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房不設賬房,那……就是說從今往後大房得出錢負責自己的開銷了?
平地一道驚雷,幾人一時都沒了聲兒。
不等碧雲發話,大娘子先反應過來,顧不上落淚,質問道,“不知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三哥哥的意思,三哥哥……”
溫殊色掐斷她的念頭,“你別指望他,錢在我手上,吃了他的住了他的,我總不能看著你們欺負他。”
謝劭:……
聽了這半天,謝劭大抵明白了怎麽回事,府上的一堆爛賬,並非今日才有,早就爛在了骨子裏,但比起這些錢財,他更怕麻煩,老頭子和他夫人在府上,也沒見得理清楚,橫豎有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更不用說,要多少拿去便是。
可如今看著身旁的小娘子,直腰挺著胸脯,一副護食的模樣,替他憤憤不平,他要是再放縱下去,說個不字,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於是,謝劭沒出聲,默認了小娘子的說法。
意外地沒得來三哥哥的支援,大娘子呆了呆,這才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碧雲也看出來了情勢不對,到底比在場的小輩們多活了些年頭,知道這會子狀告怕是無用,上前同溫殊色和聲道,“三奶奶剛嫁進來,怕是還不知道謝家的內情,大爺因早年家境不如意,沒能進學堂考功名,二爺一直掛記在心,曾說過,大房有何需要隻管找二房……”
“這就奇怪了。”溫殊色皺了一下眉,“不怕碧雲姑姑笑話,我父親早年也沒讀過書,人人都道是溫家家境困難,祖母沒銀子供他上學,實則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無心於科舉,一見到書就頭疼犯困,要真是個用功的,借光鑿壁,也能有所成就,這念書,窮有窮的念法,富有富的念法,曆代王朝在朝為官的大人們,有不少都乃貧苦出身,父親常對我說,人各有命,不能把自己的不幸,算給天爺,更不能算在別人身上,這不生怕拖了大伯的後退,不僅沒伸手同他要錢,還靠著自個兒的雙手養起了溫家呢……”
溫家在鳳城算是書香門第,家裏什麽情況,鳳城人大多都知道。
不就是說謝家大爺比不上他父親心胸豁達。
碧雲姑姑極為不屑她拿大爺同一個商戶來比,“大爺乃鳳城副使,哪能如溫家二爺恣意,當年謝家二爺帶著家眷和錢財回到鳳城,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多虧有大爺在背後相護……”
“這有何可護的?”溫殊色似是完全不明白姑姑的意思,一臉疑惑,“當今聖上治理的江山,一片國泰民安,難不成還有人敢上府上來搶人錢了,且阿公的錢財,我記得沒錯,還是聖上賞賜下來的銀錢,碧雲姑姑的意思是說聖上沒把天下治理好,還是說有人不把聖上放在眼裏,想要造次?”
見她居然扯到了聖上頭上,碧雲姑姑神色一呆,“老奴可沒那個意思……”
“那就是碧雲姑姑想多了,外賊膽子再大,也不能上門來劫財,否則大酆律法也不會饒了他,倒是有一句俗話,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這番明嘲笑暗諷,半個髒字都沒,卻把大房拉出來示了眾,碧雲不敢再往下說,再說下去,指不定就被她扒光了皮來罵。
二娘子可咽不下這口氣,聽到她那句‘家賊難防’氣得當場衝上去兩步,“你……”
溫殊色麵色不動,“二娘子還有話要說?”
瞧她那趾高氣揚的樣兒,二娘子一時氣結,半天都沒吐出來。
其實也並非過不下去,溫殊色好心勸說,“大爺乃鳳城副使,月例不低,隻要你們不大手大腳花銷,平日裏節儉一些,手頭必定寬裕,今後各管各的,你們也懶得再絞盡腦汁,想盡各種法子,不惜連名聲都搭進去來行騙,自己花自己的銀子,豈不是更安心?”
