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長夜 08
《圓滿》何昭雲有去看, 裏麵講了什麽她一清二楚。而女主角是自己的女兒,看著“她”在裏麵經曆那一幕幕,她的觸感隻會更深。
從故事的開頭看起, 看著她鮮亮活潑,充滿朝氣, 看著她大大咧咧, 對誰都很友善,巷口的大爺大媽看見她叫她時,她會朝著他們笑, 也會去喂流浪貓流浪狗。很好的一個孩子,直到回到家中, 父母看不見這些,忙碌的生活已經占據了他們全部的精力, 他們匆匆忙忙地交代了事情,分配著東西。並沒有注意到、也無暇顧及什麽公不公平。
陳滿看似滿不在乎, 應了聲便去,可是觀眾的目光又如何看不出她掩在其下的委屈。
積少成多、滴水穿石, 日子一日一日地過去。
她在長大, 沒人注意她有任何情緒地長大。
直到後來,直接離開。帶著行李離開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看到這裏的時候, 何昭雲抬手將眼角的淚擦去。
這又何嚐不是她的小夜。
本是在看戲,看著看著才發現自己竟是戲中人。
當時電影結束,周圍已是議論聲紛紛, 不少人在斥責電影中的父母, 斥責那些親人,大家都怒不可遏, 隻道就是不該安排什麽大團圓結局。
她回家以後,看了看網上的評價,也是一樣。
很多人都在指責,而且罵的人越來越多。那些評價明明是文字,卻好像化作小箭紮向她的心口。
她看著他們罵電影裏的父母,卻感覺那些話語像是在罵自己。字字句句,都那麽恰當。
作為母親,她提供給小夜的東西真的很少,也是真的做得很糟糕。
那次吵架之後,何昭雲找過她很多次,但是她一直不在申城。她的行程是那麽滿,日常忙碌地飛在各地,而她能有今天,也是由這些繁忙堆砌起來。
她平時很少在家,她們很少見麵,也很少在一起生活。
先是前麵十五年,
麗嘉
再是後麵許多年。何昭雲很危險地意識到一個事實,以後的情況恐怕也是這樣,她們這一生,能夠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實在不多。父母子女間相處最多的時間是在孩子尚未成年的時候——可是小夜的那段時間,被她錯過了十五年。以後再也不會有那個十五年了。
這個事實殘忍得使人悲傷。
何昭雲等到今天才終於見到了人。高興於她今天願意見自己,卻也緊張,擔心她走掉。
她連呼吸都壓抑,指著旁邊的咖啡店,“我們可以去那裏說會話嗎?”
何女士穿著嚴謹的套裝,戴著與之配套的首飾,一如她整個人這般一絲不苟。
梁音夜沒有拒絕。
她同何女士一道走向那裏,她們極少見地並行。
走在一起的感覺,有點陌生和奇妙。“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很重。何昭雲喉間有些艱澀,雖然是親生母女,但是她們幾乎不怎麽一道走過。她很少,將小女兒帶在身邊。
原來,她們是這樣不熟悉。
隻是從前,她渾然未覺。
她的目光有些留戀地看向身旁的人,有幾分憂傷流瀉。
就如同那部電影一般,在陳滿決絕地離家且數年不回之前,沒有人意識到問題。
何昭雲將這裏包了場,整家店隻有她們兩個人,她們可以安靜地說話。
而梁音夜的目的也很簡單,剛一坐下便挑明——她拿出那張卡,將其推到何昭雲麵前。
何昭雲一愣,很快認出來這是自己上次給她的卡,急促道:“你給我做什麽?這是媽媽給你用的。”
“我經濟上已經緩過來了,不需要這個。沒動過,你拿回去吧。”她還是蠻感念,自己經濟緊張時能被注意到,且她主動伸出手。
何昭雲定定地看著她。沒拿那張卡,隻是問說:“你怎麽會經濟緊張呢?即使有幾年收入少一點,也不應該……”
梁音夜嗓音輕輕,端起老板上的咖啡,如在說一件渾不重要的小事:“前幾年跟公司解約,花光我所有的積蓄,還欠了筆債。”
她說得雲淡風輕,誰又知道那筆解約金龐大到什麽地步。
不過,當時覺得是天大的事,就像一座大山一樣往下壓,幾乎要將她碾碎,而現在回頭一望,也隻覺得輕舟已過萬重山。
她沒有和家裏提過,何昭雲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震撼得有好幾秒說不出話來,到最後,隻化作一聲難以置信的問:“你怎麽不跟我說?”
幫她解決並不難,那筆錢再多,家裏也給得出。她又何必自己去扛?扛不動了也要扛?連負債都不說,寧可欠別人的,也不肯拿家裏的麽!?
