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床

傻成這樣的,唐意實在沒法把他和那隻睿智的黑貓聯係起來。

不過也好,畢竟黑貓留給他的最後回憶並不美妙。

他的右手臂至今還留有一道咬合疤痕,強腐蝕性物質造成了難以修複的永久性損傷,也斷送了他少年時代絕無僅有的一段情誼。

阿凍不知唐意內心所想,還在專心捋著毛。

他用爪子把尾巴部分的身體組織仔細勻了又勻,像搓橡皮泥一樣,希望能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填平那幾道撕裂的缺口。

不然他也不好解釋,為什麽一隻貓能夠如此凶殘,不僅對自己的尾巴下得去嘴,還要咬上兩口才發現問題。

實際上他也沒想明白這一點,隻能認為是尾巴沾了香料的緣故,聞著有點誘人。而且他過去也試過在饞得厲害時把身體的某部分變成炸雞或者薯條,大概潛意識裏覺得這麽吃沒問題。

唐意的視力向來很好,阿凍的小動作並沒能瞞過他的眼睛。

不過他一句話沒說,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就這樣靜靜看著阿凍,直到小家夥終於大功告成,站起身來朝他搖了搖尾巴。

很有欲蓋彌彰的味道。

唐意忍不住又笑了一聲。

阿凍歪頭看他,有些心虛。

唐意問道:“還想吃嗎?”

阿凍立刻把心虛拋到腦後:“喵!

他也不知道這其實是唐意給自己準備的斷頭飯,吃得很是歡快,在發現唐意把小魚幹全都給了自己以後,更是激動得喵喵直叫。

可真是菩薩心腸的好心人!

他心滿意足吃完,走到唐意的手臂旁邊,蹭了蹭,又輕喵幾聲,表達內心的感激之情。

唐意動作一僵。

柔軟的毛發從手背拂過,帶來輕微又細膩的癢意。小家夥就那樣愜意地躺著,仿佛對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無知無覺,毫不設防。

……真是既天真又傻瓜,他想。

但這不足以讓唐意收手,被他殺死過的汙染物之中,多的是看起來溫順可愛的,往往會在任何不經意的瞬間異化成另外一番恐怖凶惡的模樣,啖人血肉如狂歡盛宴。

真正令唐意改變想法的,是阿凍的“聲音”。

當然不是他嘴裏叫喚的喵喵聲,而是從他身體之中傳出來的、汙染物所具有的獨特頻率。

最開始時,唐意聽見的是清晰而平穩的規律響動,有點像是心髒的起伏,又折射著某種未知的詭秘。

可在吃完小魚幹以後,這個聲音就徹底染上了慵懶的氣息,輕飄飄,軟乎乎,如同聲音主人的整個身體陷進了海綿填充的大沙發裏,愉快地打起了盹兒。

實際上阿凍還真就打起了盹兒。

他的眼睛逐漸眯了起來,連帶著那股獨特的頻率波動,也越發趨於無聲無息,僅剩下如潮汐般的悠遠回響。

唐意靜靜聽了片刻,放下了手術刀。

他的眼神意味不明,依然透著幾分涼薄,但心境卻是久違的平和安寧。

夜嵐城之中沒有誰知道,就算是劉正嚴也不知道,他的故鄉其實在海邊。不過那都是非常遙遠的記憶,而後的絕大部分少年時光,他麵對的都是冰冷的白色牆壁。

唐意將掃描儀連上數據庫,熒藍色的光將阿凍籠罩其中,係統便開始檢索與之匹配的汙染物種類。

片刻後,相似度排名前十的汙染物信息在終端界麵逐條列出。

唐意看著最上麵的一行。

【外貌相似度89%—骨刺貓,F級汙染物】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畢竟貓科動物似乎並不太能適應大崩壞後的汙染輻射環境,產生的異變方向也十分有限。

