不知,原來他也已經幾年不曾去過。
她了解他,她知道他不是因為生氣,也不是在記恨,大抵隻是擔心自己的出現會叫他們掃興,或者叫場麵尷尬,所以他的禮會到,但是人不一定要到。
可是也是因為太清楚這些,她才更加難受。
明明沒有見過他的那些歲月,但朦朧中,能幻想出他的那個模樣——卑微到令人心疼的模樣。
那時候,即使他麵上再無波瀾,心底是不是也曾有過一絲的委屈。
可他不該如此,他本不用如此。
何昭雲看著她的模樣看得心裏難受,“夜夜——”
“明明他什麽也沒有做錯,可是為什麽你們要這麽對他?”她的眼眶慢慢紅透,“明明,從前聞叔叔和傅阿姨並不曾照管過他,一直放養他,將他寄養在我們家裏。那麽多年都沒有管過,為什麽他們一做錯事情,卻要由他來擔責?”
她極不甘心地質問,而她的質問也令現場所有人都怔住。
梁峻、何昭雲,還有聞晏。
聞晏身側的手不自覺地緊攥,眉心亦是折起。
“他們生意失敗,欠下巨債,是他們的行為,卻要拘束他不能和誰在一起不能和誰在一起,這公平嗎?”她的聲音越來越重,跟雨滴一樣重重砸落在地麵,濺起微弱的水花,“他們什麽都沒有給他,又憑什麽這樣去對他?”
她近乎歇斯底裏地在呐喊。
她雖然是朝著梁峻和何昭雲在說話,可是這聲聲句句,卻是對他父母的叩問。
她在為她的少年抱屈,為當年那個,原本意氣風發,對前路征途充滿暢想與野心,卻要因為沒怎麽管過他的父母,前路硬生生被攔下一道的聞晏。他們一寸寸地給他施壓,折去他的傲骨,為他的人生設限,平白的叫他承受這麽多,讓他原本平靜的生活天翻地覆。
她覺得他們不配,也不該這樣對他。
他們不在跟前,她無法與他們對話。他們也是長輩,是他的親生父母,她或許也沒有資格去說這些。
可她就是覺得難受,覺得他本不該如此,所以,她也想訴上一回。
他並不曾從他們身上得到過細致的關愛與嗬護,又為什麽要去為他們的錯誤承擔至此?
她在心疼他那個不曾得到很多愛的童年,也在心疼他被拖累到邁不動步伐的五年。
那麽沉重的包袱,拖得他無法喘息。
他應該永遠驕傲,去斬殺他前路的荊棘,而不應該,陽光再也無法照射到他的身上,他步伐沉重得再也發不了光。連何昭雲他們都覺得難以償還的巨債,所有人都不能確定他這輩子能不能還完的債務,她不知道他是怎麽度過的那段歲月。
更不必提,這時何昭雲還去找他,勸說他放開她的手。
——那個時候的聞晏,該有多頹敗啊。
前二十年的驕傲,都不夠這一朝去折。
她從不曾與人說過她看到的那條信息——傅毓發給他的那條信息。
當時她難以置信,傅毓竟然知道她的心意,而且也知道他不喜歡她,要他同她說清楚,極度的羞恥感在蔓延,愧得她幾乎再不想見人。
之前她確實是喜歡傅阿姨的,如果不是因此,她又怎會這麽多年都沒有去見過傅毓。是躲避,也是羞赧,她見不了傅毓,也無法坦然地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地如常去相處
。
可是現在回想才恍然,那條信息,是不是也與此有關?
或許,傅毓並不知她心意,而且也知道他是喜歡她的。隻是因為這個事情,隻能逼他這樣去做。
一切不過是她多想與誤會。
她好像終於想明白了為什麽這件事會這麽突然,也想明白為什麽他喜歡她、她當年的所有察覺都並非自己臆想、可當時卻會有那條信息。
委屈的突然不是自己,而是他……
真相揭開的那一天,她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難以接受。
她實在難以想象,他原本要同她表明心意,卻在這時被勒令不許,被告知自己再也沒有資格是什麽樣的場景。
也難以想象,她的告白原本是能順利進行、他原本是會接受、他們原本是能在一起……
梁音夜閉了閉眼,感到鋪天蓋地的痛苦都在侵襲而來,無邊無盡。
她之前所有的想不通突然變得沒有存在的意義,因為他沒有不喜歡過她。
而那時的難過、失戀般的痛苦,與他分道的決絕,在這一刻令她前所未有的茫然。
一重又一重的“設想”、“如果”、推翻、可笑,重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
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現實,也是殘酷血腥的現實。
她的違約金過億,她都得周轉好幾年才喘得過氣,而他那是十幾個億。
梁音夜根本很難去想,心口艱澀難消。
她艱難地開口:“能告訴我,大概是什麽時間嗎?你去找他的時間。”
何昭雲記性挺好,她回答得差不離。隻是有些擔憂她的狀態,遲疑地輕喚著她:“夜夜……”
得到了答案,梁音夜閉了閉眼。
是在那一天。
就是那一天。
所以,他本來,是會出現在她麵前的吧?他是會去捉住她的吧?命運的齒輪,不該轉成今天這副模樣的吧?