一通夾槍帶炮,誰也沒能幸免。
她這是要一錘敲定了不設賬房,見謝劭遲遲沒有反應,一竿人等立在日頭底下幹著急。
二娘子憋了半天,目光恰好掃到了溫殊色今兒剛買回來的一批貨物上,其中幾個匣子她極為熟悉。
可不就是是崔家水粉鋪子的東西嗎。
上回母親找她要水粉錢,她編造出來的一堆道理,說崔家不過是個騙人的濠頭,轉個身自己倒是買上了。
終於找出了把柄,二娘子冷聲一笑,“三哥哥,你可莫要信她,她人前一套,背後一套,不過是見不得咱們好,想要獨吞了三哥哥的家財。”怕謝劭不信,伸手指給還沒來得及搬進去的一堆匣子給他看,“她倒是知道節儉,前兒還同母親說崔家的水粉,濠頭在盒子上,叫咱們以後不要上當,可三哥哥瞧瞧,那是什麽……”
謝劭眼裏隻有馬匹烈酒,眼皮子一掀,看過去也是白看,不就是一堆盒子,鬼知道是什麽……
溫殊色倒知道。
自己確實說過此話,崔家的水粉濠頭是在匣子上,可好看也是真的好看,故而問二娘子,“你知道崔家為什麽要在護城河邊上造個湖泊嗎。”
她怎麽知道,二娘子沒心情同她打啞謎。
聽她如此問,謝劭扭頭看向了旁邊的小娘子。
崔家建的那片湖泊離護城河不到半裏,毫無意義可言,不外乎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吃飽了沒事幹,倒好奇她能說出個什麽原由來。
便見眼前的小娘子唇角抿出了一道淺顯的梨渦,手裏的羅扇輕輕往案上一瞧,笑嗬嗬地道,“因為錢是他的,他樂意啊。”
謝劭:……
二娘子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待回過神,憤然道,“我謝家的銀子還成你的了……”
溫殊色也不給她質疑的機會,抬頭喚安叔,“安叔查查,我來謝家後,可有向謝家支取一分錢財?”
不需要查,安叔搖頭,“未曾。”
溫殊色一笑,“我溫家二房非殘疾之身,四肢健全,能自己賺錢,不用花別人的,自然是怎麽樂意怎麽花。”小娘子說罷,頭一仰,目光掃向跟前眾人,“還有誰有疑問的,別怕,都說出來。”
雖說春光怡人,正午的日頭當空射下,站久了卻讓人後背生汗。
小娘子坐在樹蔭底下,手裏拿著羅扇,身板子挺得筆直,雙頰因長時間的舌戰染了一層淺淺的紅暈,烏黑的瞳仁望過去炯炯生輝,精神勁兒十足。
再瞧對麵,主子奴才站了一堆,聳拉著腦袋,臉上均是一團菜色。
哭過鬧過,就是說不過。
小娘子憑一己之力,成功地舌戰數人,謝劭適才的困意不知何時已經沒了,突然生出了慶幸之心,慶幸這樣厲害的小娘子是他家的,同自己是一夥的,又暗裏告誡自己,今後若沒什麽事萬萬不能惹了這位小娘子,比起適才她的一陣唇槍舌劍,先前對他已是口下留情。
“都沒有異議了嗎,那就這麽說定了,二房不再設賬房,大家回去後相互轉告,免得白跑一趟。”終於想起了坐在旁邊從頭到尾一聲都沒吭的正主子,小娘子回頭征求他的意見,“郎君有什麽話要說嗎?”
她挑起上眼瞼,把裏麵那雙眼睛撐得更為明亮,麵上含著微笑,眼珠子卻裝著乾坤。
仿佛他隻要一反駁,她便有成千上萬句的話語等著他,一個回答不當,下一個,他便會成為對麵那堆人中的一員。
憑他紈絝的名聲,他要引火燒身,小娘子今兒鐵定不會饒了他。
腦子又開始嗡嗡作響。
細細琢磨,小娘子說得挺有道理,自己有多少便花多少吧,不能再慣著。
人是他留下來的,鑰匙也是他主動交的,如此貼心替他操心管家,他應該感激,更應該給她信心,捏了一下眉心,決定給小娘子撐腰,“三奶奶說了算。”
可喜可賀,他還算有救,不然她今兒一番功夫還真是白費了,為了獎賞他,溫殊色拿起案上的一塊米糕,湊過去親手遞到了他嘴邊,“郎君英明。”
這一親密的舉動,總算讓一眾人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
三公子已經不是原來的三公子了,他被美色迷暈了。
—
大夫人正焦灼,盼著碧雲回來傳話,便見大娘子二娘子二奶奶齊齊喪著臉,擠進了屋子。
幾人把溫殊色在遊園的所作所為,一字不漏,全都傳達了一回。
說得繪聲繪色,大夫人聽得直吸氣,氣血一陣壓過一陣,兩眼躥出火花,尤其是聽到二娘子說,“三哥哥就跟著了魔一樣,她說什麽便是什麽。”
“老三同意撤走賬房?”