在他的印象裏,小家夥的形象確實與骨刺貓最為接近,隻是那些本該猙獰冒出的組織增生物,在他身上卻連一點痕跡都沒有殘留,仿佛根本不曾存在過。

唐意眸光微沉,轉而開始搜尋擬態汙染物的信息。

彈出來的相關內容隻有寥寥數條,而且基本都是C級以下汙染物,在擬態方麵存在明顯的缺陷。

這也不難理解。

世界已經用百年時間證明,汙染物並非是為了生命延續而誕生的新物種,而單純是殺戮與恐怖的具現化。

它們遵循著狩獵本能行動,卻又缺少對死亡的畏懼,因此不會刻意隱藏自己,隻有在遭遇更為強大的高級捕食者時,才有可能受到震懾退去。

汙染區仿佛成為了一個個巨大的母巢,源源不斷產出新的汙染物,那些死去的屍骨在山野間橫躺,將之分食的生物或許又會受到感染,如同永不終結的詛咒。

何況這當中還有貪婪人心。

唐意懨懨心想,活該這世界完蛋。

不過當他的視線落到阿凍身上時,眼神又略微發生了變化,將那些不愉快的念頭從腦中驅逐,他開始思考要不要收養這個小家夥。

如果是C級以下的汙染物,對他而言就和普通動物沒什麽區別。

而且小家夥的聲音令人心境平和,不同於過往遇到的任何一種汙染物,讓他感到有些新奇。

唐意伸出食指,輕輕碰了碰阿凍的臉頰。

小貓咪下意識蹭了一下,動作自然而然,透著信任和依賴。

“……”

唐意心想,或許可以給他一個機會。

他抓起阿凍向二樓走去,後者在顛簸中清醒過來,有些茫然地四下張望。

“喵喵?”

唐意看了他一眼,說道:“帶你去看看臥室,喜歡就住下來吧。”

阿凍的眼睛瞬間瞪大,突然有點不想敢相信這個從天而降的驚喜。

二樓有兩間房,其中一間封塵許久,門把處還用鎖鏈纏繞了好幾道,另外一間則是唐意休息的地方。

裏麵的裝修風格與一樓大同小異,同樣十分簡樸,沒什麽生活氣息。

床鋪收拾得齊齊整整,連一絲褶皺都見不著,而除了這張床以外,足足有五十平米的空間裏,卻隻有角落放著一個不足人高的櫃子,看起來空空****。

阿凍覺得有些冷。

他不太確定這是生理上的感受,還是心理上的聯想,畢竟像這樣的環境,如果冬天沒有空調,隻怕是真的會冷。

唐意:“喜歡嗎?”

阿凍當然沒有不喜歡的道理,空是空了點,好歹是人住的地方,還有瓦遮頂。

他裝模作樣地四下踱步,片刻後矜持地喵了一聲,便找了個角落趴下了。

唐意唇角微揚,說道:“喜歡就好。”

他的笑意並未到達眼底,反而流露出某種審視的深沉,隻不過此時的阿凍沒有發現。

他還在感歎自己終於有了借宿的地方,高興之餘又有些憂愁,不知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夠報答這位好心人。

*****

夜深。

基地內十分安靜,隻有沿街巡邏的守城衛兵踩過石子路麵所發出的輕微聲響。

絕大部分人都已經睡下了。

唐意結束工作,終於洗漱上床,回頭望了角落一眼,發現小家夥安安靜靜蜷縮在角落,不知是不是感到有些冷,幾乎要團成一個毛球。

夜嵐城所在的地理位置晝夜溫差極大,白天能夠上升三十多度,到夜晚卻可以降低至十多度。

唐意想了想,拿了件衣服給阿凍蓋上。

到半夜三更時,一直保持淺睡狀態的他忽然聽見了某種細微的動靜,像是腳掌落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輕輕朝自己走來。

他的眼神驟然銳利。

屋子裏並沒有別人,會動的隻有那隻貓。

而且他能明顯感覺到,原本已經趨近於無的汙染物波動又像是從沉睡中複蘇過來,存在感越來越強。

唐意心想,終於是要來了嗎?

汙染物終究還是汙染物,擺脫不了骨子裏對血肉的進食欲求。

他有些許失望,更多的卻是意料之中。

從枕頭下取出手術刀,他靜靜等待著對方靠近。

如果動作利索的話,直接命中神經中樞,應該可以給這家夥留個全屍,泡在福爾馬林裏當標本。

這是唐意早就已經想好的處置方式。

小貓咪畢竟是特別的,先留下來放著,以後說不定能有什麽新發現。

床褥突然窩陷一處。

緊接著是持續好一陣的窸窣聲響,那家夥應該是已經鑽進了被子裏,正在朝唐意的方向爬動而來,但由於被子重量的關係,似乎有些費勁。

不知過了多久,毛茸茸終於碰到了唐意,像個小火爐般,又往他的身上靠了靠。

也就在這一瞬間,唐意掀開了被子,銀色手術刀在黑暗之中猶如鬼魅,閃電般鎖定了迷迷糊糊的阿凍。

隻要再多半秒,刀鋒便會切開他的皮肉。

唐意卻停下了動作。

因為他聽見了另一種聲音。

阿凍才剛鑽進被窩就被掀了被子,那一刹那帶起的冷風讓他不由得哆嗦,低聲抱怨道:“好冷啊……”

唐意:“……”

唐意表情古怪:“你說什麽?”

