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鳳城兩大酒樓,一個醉香樓,一個白樓,不僅夜裏繁榮,白日裏也是人來人往,醉香樓打尖的外地人較多,白樓則是本地人居多。
論菜品,各有千秋,但酒香還是醉香樓的更勝一籌,因此去的人多數都是愛美酒的公子爺們,白樓不一樣,人群混雜,上到六七十歲的老嫗,下到幾歲的小娃,其中不乏有年輕小娘子的身影,比如今日,抬頭一望去,閣樓一排撐起的直欞窗內,便坐著兩位小娘子。
半撐起的窗扇擋住了兩人的臉,隻能瞧見女郎的半邊肩膀,右側那位小娘子著藕色羅紗窄袖短衫配杏黃半臂,胳膊上的雪色披帛似乎礙到了她,抬手繞了繞又伸手扶了一下發鬢,舉止雍容優雅。
樓裏樓外,隔得太遠,哪裏能聞到什麽味兒,不看還好,越看心頭越難受,越癢癢,周鄺歎了一聲,“罷了,望梅止不了渴,謝兄,咱還是走吧。”
一轉頭,卻沒看到身旁的人,再一尋,隻見其已抬步往白樓門口走去。
周鄺一愣,趕緊追上,“謝兄先說好,我身上可是分文都沒了。”
前麵的人沒搭話,腳步沒停,繼續往前。
此時正是午食的飯點,客滿為患,白樓門前停了一排馬車,馬夫守在馬車旁,眼睛極尖,轉身便鑽進了樓內。
周鄺見他還在往前衝,大有要進樓的架勢,暗道這人是不是被逼瘋了,一麵追一麵勸說,“謝兄冷靜,不是我看不起你,就你如今的那點俸祿,還是別揮霍了,嫂子在家還等你養呢……”
前麵的人卻充耳不聞。
幾波出來的客人擋了腳步,兩人一前一後從人縫裏擠了過去,伸手掀簾,跑趟的立馬上前來招呼,“喲,謝員外,世子爺,好久沒見著二位了。”弓腰賠禮道,“實在抱歉,這會兒人太多,位子沒了,要不兩位稍等一會兒,小的這就去騰個地兒……”
“不必,找人。”謝劭打斷,直接上樓。
周鄺完全摸不著頭腦,隻能跟在他身後,上了二樓,包廂大堂早已滿座,人群吵吵嚷嚷,讓人耳聾眼花。
謝劭徑直朝著窗邊一排位子走去,掃眼一望,小娘子倒是有幾位,卻並非他適才瞧見的人。
抿唇擰眉,眼花了?
周鄺聽到了他剛才說得那句“找人”,疑惑地問,“謝兄要找誰?”
謝劭沒答,揉了一下眼眶,舉目往四周又探了一圈,確定沒有小娘子的身影,不覺自嘲,當真是餓花眼了吧。
她身上的珠釵已經抵押了個幹淨,哪裏還有錢上這兒。
是他疑神疑鬼了。
“走吧,看錯了。”謝劭轉身下樓,周鄺莫名其妙跟著他跑了一趟,滿腹好奇,正欲追問他到底看到了誰,對麵突然走來一人,驚訝地喚了一聲,“三公子?”
謝劭抬頭,認出來了,是謝家的馬夫,眉頭一緊,剛消失的疑慮再次冒了出來,“你怎麽在這兒。”
馬夫揚了一下手裏的食盒,“老夫人這幾日沒胃口,沒怎麽吃東西,三奶奶惦記在心,這不今兒從溫家回來,路過白樓,便讓小的進來替老夫人買了幾塊堿水豆腐,讓老夫人開開胃。”
幾塊豆腐,不過幾十文,倒也花不了多少銀錢。
謝劭問,“她人呢。”
馬夫道,“三奶奶剛下樓,去藥房替老夫人挑選天麻去了。”
看來並非自己眼花,還真上來過。
跟著馬夫出了白樓,橫豎也沒什麽事,問她在哪家藥鋪,馬夫抬手指了一下斜對麵的一排鋪子,“三奶奶倒沒細說,應該在那兒。”
周鄺終於知道他適才在尋誰了,想起屁股上那塊傷,多少還是有點怵,沒再跟上,“謝兄同嫂子好好逛逛,我先回去。”
斜對麵隻有兩家藥鋪,不難尋。
謝劭跨門進去,便聽到了小娘子的聲音,“我瞧這貨色也沒你說得那麽好,隔壁的還少了二十文呢……”
“小娘子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差的我這也有,可惜小娘子又看不上。”
“還能再便宜嗎,我並非一日兩日光顧,常年都得需要,價格合適了,往後都來你這兒拿。”
掌櫃的一臉為難,“小的已經給了小娘子最低價,小娘子總得給咱們留口飯吃不是……”見有人進來,抬頭一看,麵色一愣,“謝員外。”
溫殊色聞聲轉過頭,這才撩起帷帽上的白紗,見到走進來的公子,也是一臉意外,“郎君怎麽在這?”