二娘子嘴角一噘,“可不是嗎,三哥哥說,以後二房一切都是三奶奶說了算。”
這還得了。
那老三之前是府上最好說話的人,花起錢來大手大腳,十足的敗家子,但也因此他格外的大方,幾乎每次開口,都會有求必應。
先前知道二爺和二夫人要回泉州時,大夫人還鬆了一口氣,這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居然要把賬房撤了。
撤了,大房的開支從哪兒來?
大夫人眉心跳得慌。
那溫家的二娘子,她之前經常聽溫家大夫人背後議論,說也是個敗家子,大把的銀子往外扔,起初得知老祖宗不惜裝死,最後卻換了這麽個玩意兒,心頭還痛快,如今看來,是她沒把其中利害想明白,溫家大夫人之所以抱怨,不就是因為那溫二娘子沒把錢用在他們身上。
如今回過神,為時已晚。
再說那老三,溫二娘子的姿色本就在大娘子之上,男人說到底不就是個圖色的東西,為了哄女人開心,什麽不能答應。
錢在人家手上,人家說不給就能不給,大夫人兩邊額角不住地跳,人也如同抽幹了氣兒,歪在軟塌上正想著怎麽補救。
這關頭,大爺卻派了小廝回來同她要銀子,“今兒夜裏老爺在白樓設了宴席,宴請幾個部下同僚,讓小的來找大夫人取些銀錢過去。”
大夫人氣不打一處來,“哪兒來的銀錢?告訴他,從今往後我們大房沒銀子了,老三被狐狸精灌了迷魂湯,謝家的金庫,全讓狐狸精叼走了。”
小廝不明白發生了何事,愣愣地站了一陣,隻好空手而歸。
—
謝大爺今日放走了裴大人後,便去了一趟靖王府,知道周鄺會鬧,先同周夫人稟報,“馬車屬下已經搜了,裏麵沒人,若再繼續搜下去,惹怒了他,硬碰硬於王爺也不是好事,屬下以為,已經過了一夜,人怕是早就送了出去……”
“副使這話非也。”話還沒說完,周鄺風風火火地從外進來,一聲打斷,“昨日一出事,我立馬讓人封住了城門,路過的馬車挨個排查,夜裏追了一夜,追出了鳳城邊界,已問過那裏的人,都說沒見到可疑的馬車,不用想,人定在他裴元丘的車上。”
周夫人端坐於榻上,眉目雖也帶了幾分愁緒,卻並沒有過多的慌亂,轉頭看了一眼冒冒失失闖進來的周鄺,沒好氣地道,“還好意思說,誰惹出來的事?”
周鄺對謝副使放走裴元丘一事很不滿,不顧周夫人的斥責,繼續道,“他裴元丘早年棄發妻,跑去東都娶了高門王氏之女,高攀得勢後,做到了今日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誰不知道他的夫人王氏同當朝右相的夫人乃親生姐妹,右相又乃當今國舅,其中關係不難理清,周邊幾個叔伯的下場,足以說明太子殿下要削藩,如今輪到咱們頭上了,他裴元丘這趟回來,便是為了揪住我們的把柄,即便沒有兵器庫這出把戲,他也會想出其他辦法,副使心中應該比我更明白,今日貿然放他離去,此舉實屬欠妥。”
自從靖王來到鳳城,便對謝家大爺青眼有加,從侍衛一路將其提拔到副使。
這麽多年還從未對他說過半句重話,今日卻被世子當著周夫人的麵訓斥,謝副使臉色有些掛不住。
周夫人察覺了出來,斥道,“胡鬧!不放他走,難不成把人給扣在這兒。”
“有何不可?”周鄺急了眼,“此處乃父王的番地,他若真存了壞心,孩子一刀割了他的脖子,讓他永遠都到不了東都。”
王妃和聲反問他,“要了他的命,不就正好給了旁人構陷你父王的鐵證?”