他沒有出現、他後來五年也沒有出現,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她再也壓不住崩潰:“你為什麽不跟我說,為什麽不問問我會怎麽做?你為什麽要幫我做決定呢?就跟中秋那晚我跟你說的一樣——你從來都不懂得尊重我。”
如果尊重的話,為什麽全都要瞞著她,然後代替她去做決定,代替她,切斷他們所有的可能。
可是從來沒有問過她願與不願。
她有知情權,她有在知情之後自己做決定的權利。
可是誰也沒讓她做。
他們悄無聲息地,就給她和聞晏之間宣判了死局。
梁音夜很是無力。她很憤怒,很不甘,像是不甘心事情走成今天這樣。可她也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麽,不知道她想去做什麽,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深深的無力感。
她的腦海裏像是有兩個小人在撕扯著同一個枕頭,任由棉絮飛天,也誓不停手,可它們的爭執快要叫她整個人崩潰。
“我不想你們這樣對他,他不應該被這樣對待……”她哭得崩潰,整個腦袋都震得發疼。
她很少會去和人吵架,尤其是和母親,這麽多年她都沒有和她吵過。
第一次是在中秋那晚,後來即使是談話、爭執,她都很平靜。而這一次,她再次爆發,融滿了憤怒與不甘——是在為他打抱不平。她那麽淡的一個人,卻也會站在他的身前,去為他抗爭不公。
在漆黑的深夜裏,連月光都不見的雨夜,遠處的男人眼底微紅,眼眶的濕熱難忍。
他發現他錯了,她不是一個不勇敢的人。
她很勇敢,她明明很勇敢。
她也會為了他,變成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從不曾吵架的人,在這一刻歇斯底裏,隻為他抱屈。
那幾年,那些睜眼全是黑暗的日子好像回到了眼前。
可是在這一刻,他被她隔著時空擁抱於懷。
她用力地撞進他懷裏,將他撞得發懵,可是他的心口如此滾燙。
他閉了閉眼。
昏暗的黑夜裏,隱隱映著他麵上的輪廓。
何昭雲還在說著什麽,但梁音夜什麽都聽不進去,她緩慢地蹲下身去,哭得不能自已。她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無力感,這個世界在告訴她,她就是做不了任何事情,也無法改變每一個事實。
可是這個世界對他太殘忍,一點也不曾留情。
她將頭埋進膝彎,痛苦在那一刻飆到極致。
她所有的以為,全部被推翻,可她反而更加痛苦。
她拿著傘的手早就鬆了,傘掉落在地,彈了幾下,最終丟在一側。
大雨下得更加厲害,地麵上的積水快要漫過鞋麵,這場雨下得太凶,恨不得將幕布扯碎,像頭雄獅在嘶吼。
而她任由雨淋著,全然不顧。她也隻想被雨淋個清醒。
梁峻和何昭雲嚇得全部朝她趕來,何昭雲給她撐著傘,蹲在她旁邊去抱她,與她道歉。
可她聽不見聲音,隻哭得更凶。
她知道何昭雲沒有錯。事實擺在這裏,無法怨怪她做出這樣的決定,自己不能怪她。
可是,她也不知她現在該如何是好。
所有的情緒往外飆了一圈,又通通射回她的身上,將她射得千瘡百孔。
本就滿目瘡痍,如今更是無一處完好。
在雨聲震天中,梁音夜痛苦地垂下頭,“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能怪你……”
她剛才,隻是情緒噴發得厲害。
隻是很難受,隻是找不到一個出口。
何昭雲愣住,反而怔然,不知該怎麽應。該鬆一口氣的,可是心卻還懸著,更加不放心,“夜夜,夜夜,媽媽在反省,以後不論如何,媽媽都會先征詢你的意見,和你商量,好不好?事情都過去了,我們不要難過了?如果你們現在還想在一起的話,媽媽不會再有意見了……”
何昭雲的話被她打斷——
她用力地搖著頭,雨水澆濕了她的麵,和了她的淚水,叫人一時間分不清是淚是雨。
何昭雲剛要問什麽,而她突然起身,快步往裏跑去,跑回了家。
聞晏正在朝這邊快步走來,何昭雲的手也還落在她身上,他們都反應不及,而她已經跑得不見蹤影。
何昭雲心都要碎掉,還在後麵喊著:“夜夜——”
聞晏反應更快,直接快步追了上去。
他的突然出現又叫梁峻他們一驚,他們竟是不知他何時來的。
但、但是有他在,會不會好一點?