“路過。”
掌櫃看了兩人一眼,恍然,“原來是三奶奶,逗小的玩呢。”
謝家破產之事鳳城的人都知道,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誰知道人家到底還有多少呢,換句話說,誰又會傻到把所有的家產都捐出去。
溫殊色回頭,“我是真心要買,並非玩笑。”
掌櫃瞅了一眼她身後的謝劭,麵露尷尬,“這……三奶奶,確實是最低價了。”
“那行,我再去旁的鋪子瞧瞧。”說完轉身便外走,謝劭的腳尖也跟著轉了出去。
謝家在鳳城到底是大戶,如今謝劭又當了官,怎麽也得給個情麵,掌櫃地道,“這樣吧,我再給三奶奶少十文錢,三奶奶要是再嫌貴,小的也沒辦法了。”
價格差不多了,溫殊色也沒再糾纏,讓祥雲掏銀錢。
謝劭立在一旁看著她從荷包裏掏出銅錢,一文一文地數著,認真專注的模樣,怎麽瞧都是一位會持家節儉的賢惠娘子。
傾家**產後,自己尚且能改變,小娘子嚐到了人間疾苦,學會如何過日子,是好事。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掌櫃把天麻包好,謝劭上前接過,先走在前,剛到門口,突然聽到身後一聲“嗝~”無比響亮。
謝劭一愣,轉過頭。
身後的小娘子神色呆愣,片刻後緩緩地轉過身,問跟前的掌櫃,“要不掌櫃的替我把一下脈,最近我總覺得腹脹。”
掌櫃不過是個賣藥的,哪裏會把脈,含糊地道,“三奶奶莫不是積食了?”
溫殊色埋頭思忖,“今日是吃了幾個蕎麵饅頭。”
謝劭:……
掌櫃的一笑,“粗糧是好,可也不能多吃,三奶奶回去多走動,喝些溫水,很快就好。”
“多謝掌櫃的。”道完謝出來,嗝兒一個接著一個,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
謝劭幾次偏過頭,看著身旁抽搐的小娘子,模樣著實可憐,自己雖已領職,俸祿卻還未發放,如今府上能吃的也就隻有白粥和饅頭。
他無所謂,嬌滴滴的小娘子怕是扛不住,轉身把藥包遞給了她,“先去馬車上等我會兒。”
人一走,溫殊色便捂住心口,長吸了幾口氣,天知道她剛才有多慌,本就吃撐了,急急忙忙跑下來,不打嗝兒才怪。
“娘子,奴婢去給您買份飲子吧。”這嗝兒抽的,她看著都難受。
溫殊色搖頭,“不……嗝~不可輕舉妄動。”
祥雲一副心痛擔憂,扶著她,“馬車上有水,咱先上馬車。”
溫殊色點頭,一麵打著嗝兒,一麵趕去了馬車,坐在馬車內抱著水袋喝了快半袋子水,嗝兒才稍微慢了下來。
實屬受到的驚嚇太多,至今還驚魂未定,雙眼發直,還沒緩過來。
祥雲也心有餘悸,趴在馬車窗口,“娘子,太驚險了。”又道,“姑爺不是在王府當值嗎,怎麽到大街上來了,看來娘子以後出來得小心了。”歎一聲,“娘子為了一口吃,也真是不容易。”
確實不容易。
半個月了,她沒買一件新衣,首飾發簪也戴不成了,吃口東西還得偷偷摸摸,如同做賊,她太不容易了。
還差一個老員外呢,任重而道遠,她不能前功盡棄。
嗝兒終於停了,謝劭遲遲未歸,溫殊色撩開車簾,正想問人去哪兒了,一眼便見到了從白樓裏出來的俊俏郎君。
溫殊色一愣,問外麵的祥雲,“你家姑爺是不是發財了。”
祥雲也看到了,搖頭說不像,“娘子早上好歹還‘吃’了幾個蕎麵饅頭,姑爺好像隻喝了一碗白粥。”
溫殊色:……
這丫頭,說話越來越高深了。
人很快到了跟前,主仆二人都閉了嘴。
謝劭鑽進馬車,看了一眼坐在裏麵的小娘子,似乎已經平複了下來,“好了?”
