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他倒是想早點出聲,可兩人一進來便是那幅模樣,沒給他出聲的機會。

搬去謝家後,院子裏留了一個仆人,這會子不知道去了哪兒,門前隻掛了一盞昏暗的燈,溫淮也是剛到不久,照著溫殊色在碼頭留下的地兒找上門來,叫了一陣門,沒人應,撿了一根樹枝探進門縫,把門栓給拔了,進屋後裏頭一團漆黑,正欲出聲喚人,身後倒是有了動靜。

新婚夫婦花樣多他能理解,他這位妹夫不僅力氣大,還長了一雙夜視眼,人抱在手裏走那麽快,黑燈瞎火也不拍摔著,趕了這一路,溫淮一身風塵仆仆,理了理身上的衫袍從隱壁後出來,藏住臉上的尷尬,擺出兄長的姿態板正臉說叨:“手頭上再緊,屋裏總得留個人,留一盞燈,你瞧瞧這樣,像什麽話。”

一語雙關,也不知道是說燈,還是在說兩人的行為。

溫殊色沒臉見人,背著郎君整理衣衫,謝劭沉了一口氣,看著跟前與夜色相融的一張黑臉,他往這兒一站,鬼才瞧得見他,頓了頓,喚道:“兄長。”

在鳳城時,溫淮也沒聽過這位矜貴公子哥兒叫他兄長,突然一聲頗為受用,從懷裏掏出個火折子,微微火光一亮,那張黑臉才從夜色中顯露出來,倒是比之前白了一些,“妹夫近日可好。”

“都挺好。”他今夜要不來,更好。

身後小娘子還在整理衣衫,又問道:“何時到的?”

“剛到不久。”抬頭掃了一圈宅子,“這宅子不小,不知道一個月要花多少銀錢,照我說,就你們兩個人住,不如租個小點的,餘下的銀錢,起碼給院子添上幾盞燈,請兩個人,得虧今兒夜裏來的是我,要是心懷不軌之人進來,這院子裏的東西怕都沒了,還有那門栓,我一挑就開了,一把鎖也花不了多少銀錢,自己去鐵匠鋪子找旁人不用的生鐵,幾文錢便能搞定……”

過了一個月多的窮日子,昔日的富家少爺也知道了柴米油鹽貴,絮絮叨叨,一張口全是日子。

這番斤斤計較的模樣,莫名熟悉。

對麵的郎君瞧在眼裏,今兒堵在胸口的那股鬱氣,徹底化開。

自己雖慘,但這世上似乎一直有個比自己更慘之人,跟前的這張黑臉突然也沒那麽礙眼了,招呼道:“兄長剛到,路途勞頓,先進屋再說。”

溫殊色的衣衫終於整理好了,從郎君身後出來,這才打探了一眼溫淮,“兄長一個人來的?”

“祖母和父親擔心你,要我先來瞧瞧。”

一行人就著溫淮手裏的火折子進了裏院,仆人終於提著燈籠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到了跟前,連連致歉,“今兒奴才吃壞了肚子,還請娘子姑爺見諒……”

宅子裏就一個奴才,好在之前屋子裏的褥子還沒來得及撤,溫殊色把溫淮安頓在了之前謝仆射和二夫人的屋子,再讓奴才去燒水沏茶,“兄長吃過飯了沒。”

溫淮點頭,打開自己的包袱,取出了幾個油餅,“在南城我買了好幾個,還沒吃完,你們餓了沒?我去熱熱,還挺香……”

今日剛吃了一頓宮宴,肚子裏全是山珍海味,夜裏明家二公子又以好酒好菜招待,怎可能會餓。

越瞧越可憐,如今恐怕就他一人還蒙在鼓裏,溫殊色搖頭,“我不餓,父親沒告訴……”

“天色已經晚了,明日再熱吧。”

溫殊色轉頭看向身旁的郎君,郎君一副麵不改色的模樣,明擺著就是要找個墊背的,於他感同身受。

自己理虧,也不出聲了。

溫淮見她話說了一半,問道:“父親沒告訴我什麽?”

她耳根子軟,不敢得罪郎君,隻能犧牲兄長,問道:“兄長還打算回去嗎?”