梁音夜垂眼,捏緊了杯柄。
是啊,跟家裏說一聲就能解決的事,何苦她一個人咬牙還了兩年。可是從決定解約,到湊錢、借錢、還錢,她始終沒有動過和他們求助的想法。開不了那個口,也不想開,她更想靠自己。
從一開始進娛樂圈得到何昭雲的反對開始,從她自己走上這條路開始,她就一直隻靠自己。
在自己的意識裏,好像她就隻是一個人,隻有一個人。
歸根究底,也不過隻是與他們不夠親罷了。
梁音夜靜默著,而何昭雲好像已經自己理清。她是一點都沒打算同他們求助,這麽大的事情,她寧可自己扛,在他們麵前也一句都不曾提起過。即使中途回家那麽多次,平日裏他們打去的電話她也在接,但是在她心裏早已與他們隔了一道天塹。親不了的,能親近起來才是怪事。
這個事實叫何昭雲驚悸得手臂都在發抖,她抬手掩著哽咽,難過得好半晌才說得出話:“你為什麽這麽排斥我們呢?你就這麽恨我們是嗎?那你恨我一個人好了,是我叫你爸爸送你回去的,也是我沒有做好一個母親,你恨我就好了呀……”
何昭雲的眼淚已經簌簌落,說到後麵,唇瓣顫抖,已經泣不成聲。
當年造下的所有孽,於二十七年後全部降臨在她身上。
可她早該知道的,不該去逃避地抱有任何僥幸。
在那個嬰兒嘶聲大哭的時候,在那隻小手試圖拉住她衣服的時候,她就該知道的。
在從老家離開,那個小女孩拉著她的手難過地低下頭,雖然不好意思說不想他們走,但是動作行為上全都寫滿這個意思,可他們還是狠心帶著另一個孩子回了城裏的家的時候,她就該知道的。
在他們接她回到家,可她很少與他們一同出行,總是說著自己不想去,讓他們去就好,平時也總是隻喜歡自己出門,而不愛與他們一道的時候,她就該知道的。
在過往的二十七年裏,她曾有無數次機會去反應過來,但是她都沒有。
何昭雲一生要強,很少落淚,直到今天,淚水怎麽也流不盡。
她似乎已經接受某個事實,啞聲道:“你恨我吧,你恨我就好,全都怪我一個人。我生了你,但我沒有照顧好你,我將照顧你的責任推到了別人的身上。”即使當時她再難受再痛苦,那又如何呢?
“我也沒有教好梁燦。我沒有帶好你,也沒有給你教出一個好的姐姐。”
何昭雲幾乎潰然。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她人生的失敗。過往所有的自得全被推翻,事業上成再成功都無用。
這杯咖啡很苦,苦到即使流過喉嚨進入胃裏,也依然泛滿苦澀。
梁音夜抿了一口,將它放回桌上。
對麵情緒激動,歇斯底裏,她不可能不為所動。隻是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思忖著,梁音夜索性與她聊起一件她不知道的事情。
“其實我進娛樂圈還有個你不知道的原因。”
何昭雲望著她,“什麽?”
她們的眼睛很像。梁音夜遺傳了她的一雙眼,漂亮的弧度,輕微挑起。而她此刻那雙眼因為流淚而泛著紅絲。
梁音夜垂下烏睫,輕聲道:“我不小心聽到過一次你和爸爸的談話。”
“聽到就聽到吧,這沒有什麽——那時我們在說什麽呢?”
“在說我跟梁燦實習的事情。”
梁音夜不太喜歡叫梁燦姐姐,幼時可能叫過,等有了自己獨立的想法後,她便不喜再叫。小時候可能是覺得這個人又不與自己生活在一起,不像是自己的姐姐。後來,倒也沒有過改變主意的時刻。
一開始何昭雲還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困惑不解地看著她。等她回憶著這件事,回憶起一些碎片後,臉色驟變。
“小夜,你跟媽媽說,你聽到了什麽?”她與梁音夜確認著,不太清楚她聽見的內容。
與她對視著,梁音夜忽然覺得有幾分索然。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裏的咖啡杯,“倒也沒有什麽,隻是聽你們在商量梁燦實習的事。”
“還有你的。小夜,媽媽也有考慮你的事情。”何昭雲聲音發啞,不知道自己在她眼裏到底有多糟糕,或者她對自己到底多沒有底氣,“我怎麽會沒有考慮你?”
“考慮我什麽?”梁音夜忽然抬眸直視她,“考慮我從小不在申城,會的東西太少。比不得梁燦那般優秀,她什麽都會,是你們最完美的孩子,也是最令你們感到驕傲的孩子。”
何昭雲連聲否認,急促又痛苦,“不是,不是!我隻是怕你不適應,覺得你晚點進公司會更好。學校事情多,你本來就不大習慣,再加上公司……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怎麽不顧慮你?你們性格不一樣,長處也不同,我隻是想將你們都安排好。”
“如果有一天,我和梁燦爭權奪位,誓不共存……”梁音夜凝著她,眸光沉靜,“你也隻會站在她的身後。”
何昭雲的眸光急劇一縮。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殘忍可怖,沒有一個父母會去這樣假設!