“若是做了此等打算,自有可以圓說的說辭。”
見他這副誓不擺休的架勢,周夫人隻好同謝大爺道,“副使也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
謝副使也沒繼續留,拱手道,“屬下先告退。”
人剛退出去,周鄺便一屁股坐在了周夫人身旁,一臉憤然,“副使今日是被裴元丘的話所迷惑了,吃著碗裏的望著鍋裏的,一說起大公子,副使就如同被蛇捏了七寸,那東都的官就那麽吃香?是我父王虧待了他,還是嫌棄父王給的銀錢少了?比起謝仆射和謝兄,這位謝家大爺當真提不上台麵……”
周夫人聽他發完牢騷,才搭腔,語氣平靜,“人性如此,人立於世,本就是被利益驅逐,有何之錯?”
周鄺深吸了一口氣,良久平複才下來,“多虧謝兄提醒,讓我立馬派人去往東都,先同陛下請罪,母親意下如何?”
他回來便是同周夫人商量,誰去最合適。
“你們幾個,也就謝劭最為靠譜,就你這毛毛躁躁的性子,必然也想不出這等法子。”周夫人提前告誡他,“這事我已經有了安排,你不必再操心,你父王不在,怕是有人正等著咱們亂手腳,藩王無召不得入京,你一旦踏入東都,別說你的命了,你父王,整個中州王府都會被牽連。”
這個他還是知道,周鄺不放心,問道,“母親打算派誰去。”
“這節骨眼上,我王府派誰入京都會打草驚蛇。”周夫人突然看著他,神色一亮,“倒是巧了,明家的二公子,聽說要上東都。”
周鄺愣住。
“這樣,你去找你未來的媳婦。”周夫人說著從袖筒掏出一封信遞給他,“就說麻煩她交給明二公子,讓他把這個帶給宮中的楊淑妃。”
周鄺如一根石柱僵在那兒,再也說不出來話。
本以為上回明大娘子放狗,自己受了傷,母親必然會打消念頭,可不僅沒有母親第二日就上了明家提親。
如今兩人已經是未婚夫婦,婚期都出來了,定在了今年秋季。
他阻止不了隻能接受。
周夫人見他麵紅耳赤,明知故問,“怎麽了?”
“我,我去不太合適,如此大事,母親還是妥當些更好。”扭過頭轉身就走,“既然母親已經有了安排,孩兒先不打擾了。”
—
謝副使從王府出來後,心情也極差,想起這些年為了靖王瞻前馬後,幾乎跑斷了腿,日後還要為這麽個紈絝子弟效勞善後,頓覺沒了盼頭。
當下便邀了幾個手底下的人去白樓喝酒。
底下的人都知道他財大氣粗,且他對一幫兄弟也自來大方,每回去白樓,都是上二三樓。
山珍佳肴,每人身邊都有美人作陪,一邊聽著小曲一邊喝著美人纖纖玉手投喂來的酒水,如同飲了玉液瓊漿,登上了仙閣,人都飄乎了起來。
白樓不比別處,自來不賒賬,今日謝副使花錢買高興,賞錢給多了一些,結賬時發覺身上的銀錢不夠,差使小廝趕緊回府上去取。
可沒想到,小廝卻兩手空空地回到了白樓,見謝副使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小廝忙把大夫人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了一遍,謝副使眉頭緊皺,礙著身邊還有底下的一幫兄弟在,到底不好發怒翻臉,找來掌櫃的,以副使的身份作保臨時掛了賬,卻再也沒了心情,一杯酒灌入喉中,讓兄弟們散了,自己也回了府邸。
大夫人還不知道外麵發生的事,見人回來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先一通輸出,“你還知道回來,要再晚些,估計連個落地的地方都沒了。”
謝大爺沒拿到銀錢,也是一肚子氣,“怎麽了?要山崩地裂了。”
大夫人冷笑一聲,“我看也差不多了。”
謝大爺適才聽了小廝說完,知道了個大概,見她擺出這副模樣,便知應該是出了什麽事,主動問她,“老三他怎麽了?”
