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今日夜裏的風比昨夜要大,從牆頭上刮過,把牆內仆人手裏的燈盞吹得“咯吱”亂晃,頭頂上的杏樹也一陣“嘩啦啦”直響。
兩人豎起耳朵,順著風尖隱約聽到了謝大爺一聲:“我送公公。”
牆內的光影移動,往門口走去,光線陡然一暗,牆角下的兩人眼前跟著一黑,驚雷壓頂,齊齊沒了反應。
溫殊色本以為今兒聽來的消息,不外乎又是大夫人在清點她的家產,或是罵她和謝三兩人敗家,不知好歹雲雲。
殊不知還真是一件天大的事。
能被喚為公公,必然是東都朝堂的人,聖旨削藩,不就是要對靖王下手了嗎……
以往並非沒有聽過削藩的傳言,尤其是河西河北兩個王爺相繼出事後,靖王遲早要被削藩的說法更加猖獗,但她總覺得是駭人所聞。
河西和河北的局勢她不清楚,中州她知道。靖王設王府於鳳城後,銳減兵力,大興貿易,心思都花在了治理民生上。
城中百姓的日子看得見的在變化,其中溫家便是例子。
可富了百姓窮了自己,就憑謝三拿回來的那二十兩俸祿便能看出來,王府的口袋比臉還幹淨,他有何把柄能讓朝廷對其動手。
且這麽些年,鳳城也並非沒出過事,就拿上次兵器庫的事來說,最後不也化險為夷了嗎。
陛下真想削藩,怎可能放過這麽好的機會。
自己買糧時,便存了想法,暗裏堵上一把,富貴險中求,越是這個時候自己越要把握機會。
那日她對父親說的話並非全是誆人,換做平日以靖王的秉性怎可能同意賣官,要能輕易買賣,這些年崔家早就成了員外大戶。
趁靖王不在,再有東都楊將軍的外孫魏督監作證,她才能一口氣從周夫人那拿來三份官職。
本是穩賺不賠的買賣,眼看著三位冤主子成功擺脫了被壓榨的命運,走上了官途,還沒捂熱呢,便要發生變故。
且還是要謝家去削藩。
這不是讓謝家背叛主子,同靖王府反目成仇嗎。
溫殊色這回是真被嚇到了,轉過頭驚慌地看向身旁的郎君,謝劭的麵色沉靜得可怕。
沉默片刻,突然疾步往外走去,手還握在小娘子的胳膊上,一並拉著她離開了牆角,走上長廊,方才鬆開,“你先回去。”
刀都懸在頭上了,這時候她回去也安不了心,知道他是要去謝大爺問個清楚,溫殊色當下跟上,“我同郎君一道去吧。”
不容他拒絕,也不拖他後腿,腳步匆匆追上與其並肩,“我的命也被捏住了,郎君不能攔著我。”
心頭著實害怕,叨叨道:“都怪那日郎君說什麽共患難,這不立馬就來了,你應該隻說有福同享。”
嗓音都發了顫。
意外地看過去,便見小娘子一張臉蒼白無色,稀奇了,似乎還是頭一回見她害怕成這樣,局勢分明嚴峻,卻又覺得好笑。
有了個比自己還緊張的人,心頭的緊繃反而輕鬆了不少,“還不至於。”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郎君不用安慰我,就算是隻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真要削藩靖王就能坐以待斃了嗎?”搖頭道,“不能的,王府必然會反抗,謝副使手裏有兵,咱們沒有,真動起手來,不是我挑撥離間,周世子和郎君的兄弟之情恐怕也就到頭了,到時候頭一個便會把郎君捉去當人質,接著便是你的嶽丈、大舅子……”
再是謝家和溫家的家眷,雖說他們的命不足以要挾到謝副使,但拿來泄恨還是可以的。
終於體會到了誅連的可怕,果然成了親,便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命運懸在刀尖上,似乎隻能靠跟前的郎君扭轉乾坤,博得一線生機。
淡淡的月色鋪在長廊上,再也沒了半點芳華,抬頭一瞧,儼然成了一輪冷月。
一雙腿到底是沒有郎君的長,有些跟不上,伸出手攥住了他長袖一角。
前麵的郎君感覺到了袖口一沉,並沒有回頭,袖口下的手卻抬了起來,手腕一翻,把那隻手捏在掌心,輕輕握了握,溫聲道:“不會有事。”
吹了半天的夜風,手腳不知何時已發了涼,冷不防被一隻手握住,方才覺得涼得慌。
掌心裏的暖意一股腦兒地往她身上傳來,心頭一跳,轉過頭去。銀月下郎君的側臉,堅毅沉靜,哪兒還有半點紈絝之色。
這般一看,個頭當真是高大,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
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著,這話說得一點都不錯,仗著自己的個頭,身旁的郎君突然就偉岸了起來。
握住她的那隻手,像是在她跟前盾了一道城堡,忐忑和不安一下驅散了個幹淨,心裏的浮躁也如同抽絲一般,慢慢趨於安穩。
終究是冷靜了下來。
鳳城沒了,大不了去東都,但願謝副使沒那麽快行動。
身旁的郎君見她沒掙脫,也沒鬆手,一路牽著手往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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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大爺剛送完人回來便見到影壁前站著的郎君和小娘子,先是一愣,神色突然緊張起來,“你們怎麽在這。”
謝劭沒同他繞彎子,劈頭便問:“伯父收到了聖旨?”