“不!”
梁音夜淡淡斂眸。可她在意的不是權。
“我從來沒有想過!小夜,你們是親姐妹,我隻希望你們能夠相互扶持,互相愛對方。家裏的擔子以後是要交到你們的手上,不是你們某一個人,是你們!”
對視著,誰也沒退。
梁音夜終究是輕歎了一口氣,“可是,你不了解我。”
“你隻是自以
為了解我,實則不然……我很要強,我不喜歡你們總拿我與她作比,又總下著我不如她的定義。就算當時讓我和她一起進去實習,我也會將所有的事情處理好——這才是梁音夜。再不適應,我也會適應。”她握緊杯子,“所以我選擇進娛樂圈。我不想聽你們評價、等你們分配,再去糾結在意你們切的蛋糕哪塊大哪塊小……與其如此,不如讓一切,由我來定。”
她的聲音逐漸堅定,仿佛擁有無盡的力量。
何昭雲經久無聲。
“我已經長大了,成年、獨立,不想再將自己困裹在你們之間,再去計較在意什麽。所以,我們以後還是……”在何昭雲慟然的目光中,梁音夜說完接下來的話,“還是減少聯係吧。”
困裹其中,不停計較與在意,隻會帶給她無盡的痛苦。可是他們不知道她的痛苦,也不知道她作繭自縛,掙紮難出。
她會不斷地在他們的行為之中尋找他們愛她的痕跡,也會任由自己陷入其中,反複痛苦,反複掙紮,越來越沒有安全感。
梁音夜無意識地摩挲著指腹。
“不可以——小夜,媽媽會改的,都會改的。我已經知道了問題,我會改。”何昭雲臉色很蒼白,她聽出了女兒話裏的決絕,而這份決絕幾乎要令她褪去所有的力氣,“你不能不要媽媽,我有很多錯,我做得很不好,可我都會改正……我們也可以很好的,你相信我一次!”
一次,一次。
可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麽多的機會。
到底是母親,是自己曾經幻想過無數……的媽媽,梁音夜最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複雜的眼神中有痛苦掙紮,也有不舍和眷戀。
何昭雲整顆心都在震,為什麽她從中讀出了“告別”?
像是永遠的告別,仿佛這是最後一麵。
“媽媽愛你,媽媽愛你的啊,我什麽都不要了,我隻要你……好不好?你不要……”何昭雲失聲,哭得快要喘不過氣。
梁音夜將那張卡推得再過去些,起身離開。
眼角有點濕潤,但也終於,結束了一切。
她知道何昭雲會追,所以走得飛快。而她的小區就在旁邊,隻要進去,保安就能攔下人。
不知道為什麽,模糊了視線。
可能是下雨了吧。
她的喜歡和不喜歡,他們從來不知道。他們自認為了解她,實際上並沒有。他們自認為妥帖的安排,她卻是不願接受,也叫她誤解多年,刻在心底多年。
她沒有不如梁燦,她也可以做得很好,隻是他們對她,總是沒有對梁燦的信心。
夜不是屈在陽光下,不是永遠不如陽光,並非生來就是弱者。這兩個,明明是各據一半,各分半日。
進了小區以後,梁音夜的腳步才慢下來,她抬頭望著天。
她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抬頭看著天,眼淚就不會掉下來,看久了,就能逼回去了。
內向話少的孩子,好像很難得到偏愛。即使再努力……
一部《圓滿》,叫她仿佛重回幼時。這部電影,是陳滿的一生,也是她的一生。
一部《圓滿》,也叫她從輕度抑鬱轉向中度抑鬱。
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很想聞晏。
他是在那個荒煙蔓草的時刻,猝然出現的光亮。
但是又想到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想起他的告白,她的退避……梁音夜扯了扯嘴角,幹得生疼。
連心底都泛起了細細麻麻的疼。
剛才還在努力逼退的眼淚,這會兒好像難度加深,逼不退了。
在以為他不喜歡自己,對自己並無男女之情,難過了那麽久之後,卻突然聽見了他的告白,恍若大夢一場。
很長一段時間的怔愣過後,她當然欣喜,還有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
隻是,她還有很多事情得做,她還得治病……而且不知道能不能治得好。
要是治不了、治不好,那麽一切還不如不要開始。
微信響了一下。
她點開看了眼,因為視線有些模糊,所以用了好幾秒才看清。
Y:【吃飯了嗎?】
她指尖蜷了下。
Y:【如果你能回我一下,還能跟我吃頓飯的話,那麽這次玩遊戲的時候我會「特別」讓著你。】
梁音夜眨了下眼,淚痕還掛在臉上。
將那兩個字著重指出,那就是會非常、非常放水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