溫殊色點頭,目光盯著他手裏的食盒,“郎君買什麽了?”
謝劭沒答,挨著她坐下後先問,“溫家沒給你飯吃?”
溫殊色噘嘴,“別提了,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這話說得一點都沒錯,溫員外說養不起我,讓我回家吃郎君的俸祿。”又往他旁邊的食盒看去,“郎君也沒吃飯?”
謝劭倒能理解,她這張嘴,確實難養,尤其是如今自身都難保的溫淮,把手邊的食盒遞給她,“吃吧。”
溫殊色愣住。
謝劭解釋道,“前兩日抄書,賺了一兩多銀子,貴的買不起,你先且忍一忍,等月末發了俸祿,日子會好過一些。”
溫殊色打開食盒,裏麵是一盤咕嚕肉,色香味俱全,還冒著熱氣。
狹小的空間內,味兒很快散發了出來,盡管自己已經油膩地想吐,卻覺得這一盤東西比她適才吃的那一桌大魚大肉還要彌足珍貴。
因為它不僅是一盤肥肉,還有身旁郎君待她的心意,自己喝白粥卻給她買肉,這樣的感情怎能不讓人感動。
感天地泣鬼神都不為過,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感動之餘免不得吐出一句貼心話,“郎君,我突然覺得,嫁給你我一點都不後悔了。”
患難見品行,這樣的郎君能壞到哪兒去呢,甚至覺得一輩子跟著他,也不是不行。
身旁的郎君卻完全不知自己在小娘子的心中突然有了如此高的地位,隻覺得小娘子這話太過多餘。
後悔還來得及嗎。
輕“嗤”了一聲,隨意瞟過去,“能怎麽辦,拜過堂我總不能休了你,既然不能休了你,便不能把你餓出個好歹來。”末了還加了一句,“雖說你這樣的敗家娘子,很容易被休。”
這人真是多長了一張嘴,好好的人情不要,非得讓人對他感激不起來。
吃是吃不下了,問他,“郎君還沒吃飯吧。”
謝劭別過頭去,“我不餓。”可喉嚨卻經不住吞咽了一下。
溫殊色:……
罷了,不就是一張嘴,就當沒長耳朵吧,看一個人靠心體會便是,逐問,“郎君,你會玩手勢令嗎。”
會飲酒的兒郎,哪個不會手勢令。
謝劭狐疑地看著她,她該不會是想同他玩吧。
果然他猜得沒錯,小娘子一臉興致,“如今是午食的點,郎君應該不忙,咱們來玩一把,贏了的吃肉。”
真幼稚。
一盤子肉還得靠玩手勢令,他得有多落魄,不想把自己的慘狀再擴大,一口回絕,“我已經吃過了。”
小娘子沒放棄,“之前聽明家二公子說,鳳城內要論玩手勢令,還得數郎君最厲害,從未輸過,我一直心生仰慕,卻沒機會見識,如今郎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成一家人了,我也就不客氣了,讓我見識一下唄?”
明二公子?
他聽話隻聽了半截,“就是那位為你絕食一天的明家二公子?”
溫殊色:……
突然翻起舊賬,還是聽來的牆根,就很沒意思了,“都是之前的事,我這不是已經嫁給郎君了嗎,郎君就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謝劭訝然。
試問他得來的便宜在哪兒,是讓她把自己的家給敗了?