“怎不回去,案件積壓了一堆,我耽擱不了幾日便得回去了。”從袖筒內掏出一個荷包,遞給溫殊色,“東都花銷大,兄長身上也沒多少,這是上個月的俸祿,統共十兩,你先且拿去周轉。”

溫殊色沒接。

謝劭伸手接了過來,“多謝兄長。”

溫淮點了下頭,問謝劭,“妹夫在東都可有謀職位?王爺被封太子,妹夫當也在太子殿下麾下任職。”怎麽連一盞燈,連個仆人都買不起了。

謝劭把銀錢放在溫殊色麵前,笑道:“一介武官,沒什麽出息。”

這時候,東都和地方藩地的差異便體現了出來,謝家封官的聖旨都出來了有十來日了,兄長還沒聽說。

自己造的孽,終歸都報應在了兄長身上。

問完祖母和父親的情況,知道兩人都還好,便也放了心,“時辰不早了,兄長先去沐浴早些歇息,有事明日再說。”

是不早了,客船隔壁住了一對小夫妻,他幾夜都沒睡好覺,“行,你們也早些歇息。”起身跟著仆人去了外院。

人一走,郎君便把房門關上,回頭看向坐在高凳上一臉堤防的小娘子,毫不掩飾地解開了自己的腰帶,“天亮還早,娘子不必失望。”

溫殊色想起在馬車上,和進屋的一幕,心頭發虛,“郎君,兄長就在外麵,改日吧,改日我任憑郎君處置……”

天王老子來了,他今兒也得要小娘子哭天喊地,質問她自己到底是不是針刺。

上前握住小娘子的腰身一提,提到了旁邊的木幾上坐著,不顧她的驚呼,手掌擒住她的腳踝,搭上肩頭,咬耳道:“改不了日。”

夜裏水缸內的一株荷花褪了葉,隻剩下了雪白的枝幹和那嫣紅的幾處花蕊,不堪夜風的橫衝直撞,不斷起伏搖擺,挺起又被折彎,一枚花瓣搖搖欲墜,合上又打開,折痕的經緯之處很快滲透出了花汁,滴滴答答落下,幾滴落在朱紅的木幾上,慢慢地擴散蔓延,木板上,窗台前,床沿邊……處處皆是風雨到過的痕跡,最終卷入幔帳之中,如同到了風口旋渦,荷花徹底被淹沒。

牆頭的貓兒嚶嚶嗚嗚地哭啼了半夜,直到嗓音變了調,嘶啞了,才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翌日郎君出門時,小娘子沒能起得來,攤在一團剛掀起的狼藉之中,睡得死死的,四肢酸軟,眼睛都睜不開。

郎君打了水進來,把她黏糊之處擦拭幹淨,小娘子嘟嘟嚷嚷,碰到那處時下意識去踢他,小小的一雙足,也就他巴掌長,揣在胸口,毫無力氣,不痛不癢。

該瞧的該做的該聽的,昨兒都得到了,神清氣爽。

“娘子先歇息,今日我休沐一日,帶兄長去酒樓,待會兒晴姑姑過來接你。”

管他去哪兒,她是動彈不了了,捂住被子點頭,嗡嗡應了一聲,“嗯。”

郎君起身穿戴好,去了外院溫淮的門前,正打算抬手叫門,腰杆子突然一閃,一股刺疼傳來,當是昨夜縱容過頭了,忍不住拿手扶住。

溫淮正好打開門,眼底下一片烏青格外明顯,瞟了一眼門外扶著腰的謝劭,目中露出了諷刺,“這東都天幹物燥,不比鳳城雨水多,妹夫還是吃點下火的東西,免得壞了身子骨。”

昨夜那動靜聲隔著院子都傳了過來,自己妹子雖說從小結實,但也耐不住他這般折騰。

當兄長的心疼自家妹子正常。

都是男人有些話不用明說,謝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瞥開目光,不動聲色挺直了腰身,裝聾作啞,“縞仙還在睡,我帶兄長先去逛逛。”

來了東都,自然得去看一眼。

昨夜黑燈瞎火瞧不清,天色一亮,再看住的這宅子,心頭犯起了嘀咕,問謝劭:“這宅子得多少銀錢。”

“熟人的宅子,半折,一月三十貫。”自己經曆過苦楚,卻沒有半點共情之心。

“三十貫……”那得他三個月的俸祿,溫淮心都在滴血,“兩個人住,用不著這麽大宅子……”去租個兩間房的小院子便是。

謝劭沒應他,帶他去了覓仙樓。

之前溫淮聽溫家大房說過,覓仙樓乃東都四大酒樓之一,是東都的一大門麵,還不知到底是何等酒樓如此大的名氣,今日才漲了見識。

因一場宮宴,皇帝給覓仙樓賜了一個‘鮮’字,掛在了覓仙樓牌子的上方,名氣大增,一日之內壓過了其他三家酒樓位居第一。樓前車水馬龍,來這兒訂位子的人太多,供不應求,多數都被攔在了門外。