何昭雲眉心緊蹙,始終鬆不開,心要操碎,眼淚也要流盡。
她心慌得厲害,總覺得會有什麽事發生。
梁峻走過來,握住她的肩膀,動作微微收緊。
……
梁音夜回到家後,將門關上,但是沒有開燈。
她獨自坐在地上,渾身濕透,淚水亦是滿麵。
不過前後功夫,外麵的敲門聲就響起。
他緊追而至,步伐急促。剛才雨勢太大,他身上的襯衫都被打濕了許多處。
梁音夜還以為是梁峻他們,剛要說自己沒事,讓他們回去,卻是忽然聽見了他的聲音——
“肆肆,開門。”
隻是聽見這一聲,她的頭就埋進了膝彎,淚水也失控地落下。
聞晏,那幾年你過得是不是很不好。
那一天,你又得有多痛苦。
她哭得難受,頭腦都發懵,但是怎麽也停不住。
“肆肆,乖,把門打開,讓我進來。”他一如當年在哄她別哭一樣地哄著她。
她剛回梁家的時候,奶奶去世沒多久的時候,媽媽比較疼梁燦,梁燦帶著朋友孤立她的時候。
他會哄她說話,哄著她開心些、稍微開心些。
可是梁音夜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開心不起來——還有一種很深的感覺,感覺她再也開心不起來了。
“肆肆,我就在這裏,你有什麽話想問,或者想說,你都可以說。先將門
打開,讓我看看你,好不好?”
-不太好。
她就坐在門後的地板上,可她不想開門。
“聞晏。”
一開口,梁音夜也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這樣沙啞,“我想自己靜靜。你不要擔心。”
外麵沉默良久。
他啞聲詢問:“肆肆,當年你是不是看到了我媽發給我的一條信息?”
梁音夜沒有應答。
可是等同於默認。
聞晏心中隻道——果然。
他聯係上了,那個想不通的猜測,果然是真。
千算萬算,他都不曾算到過她會看見那條信息。
而看見那條信息後,她又得是多難過……得是難過了多久。
他喉間生澀發苦,背對著門,無力地靠上去,“當年,事情太大——債重,我爸突發心梗進了醫院,我媽無力扭轉乾坤。所以,她才會發出那條消息,不是不喜歡你,隻是不能讓你也進這趟渾水。”
當時,不是她的心意太明顯——而是他的心意太明顯。
明顯到傅毓惶恐,以至於必須斬斷。不停地勸說他不要追求她,不要和她在一起,不要拖累她。
他靠在門板上,無力地仰臉看著樓道的燈,嗓音啞得過分:
“聞晏,沒有不喜歡梁音夜。”
“他很愛很愛她。”
“他做夢都想跟她在一起。”
每一聲,都堅定地落地。
堅定如磐石。
在這四周寂靜之處,字字清晰入耳,直接墜在心上。
梁音夜哭得失聲,肩膀發著顫,情緒盡數崩潰。
心痛得更加厲害,完全無法止息。
這個世界,太不公平——
“你為什麽,”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都不跟我說,這麽多年,一句都沒有告訴過我。告訴我,你過得很不好,你過得好艱難,他們對你好殘忍……”
那我一定會拋掉所有,什麽都不管地回來找你,飛奔向你、緊緊地抱住你。
那樣窒息得缺氧的歲月,我如何會舍得,叫你一個人去度過。
那一日,也是深夜,也是在這裏,也是她在門內、他在門外,他們如今天這樣隔著這道門在說話。
他醉了酒來找她,偎在門外,聲音裏有幾分無力地同她說:“你知道嗎……你知道我用了多久才走回你身邊嗎。”
那時她不知道,可是現在,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真的走了很久,也真的走了很遠的路,才重新走回到她身邊。
那條路長得好像沒有盡頭,沿路上盡是風雪,暗得沒有一絲光亮,她根本無法想象他如何能走下來。
那日聽他說這句話,她隻覺心痛,而今更是肝腸寸斷。
聞晏靠在門後,徹底怔神。
他完全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
他晃了下神,拳心攥起,用力到手背青筋凸起,也完全壓抑不住胸腔裏叫囂嘶吼的情緒。
那一刻,連吞咽都艱難。
翻遍腹中,都找不到話語。
他在想。
他十八歲那年最深的渴望。
此刻全都化在了他的掌心。
他從不敢有的幻想,不敢企及的希冀——
十八歲那年雨後的潮濕。
蔓延進他四肢百骸、五髒六腑。
他徹底無藥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