大夫人脫口而出,“被狐狸精迷了眼,人財兩空了。”
謝大爺最討厭她這副模樣,吸了一口氣,“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大夫人來氣了,道我怎麽沒好好說話,“你那位好侄子娶了個好媳婦,打算從明兒起要把賬房撤了,往後咱們家裏的開支家用,都得靠大爺您了。”
她滿口含沙射影,謝大爺也不指望能從她嘴裏聽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找來了碧雲問,“說說怎麽回事。”
碧雲把事情經過都說完,謝大爺咬牙半天都沒吭聲。
大夫人又開始嘲諷,“大爺還能想出什麽法……”
“你還有臉了?”謝家大爺突然一聲嗬斥,回頭瞪著大夫人,恨鐵不成鋼,“早就同你說了,做事要有分寸,別圖眼前小利,你就是不聽,目光短淺如何能堪起大任?不管那溫二娘子是如何進來的謝家,老三當初既然能把她留下來,便說明心頭已承認了她,她就是謝家的三奶奶,犯得著要你們一個二個上門去挑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可有討到便宜?簡直愚蠢如豬狗。”
大夫人被他劈頭蓋臉罵得瞠目結舌。
“你可知道中州眼下是什麽局勢?”這兩日謝大爺頭都大了,“宮中的動靜已經很明顯了,要削藩,周邊的幾個王爺,可有一個是好下場?靖王將來必定凶多吉少,老大的調令就在最近,這節骨眼上,你不能替我們爺倆分憂也就算了,還鬧得雞飛狗跳,你看看,你哪點有當家做主的樣。”
謝家大爺氣得不輕。
這是大事。
大夫人愣了愣,終於冷靜了下來,顧不得什麽銀錢了,忙問,“這是發生了何事?”
謝大爺順過胸口的那口氣,才道,“這次那裴元丘回來,便是來抓靖王的把柄,結果那位不成器的世子爺弄了個兵器庫,被人逮個正著,人證物證今日已經送出了城,怕是過不了多久,咱們鳳城就要完了……”
大夫人被嚇到了,“靖王呢,可有想辦法……”
“慶州遭了天災,百姓四處鬧事,王爺如今正困在慶州,消息遲遲遞不進去。”深吸一口氣,恍然大悟,“如今看來,這一切都是人家安排好的。”
“那怎麽辦。”見他這樣,大夫人頭皮都麻了,“咱們總不能坐以待斃。”
謝大人想起今日在街頭的一幕,知道裴大人的那番話是特意說給他聽,今日自己要真同他較上勁,等老大一到東都上任,他裴元丘隻需要動動手指頭,便能讓老大無立足之地,說不定等不到老大去東都,連調令都下不來。
他早知道鳳城並非久留之地,勝在老大爭氣,憑自己的本事考上了進士。
如論如何,在鳳城亂起來之前,也要把人送出去。
“等老大調令下來,立馬送他去東都,你先張羅,想辦法在東都置辦一分產業,盡量把錢財轉移出去,到了東都還要各處打點……”
繞來繞去,還是繞到了錢財上。
大夫人一臉喪氣,“你每年那點銀錢都讓你請人喝酒敗光了,還有什麽錢財?東都買房?說得輕巧,上回我聽溫家大夫人提起,東都的一套房產,得要五千多貫,再加上花銷,二房要是一毛不拔了,咱們別說買房產,租個像樣的院子都難……”
“你明日上門去賠個不是。”都是一家人,氣頭上的說得話不算數,過上兩日等三奶奶氣消了,再上門說上兩句好話,還能生出隔夜仇不成。
想起今日哭著回來的幾個小輩,大夫人可沒他想得那麽樂觀,“大爺想太簡單了,這溫二娘子,可不是好打發的。”
謝大爺眉頭一擰,“老夫人呢,知道嗎?”