溫淮立在拱橋外,抬頭久久地凝望對麵氣派的酒樓,見謝劭徑直往裏走,有些不敢上前,“妹夫不用客氣,不過是一頓早食,隨便吃點東西填飽肚子便是,昨夜我還剩了幾個餅……”一麵說一麵跟著他,照這陣勢,先不說能不能進去,即便進去了,少說也得幾兩銀子,且謝家大爺叛亂之事,對他謝家多少有些影響。謝仆射一家又都到了東都,日子愈發艱難。

要是之前溫家沒破產,他一人也能養得起,可如今兜裏幹幹淨淨。

溫淮再次勸道:“妹夫賺錢也不易,家中尚有幾張嘴等著……”

“謝指揮來了。”門前小廝一聲打斷,迎上前來。

溫淮沒反應過來,甚至還回頭掃了一眼周圍,見那小廝的目光確實在身前的謝劭身上,正疑惑,便見謝劭點了下頭,轉身掃了他一眼,引薦道:“家中舅子遠道而來,備間小閣。”

小廝被他這一繞,同樣沒回過神,看向他身後的溫淮,笑著請道:“公子裏麵請。”

溫淮呆呆地跟了進去,拉了一把身旁的小廝低聲問,“你剛剛叫他謝指揮?他在哪當值?”

小廝一愣了,很快便回過神,謝指揮進殿前司不過才十來日,舅家不知情也能理解,“謝指揮乃殿前司指揮使,自然是在殿前司當值。”

舅家……小廝猛然一個機靈,提著心問道:“公子貴姓?”

“免貴姓溫。”

“可是溫家三公子?”

溫淮點頭,“正是。”疑惑道:“你怎麽知道?”

“二娘子時常提起您。”小廝吸了一口氣,慶幸自己這回終於長了心,“三公子裏麵請。”待人一走,立馬喚來一個跑堂,“趕緊把文叔叫回來,少東家三公子來了。”

溫淮沒心思去計較小廝後麵的話,已經被他那句殿前司指揮使給炸得腦子發懵。

一介武夫。

虧他能編出來。

殿前司指揮使,起碼是三品的官,一月俸祿得上百貫了吧。

溫淮嘴角一抽,看著跟前被揭穿也麵不改色的人,心疼起了自己那十兩銀子,一個月入百貫的三品大官也好意思收他月入十貫的人銀錢。

“恭喜妹夫高升,高升是好事,妹夫倒不用如此妄自菲薄,藏捏著。”

“兄長也沒問我。”上樓到了雅閣門前,立在門檻外,回頭把人讓進去,跟著進屋吩咐小廝,“上一壺新茶。”

所謂新茶便是十日內剛采摘的毛尖。

很快小廝捧著金壺進來,給兩人滿上了茶水,熟絡地招呼道:“謝指揮想吃什麽,二娘子今兒怎麽沒來?”

“她今日有事。”

能有什麽事。妹夫身強體壯,一身好本事,人還躺在**。

溫淮看著幾上那金茶壺,再看著擺上的幾樣銀蝶小菜,眼皮子一陣打顫,老祖宗和老父親在家擔心她吃不飽穿不暖,兩人在東都過得居然是這等好日子。

聽小廝的口氣,就知道二人不少來,又想了昨夜自己那十兩銀子……

要是要不回來了,隻能把那十兩銀子吃回來。

“兄長想吃什麽,隨意點。”謝劭抬頭吩咐小廝,“給他報一下菜名。”

窮太久了,不知道如何下手,習慣去問價格,一聽最少的一樣菜得都要十幾兩,頓時焉了氣。

指揮使也是拿俸祿,不能這般糟蹋,“算……”

謝劭主動道:“特色菜,一樣來一份。”

一樣一份,那得多少錢,溫淮心頭一跳,“妹夫不必破費,我胃口一向小,來兩樣小菜足夠……”

“兄長頭一回來覓仙樓,自要招待好,嚐嚐這裏的特色,瞧瞧與鳳城的有何不同,旁的事兄長不用擔心。”

他如此大度要款待自己,少說也得破費百兩往上,倒是他小肚雞腸了,溫淮恭敬不如從命,“多謝妹夫。”

謝劭替他滿上了酒,“兄長請。”

美酒一入杯,便能聞到一股清香,溫淮好久都沒喝過這般品相的酒了,端起抿了一口,果然清香甘甜,隨口一問:“這酒多少銀錢?”

“二百兩一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