小娘子見此路行不通,索性使起了激將法,“郎君你是不想玩,還是玩不起。”
去酒樓飲酒同一幫兄弟玩玩,能圖個樂子,坐在這兒同一個小娘子玩,能有什麽意思,但見小娘子一副誓不罷休的模樣,隻能配合,“三局兩勝。”
“成交。”
“三,五……”
果然小娘子輸了,卻沒有該有的沮喪,把咕嚕肉遞到郎君跟前,“吃吧。”
謝劭:……
眼見一盤子咕嚕肉進了一半他肚子,忍不住抬頭,目露鄙夷,“你怎麽那麽笨。”
溫殊色倒吸一口涼氣,瞪著他,是他不識好歹,可別怪她了,“再來。”
士可殺不可辱,小娘子開始去揪他的動作,“郎君你出慢了。”
“哪兒慢了。”
小娘子卻突然不講道理,開始人身攻擊,“我知道了,原來郎君贏出來的名聲,靠的都是這等雕蟲小技。”
這話謝劭不願意聽了,拂簾同外麵的閔章道:“你過來盯著。”
溫殊色不示弱,推開另一邊的直欞窗,把祥雲也喚了過來,“你也盯著姑爺。”
輸贏是小事,不能看不起人,兩人重新開始。
各自的小廝和丫鬟,一邊窗口趴一個,納威助喊,“娘子,五。”
“公子,出一……”
兩人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早已經偏離了原來的初衷,一雙筷子,也不分彼此,贏了自個兒夾肉往嘴裏塞。
等到碟盤空空如也,兩人齊齊反應過來,為時已晚。
腹中的饑餓感沒了,先前郎君還如一隻鬥勝的公雞,突然從這幼稚得如同在降他智慧的遊戲中,意識到了什麽。
窺了一眼小娘子,小娘子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著空盤出神。
瞧他幹的好事,謝劭捏了一下眉心,悔不當初,同一個小娘子搶食,損了大德,起身下馬車,“我先去當值,下回再給你買。”
溫殊色怎麽也沒想到會成這樣,油膩膩的東西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塊,胃裏撐得難受。
緊要的是人家抄書辛辛苦苦賺來的一盤子肉,讓自己給浪費了,內疚又自責,小娘子從窗內探出頭,衝著前麵那道腳步匆匆的背影道:“郎君明兒早上先別急著走,我給你做幾塊米糕。”
姿態像極了賢妻良母。
謝劭回頭,也給出了身為夫君的態度,“早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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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第二日早上,謝劭坐在屋裏等她的米糕,等了一炷香,卻等來了小娘子一句請示,“郎君,我去一趟明家,晚點回來。”
看著她空著的雙手,也能猜到,昨日她說的那話已經被狗吃了。
心情不是很好,人也不爽快,“你每日倒沒閑著,比我當值還忙。”
話音一落,小娘子突然上前來攀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屋裏拽,謝劭臉色一變,她想要幹什麽,大白日難不成還要美□□惑。
心雷大作之時,小娘子附耳過來,吐出另一道驚雷,“周世子有隱疾,明大娘子要退婚。”
謝劭一愣,“什麽?”
“郎君不知道嗎,昨兒下午周世子同明大娘子約了一麵,周世子親口說的,他夜裏有難言之隱,明大娘子要是介意的話,可以退婚。”
謝劭蹙眉,愈發懵了。
“你說這周夫人也是,世子既然有隱疾,怎還出來議親呢,這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嗎。”心疼地道:“可憐阿圓昨夜哭了一個晚上,再過兩月就是婚期了,還不知道能不能退,要是不能退,那阿園,豈不是守一輩子活寡。”
謝劭盯著一臉愁苦的小娘子,心道,她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什麽話都說。
小娘突然盯著他。
那樣的眼神,很難不認人誤解。
謝劭一窒,她什麽意思?他好得很!正欲澄清,又聽她說,“誰不知道郎君與周世子關係交好,好得如同穿同一條褲子,郎君定也知道內情,為何不與我提前說呢,郎君可知道這等行為乃欺騙,禮法不能容。”
他同周鄺關係確實不錯,但倒也沒好到穿一條褲子,多的不便說,清了一下喉嚨,委婉地道,“據我所知,沒有這事,是不是明大娘子誤會了?”
溫殊色卻不如此認為,“他親口說的,還能有誤?”見他似乎不知情,沒再浪費功夫,“我去一趟明家,再問問阿園。”
所以,他的米糕是徹底沒了。
“對了。”小娘子突然又轉過身,以為她終於想起來了,卻聽她道,“郎君也幫我也打聽打聽唄,周世子是不是……”
謝劭不想看她,偏過頭,“個人隱私,不能過問。”
溫殊色又湊上去,“郎君難道不好奇,不想知道嗎。”
這有何可好奇的,沒有的事,“不想。”
她又道,“郎君還記得上回被狗咬嗎,周世子屁股墩受傷了……”
謝劭神色一頓。
“我也隻是懷疑,要真因為這事讓周世子……別說阿園了,我這輩子都難逃其咎,郎君就當是幫我一回,問清楚日子,不能讓他訛上你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