說起這個大夫人就來氣,人人都說隻要是自己的兒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他們謝家的這麽老夫人,就是個偏心眼兒的,“怎麽不知道,正燒著高香呢。”
—
府上鬧出了那麽大的動靜,謝老夫人怎可能不知道。
昨日聽大夫人過來訴苦,拿不到銀錢,還讓掌櫃的上門追債,謝老夫人激動地覺都睡不著,同南之叨叨,“真是歪打正著啊,我謝家的祖墳冒煙了,居然娶回來了個鐵娘子。”
南之知道她高興,“老夫人這回該放心了。”
謝家這一脈從家族中分開後,謝老夫人就隻有跟前的兩個兒子,老大自小資質平庸,性格急躁,幸虧老二天資聰慧,處事沉穩,憑自己的本事做到了東都左相,讓謝家躋身於世家高門,榮譽這東西一旦有了,便不能丟,官可以不做,但家族的氣運不能斷。
謝老夫人一雙眼睛看人自來很準,謝家的幾個後輩中,最有資質的並非是大公子,而是閑頠。
可惜因他父親的緣故,隻能回到鳳城。
是金子總會發光,但也耐不住旁人真把他當作金子使,謝家大房的那些彎彎繞繞,她怎看不出來,人人都想發設法要在他身上刮取。
本以為他會有分寸,他倒好,整日一副懶散樣,說什麽也聽不進去,總以為自己的銀子多,花不完。
可他不知道,這世上最留不住的東西,便是銀錢。
他要是再如此懶散下去,待自己百年歸土,他那爹娘也相繼離去,家底恐怕也就被他敗光了。
當初不惜背負偏心眼的罵名,臨時把新郎給換了,便是看上了溫家大娘子持家有道的名聲,當夜得知溫家抬進來的是二娘子時,她確實受了不小的打擊,天暈地旋,就差暈了過來,躺在**歇息了幾日,想來天命如此,二娘子就二娘子吧,也不再做指望,結果溫家二娘子卻給了自己一個驚喜。
怕她被大房那幫子人唬住,站不穩立場,謝老夫人特意同方嬤嬤打了招呼,關鍵時候要給三奶奶撐腰。
三奶奶卻沒讓方嬤嬤有用武之地。
一次是意外,接二連三,那便是真本事了。
第二日南之把三奶奶是如何舌戰眾人,罵哭了幾個娘子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謝老夫人坐在那榻上,豎著耳朵聽,越聽眼珠子越亮。
最後聽說,三奶奶要把賬房撤了,謝老夫人一激動,竟然老淚縱橫。
念叨了一聲菩薩保佑,趕緊吩咐南之,“去,去撿些補品,照好的拿,給溫家老姐姐送過去,養個姑娘也不容易,她喜歡焚香,屋裏那幾盒香片你都拿給她,這老姐姐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一通念叨,也難平心中激昂,起身又吩咐丫鬟,“備上香火,把菩薩供起來……”
大夫人帶著幾個娘子趕過來時,老夫人確實是在燒高香。
見到她滿麵紅光,大夫人陡然才想起來,這老祖宗是個偏心眼兒,卻依抱了一絲希望,把大房的難處一一列舉出來。
結果那老祖宗板著臉反問,“怎麽,老大的俸祿不夠你們花?舒服日子過夠了,不往外扔銀子心癢了?二房是有銀子養你們,可將來呢,大娘子二娘子這要打算要找個家底殷實的富商嫁了?”
一股氣沒順過來,又添了一股,大夫人氣得心口都疼了,回來後拿起個茶杯要砸,臨了想起今後還得要自己的銀子補上,又放了下來,越想越窩囊,見謝大爺回來,自然沒好氣。
謝副使聽她說完,也沉默了。
自己母親偏心老二,他從小就知道,心中要說沒有埋怨是假的,隻不過對自己沒什麽損失,便也沒去計較。
這回不同,關乎到老大的前程,“這會子都在氣頭上,說話也不管用,等過兩日派人把承基叫回來,我去同老夫人說。”
—
今日大公子謝恒照著謝副使的吩咐,把裴元丘一行送出城門外,正欲調頭,身旁裴元丘推開直欞窗同他道謝,“有勞大公子相送。”
謝恒勒住韁繩,麵色平靜,“今日晚輩送裴大人,是因裴大人與我一樣,同為鳳城人,還望裴大人將來不管身在何處,也不要忘了風城的父老鄉親。”
裴元丘笑道,“沒想到大公子還是個念舊之人,大公子如今還年輕,等有朝一日遊遍大江山河,見過了秀美的風景,大酆又何處不是家呢?”