謝大爺神色陡然一變,目光銳利地盯著二人,半刻才咬牙說了一聲,“進屋說。”
半夜突然來了個不速之客,大夫人坐在屋內等著謝大爺,魂兒還沒緩過來呢,聽到動靜,起身迎到門口,卻見謝大爺身後還跟著二房那兩個討人厭的東西,心頭頓時一沉,也沒好臉色,“這大晚上的,你們來這兒作甚。”
謝劭沒答,跟在謝大爺身後一步跨進門內,溫殊色緊跟而上,進屋後兩人也不用招呼,自己找了兩張繡墩一左一右緊挨著坐在了謝大爺的對麵。
不待大夫人再問怎麽回事,謝劭先開口,同謝大爺道,“宮中的聖旨意為何,伯父是如何打算的?”
大夫人驚了一跳,萬萬沒料到兩人連這事都知道了,忙讓碧雲出去守在門外,回頭再看著兩人,“甭管你們是怎麽聽來的,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府上的事,還輪不到你們操心。”
謝劭坐在那紋絲不動,完全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等著謝家大爺的答複。
“伯母這話說錯了。”溫殊色忍不住出聲道,“全家的腦袋都係在了大伯身上,自然要過問一二。”
大夫人臉色一變,“何來掉腦袋一說?既然是聖旨,咱們不過是奉命行事,誰敢來要咱們的腦袋,他還真想反了不成。”
一句說完,暴露了大半,謝劭直接問道:“是聖上下旨要削藩?”
到了這個份上,謝大爺也沒什麽好瞞著了,“不足為奇,遲早之事。”
“若聖旨是假的呢?”
謝大爺和大夫人臉色均是一僵,他們也不是沒有懷疑過,這聖旨來得太快,完全沒有任何預兆。按理說上回兵器庫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聖上短時間內,不會對靖王下手才對。可轉念再一想,誰又有那份膽量,敢冒著殺頭之罪,假造聖旨。
謝大爺一聲冷嗤,“誰敢?宮裏的公公親自來的鳳城。”
“那又如何。”謝邵打斷道:“王爺想見皇上一麵,尚且要駐在東都之外等候陛下的召見,更何伯父一個番地的副使,拿什麽去求證,這份聖旨一定就是真的。”
“那又怎麽證明他就是假的?”謝大爺突然來了火氣,“是要我抗旨嗎,然後讓聖上治我謝家的罪,連誅九族,都掉腦袋?”
謝劭反問,“如此,伯父是打算好了,要背叛靖王,與他冰刃相向?”
謝大爺被他這一問,猶如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惱羞成怒,“我有什麽辦法?你謝三聰明,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謝劭無視他言語裏的諷刺,“伯父應該即刻起身去東都,求見陛下,不論聖旨是真是假,削藩之事,都不應該經由伯父之手,若為假,伯父必然能保住一命,若為真,伯父便是身死,也能落得一個衷心護主的名聲。”
謝大爺神色一愣,片刻後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送死?”
“是死是活,尚且不知,但伯父已經沒了退路。”謝劭看著他道,“伯父可知,倘若此份聖旨為假,謝家的後果是什麽嗎,是為謀逆,會受到朝堂討伐,會被世人唾棄,謝家滿門的性命,都會因伯父的一念之差,受到牽連。”不惜攤開同他道:“此番所為,伯父還看不出來嗎,乃黨爭為至,便是有心之人想趁著父親不在,借機鏟除我謝家,以此砍掉靖王的一隻臂膀。”
謝大爺本就不想聽他一個小輩在這裏對他指手畫腳,又聽他提起了二爺,言語之間,不就是在告訴他,二爺不在,旁人把他當成了傻子。
不由冷聲一笑,“你父親?他怕是早就醉死在了外麵。”
僵持之時,外麵的侍衛突然進來稟報:“大人,王爺已經過了靈江,半個時辰後便到鳳城。”
謝劭瞬間起身,“謝副使!”
謝大爺一口氣吸起來,從椅子上起身,因緊張過度,氣血從腳底衝上腦子,無數利弊從腦海裏快速地閃過。
想起適才公公說的話,“大公子文采斐然,右相頗為賞識,將來在東都前程無量,奴才先恭喜謝副使了。”
右相是何人,太子殿下的親舅舅。
一個藩王,如何與堂堂太子相比。
河西河北的兩個副使是什麽下場,總所周知,他奮鬥了一輩子,當真就要斷送在這兒了嗎,不可能,他怎能甘心。
周世子的將來一眼便能看到頭。
自己上回放走裴元丘,老大如今又去了東都,周夫人怕是早就對自己生了疑心,待王爺一回來,必然會相告,屆時自己是何處境還不知。
且就算他不動手,等將來朝廷來了人,靖王一樣保不住。
到那時,他便徹底沒了選擇,變成了靖王叛亂的黨羽,別說封官加爵了,性命都保不住。
先前還指望老大將來能替自己謀一條出路,如今機會不就擺在了自己麵前。
心口“咚咚”地跳了起來,腦子裏已是亂糟糟的一團,再看對麵緊緊盯著自己的謝劭,終究是一咬牙,隨著那侍衛快步走了出去,一聲令下:“關城門!”
他謝劭說得對,兩船相撞,總得要做個選擇,良禽擇木而棲,希望王爺能理解。
大半夜,謝府的兵將盡數出府,震耳的馬蹄突然響在巷子內,很快又消失。
溫殊色一直不敢出聲,此時才回頭看向謝劭,“郎君……”
這會,謝劭的神色倒是恢複了鎮定,話已經挑到了這個份上,他謝大爺非要往坑裏跳,自己也攔不住。
東都的那幫子人還真是一揪一個準。
轉身拉著小娘子匆匆出了大夫人院子,“你先回屋,我去一趟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