他有些不確定,自己剛才聽見的是人類通用語?

阿凍卻沒有再說話,而是用實際行動表達了內心感受——他伸出爪子左右摸索,很快碰到了被唐意掀開的被子一角,然後往回拽動,試圖蓋到自己身上。

由於被子的分量相對阿凍現在的嬌小體型來說有些沉重,他拽的時候還花了不少力氣,若不是因為吞噬了那隻貓形汙染物的部分血肉,很可能就已經維持不住擬態。

但他全程還是半睡半醒,眼睛甚至都沒有睜開。

唐意沉默片刻,難道這家夥爬上床,隻是為了蓋被子?那件衣服不夠保暖嗎?

阿凍用實際行動印證了唐意的猜想。

隻見他在無意識中慢慢挪動,不一會兒便將自己徹底藏在被子裏頭,隻留下一個小小的鼓包。

唐意:“……”

唐意臉上神色變換,忽然再次掀開被子。

然後他就看著阿凍又一次迷迷瞪瞪拽回,甚至還吸取教訓,用四肢壓著邊,倔強地將自己裹入其中。

唐意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有些荒唐,也有些好笑,更有些無語。

但他最後就這樣躺了回去,與阿凍分享同一張被子,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整夜相安無事。

在那隱隱約約的潮汐浪濤聲中,唐意發現自己居然休息得不錯,仿佛回到年幼之時,在岸邊吹著徐徐海風入眠。

阿凍則更是相當滿意。

他可以很確定地說,這是自從變成汙染物以來睡過的最好一覺。

除了最開始有些冷以外,既沒有各種擾人清夢的咆哮嘶吼,也沒有不時彌漫而來的古怪氣味,柔軟的被窩是任何岩石、樹葉又或者金屬鐵板都無法比擬的……等等,柔軟的被窩!?

阿凍猛然清醒,意識到自己並不是睡在最開始的角落裏,而是躺在好心人的**!

他仔細回憶了一番,卻不太記得昨夜是怎麽回事了,但想來自己睡相那麽好,也不大可能是主動爬上的床。

那就隻剩下一種可能,是好心人不忍心見他睡在地板上,特意將他抱了過去!

這樣想著,阿凍便越發感動,邁著小短腿走向坐在床邊的唐意,喵喵叫了幾聲。

唐意看著他,問道:“怎麽了?”

阿凍使勁蹭了蹭他的手,表示感謝。

唐意眼底閃過一絲古怪神色,說道:“你要感謝我?”

阿凍在心裏點頭,這是必須的!

唐意狀似隨口說道:“我也不要別的,你說聲謝謝來聽聽。”

阿凍心想,這還不簡單嗎?正要開口,他卻忽然記起自己的貓設,一聲謝謝頓時卡在喉嚨裏,出也不是進也不是。

唐意垂眸打量了他幾眼,輕笑一聲,將他撈起來:“給你找點吃的。”

阿凍頓時歡呼雀躍。

就在下樓的時候,唐意的手機鈴聲響了。

與此同時,也有人在屋外敲門,動靜恰到好處,既不會過於吵鬧,又可以讓唐意聽得清楚。

阿凍:“喵?”是好心人的朋友嗎?

唐意知道來的是誰,這是昨天就已經約好的事情。雖然他並不怎麽感興趣,但畢竟是劉正嚴的委托,他多少還是得放在心上。

他從冰箱裏拿出了點能量方塊,用碗裝好,送到小家夥的麵前。

阿凍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嚐了嚐,發現沒什麽滋味,有些興趣缺缺。

他還是更喜歡烤小魚幹。

唐意將他的挑食看在眼裏,挑了挑眉,突然想到什麽,說道:“你要和我出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