沒再耽擱,轉頭放下車簾,同馬夫道,“走吧。”
身後的馬車徐徐而來,謝恒立在那沒動,鎖眉思索之時,目光不經意瞥向跟前的馬車。
馬車的直欞窗沒合,風一吹,白沙窗簾掀起一角,裏麵坐著的人正是溫家大娘子。
謝恒微怔,對麵的大娘子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回過頭時,馬車正好錯過,也不知道對方也沒有看見自己。
秋鶯眼尖,“大娘子,大公子在外麵……”
大娘子臉色沒什麽波瀾,過了一陣,才輕聲道,“無緣之人罷了。”
—
隊伍出發,緩緩駛向東都,裴元丘簾子一落下,身邊的家臣便道,“大人這回該放心了。”
“何來放心一說。”裴元丘擰開水袋,仰頭飲了幾口。
適才在那日頭下站了一陣,背心都冒出了汗,沒想到那周世子竟然不是個草包,還懷疑到自己頭上。若非謝道遠有軟肋,自己今日恐怕還真難以脫身。
“還有得一番爭鬥。”裴元丘把水袋遞給家臣,“殿下當初提出要削王爺的藩位,周邊的那幾個,陛下沒同意也沒反對,唯獨這位靖王,陛下的態度堅決,其中原由無人得知。等這一樁把柄擺在陛下麵前,若陛下還要出麵維護,殿下才真正該提防了。”
家臣覺得荒謬,“殿下乃陛下的嫡長子,靖王一個養子,不過是念在早年的一點感情上,想讓他在鳳城安享晚安,莫非真要在大事上偏袒他?”
“安享晚年,為何不去蜀州江南,偏偏是離東都最近的中州節度使?”
家臣一震,神色也跟著沉重了起來。
裴元丘繼續道,“當年謝仆射乃一朝左相,官運正當紅,卻突然辭官回了鳳城,如今看來怕是沒那麽簡單。”
“大人是懷疑謝仆射辭官為假,實則領了皇命,來鳳城保護靖王?”家臣想不明白,“他不過一個養子,陛下為何會如此偏袒……”
“這有何可想不通的。”裴元丘偏頭往後一仰,“後麵溫家那位不就是個例子。”
“帝王之家怎能同尋常家族相比。”
“誰知道是不是養子,一切就看陛下這回怎麽做了。”裴元丘想起了自己那位逆子,長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道,“鳳城亂之前,想辦法先把那逆子給我綁來東都。”
與王氏成親多年,王氏一無所出,如今他膝下就隻剩下這麽個原配夫人留下的兒子了。
不管他認不認,都是自己的**。
“還有那位謝三公子。”裴元丘突然睜開眼睛,目光銳利,“以周世子的腦子,怕是還想不出今日來查我馬車,必然也是他的主意,先前我幾次對他遊說,都被他巧妙地搪塞過去,警惕性很高,怎麽看都不像是個紈絝。”
家臣一臉凝重,“謝家若真的站了靖王,還真不好辦。”
身為左相,又在東都活躍了那麽多年,暗藏的人脈怕是已經根深蒂固。
裴元丘哼出一聲,“他謝仆射固然堅不可摧,可就算是個鐵雞蛋,老夫也要敲出一條裂縫來。等到了東都,你差人去問問大公子的調令怎麽樣了,抓緊給他發下去。”
—
溫殊色今日以一挑五,沒有半分疲倦不說,眼見那精神勁兒越來越好,誰還敢呆在這兒挨罵,灰溜溜地散開。
身旁郎君的動作也很快,屁股底下的圓凳仿佛燙到了他肉,利索地起身,走人。
走了沒兩步,卻被小娘子喚住,“郎君。”
腿腳就跟不聽使喚似的,停了下來,還破天荒地回頭應了她一聲,“娘子怎麽了?”
往日不是‘溫二’,就是‘你’。
突然一聲‘娘子’,溫殊色不太習慣他的轉變,但一想,自己今日替他解決了這麽大一樁麻煩事,他心頭肯定充滿了感激。
其實替人辦事,若得不到對方支持也沒勁,溫殊色指了指他嘴角沾著的一粒米糕渣滓,溫聲問他,“米糕好吃嗎?”
天知道那米糕是什麽味道,被她塞進嘴裏,口鼻之間全是她指尖的香味,嚼了兩口,囫圇往下咽,這會子怕是已經穿腸過腹了,半點滋味都沒嚐出來,但適才還尖牙利齒的小娘子,突然噓寒問暖起來,實在讓人心頭七上八下,隻能違背良心地點了頭,“好吃。”
生怕她還要繼續拉著自己說話,“累了一日了,你早些歇息。”
溫殊色心道果然要辦點事才能與人和睦相處,繼而同他表明衷心,“郎君放心,我一定替你好好管家。”
對麵的郎君扯了扯嘴角,“有誌者事竟成,娘子努力。”
—
當日溫殊色妙語連珠,一戰成名,翌日早上起來,才覺嗓子有些發幹。
晴姑姑和祥雲伺候她洗漱,方嬤嬤端了一個印花陶瓷的圓盅進來,揚聲朝裏頭喚了一聲三奶奶,“老夫人一早讓人熬了燕窩,南之剛送過來,三奶奶收拾好了,出來趁熱用了,好潤潤喉。”
還是老夫人體貼。
昨日三奶奶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二房何時這般揚眉吐氣過,方嬤嬤興奮了半宿,今日依舊精神抖擻。
把謝老夫人的話帶給她,“老夫人說,三公子能娶到三奶奶這樣的娘子,全仗著謝家祖墳冒青煙。”
這兩日自己把府上攪得一團糟,大房那群人必然會找上了老夫人,溫殊色心頭實則也沒底,如今得了老夫人這句話,猶如吞了一顆定心丸。
人總是經不起誇,溫殊色嘴上謙虛,“不過分內之事,哪裏能堪祖母如此誇。”卻忍不住再次放下豪言,“放心,有我在,誰也別想再打庫房的主意。”
說到做到,當日溫殊色安叔把賬房撤了,賬本攥在了自己手上。
本以為還會來鬧幾場,做足了準備等著人再上門,卻意外地過了兩日清淨日子,有些不太相信這就結束了,“就這麽算了?”
祥雲笑道,“那日一戰,隻怕娘子的威名早就傳出去了,誰那麽想不開,上門討罵?”
如此一說,這兩日也沒看到謝三。
早上一起來,西廂房便已人去樓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領了份官職。
沒人來打擾,她又搬出去坐在了梨樹底下。
這顆梨樹還是當年回鳳城後,二夫人親手種的,眼下開得正好,白雪般的花瓣,一簇簇展開,拉墜著枝頭。
似乎今日才發現這一處的春光,溫殊色仰起頭慢慢欣賞。
上回方嬤嬤聽她說聞不見花香,早讓人摘回來了幾朵芍藥,用膽瓶裝飾起來,就擺放在她跟前的木幾上。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暗香溢鼻,眼前一片濃濃的春意。
正躺在安樂椅上,享受這無限春光,祥雲突然從外麵走進來,“三奶奶,大公子回來了。”
溫殊色緊閉的雙眼,瞬間睜開。
“聽說老夫人今日辦了宴席,把屋裏的一眾老小都叫了過來,娘子也會過去。”祥雲話音剛落,南之便來了院子傳信,“三奶奶,老夫人今日設宴,請三奶奶這就到寧心堂用飯。”
太突然,溫殊色愣了片刻。
前幾日謝三再三阻攔,不讓她看到人,這不,一家人早晚還是會碰麵。
忙從安樂椅上起身,低頭瞅了瞅自己身上,坐久了,衣衫有些褶皺,沒法見人,“那我先去換身衣裳吧。”
祥雲跟著她進屋,一陣梳妝打扮,瞧了銅鏡無數回,終於滿意了,扶著高鬢出來,南之還在外麵等著。
一行人出了院子,溫殊色腳步格外輕快,回憶起那日在馬背上看到的挺拔背影,再想起那道聲音,腦子裏已經勾勒出了一張空前絕世,溫潤儒雅的麵孔。
奈何路太漫長,遲遲見不到人,忍不住轉頭問南之,“大公子不是公務繁忙嗎,怎麽突然回來了。”
南之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溫殊色更好奇了,“是出什麽事了嗎。”
“奴婢也不瞞三奶奶了,大公子的調令不出意外在這個月底前便能下來,調令一到,就得去東都任職,今日大爺和大夫人找上了老夫人,想為大公子在東都買一處房產……”
一瓢涼水從天澆下來,沒有半點預兆,把人澆了個透心涼。
心頭冒出來的火花,聽得見地“呲呲呲——”滅了個幹淨,腦子裏那張空前絕後的麵孔,也瞬間扭曲,不食煙火的謫仙從九霄雲殿墜落,變成了牛鼻子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