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四人在覓仙樓鬧了大半日,個個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到了第二日一早起來,又都精神抖擻,該幹啥幹啥。
崔哖當夜非要和裴卿擠在一張**,等裴卿一醒,催哖立馬跟著起來,“周兄,鋪子的事,什麽時候辦……”
明日便是皇太孫大婚,周鄺忙得不可開交,無暇再顧忌催哖,全權交給了裴卿。
裴卿昨夜被他纏了一夜,早上一起來,又聽他念經,實在受不了,“皇宮在這兒又不會搬遷,等皇太孫大婚後,再置辦不成?”
催哖說不成,“銀錢在外沒收回來,我一刻也等不了,昨日夜裏你倒是睡得踏實,可我睡不著啊,裴兄,周安兄您就可憐一把我吧……”
一看,催哖的眼圈確實一片烏黑。
裴卿是個實誠性子,答應的事不會推托,不該吃虧的也不會當冤大頭,把昨兒晚上花銷的三千兩單子拿出來,按照四個人分攤,“銀錢先結了。”
崔哖心頭一沉,“裴兄,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叫周安。”
“對,周兄。”崔哖一歎,“果然,那句老話沒說錯,越有錢越摳,你之前一個月賺十幾兩銀錢的時候,傾家**產都能拿出來招待咱們,變了,都變了……”
話音一落,一件衫子扔過來從頭罩在他頭上,周安堵住了他的嘴,“我短你吃穿了?趕緊掏錢,別那麽多廢話,再晚點官府該午休了。”
崔哖隻得不情不願地掏出了一張銀票,罵罵咧咧地甩給裴卿,“你又沒媳婦兒,你摳搜個什麽勁……”
周安不理他的東拉西扯,等從催哖手裏拿到了他的那份銀錢,才帶著人去拿去官印,置辦鋪子。
明日皇太孫大婚,不僅宮中熱鬧,東都街頭,各官府衙門也都是一片喜氣,周安親自帶著崔哖去了街道司。
被太子收入義子後,周安頭一回出現在官府人跟前,街道司當差的尤其客氣,“周公子有什麽吩咐,打發個下人過來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
拿到了開設錢莊和糧食鋪子的資格官印,又帶著崔哖去看鋪子。
“先說好,位置太好的,皇太孫買不起,我也買不起。”裴卿提前打碎了崔哖的如意算盤,“中大街別想了,太貴,街尾的你估計也看不上,街頭的位置最合適你,就憑你那張嘴,隻要有人經過你門前,荷包裏剩多少,還不是你說了算。”
這回崔哖倒沒再說什麽。
他確實有這本事。
兩人去了舊曹門和新南門幾個街頭挑選店鋪,街頭上人潮擁擠,兩人從馬車上下來,目的明確,一雙長腿走得甚是匆忙。
快速地穿過人群,裴卿剛要抬步跨入鋪子,身後的袖口突然被人一拉扯,詫異地回過頭,便見一位身穿素衣,膚色白皙的小娘子衝他一笑。
許是追了不短的路程,氣息急喘,雙頰也染上了紅暈。
裴卿一愣,很快認了出來,“啞女?”
啞女見他認出了自己,高興地點頭,意識到自己失禮,忙鬆開他衣袖,理了理自己淩亂的頭發,端端正正地立在那兒,神情局促不安。
南城山裏那一別後,裴卿原本沒打算活,後來僥幸保住了一條命,一連串的事情太多,他一時忘記了村莊裏那位可憐的姑娘。
沒料到她今日會出現在這兒,問道:“你怎麽來了,你父親呢?”
啞女神色一陣躲閃,沒說話,抬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似是見到他平安無事便放心了一般。匆匆取下肩頭上的包袱,從裏掏出了一個紙包,正欲遞過去,目光卻瞟見了裴卿腳上的那雙繡金絲祥雲紋的長靴,神色一頓,伸出去的雙手又縮了回來。
裴卿瞧在眼裏,輕聲問道:“給我的?”
啞女點頭又搖頭。
裴卿主動伸手接過,“多謝姑娘。”回頭瞧了一眼看熱鬧的崔哖,“你先看,看好了定下來便是,我有事先回。”
不等崔哖發話,裴卿便同啞女道,“你初來東都,一個小娘子不好找地方,先到我的住處安置,旁的事,咱們再慢慢說。”
啞女卻連連搖頭,抬頭看向他,眸子內劃過一抹難以言說的悲痛,欲言又止。
裴卿眉頭一擰,“怎麽了?”
啞女埋頭,正要從袖筒內掏出那把裴卿當初留給她的匕首,身後突然一聲,“周公子。”
啞女轉過頭,便看到了街頭上的兩名侍衛朝這邊走來,臉色一變,忙背過身,來不及同裴卿道別,瞬間往前逃竄。
等裴卿反應過來,人已經湮沒在了街頭的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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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孫明日大婚,皇上龍體又欠安,謝劭天沒亮便進了宮。
知道晚上要去陪明娘子熬通夜,溫殊色早上不急不忙睡了個好覺,巳時才起來,梳妝好,打算出門之際,溫淮跟前的小廝匆匆忙忙進來稟報,“二娘子,老夫人和二爺來了東都,人剛進府,三公子讓小的接二娘子過去。”
溫殊色一愣,“這來了怎麽沒遞個信,是走的官道還是水路,誰去接的人……”
她問了一連串,跟著小廝匆匆往外走。
“三公子剛走不久二爺便帶著老夫人來了東都,走的是水路,一個時辰前到了巷口,兩人自己找上了門,三公子聽說後也剛從覓仙樓趕回去……”
溫殊色越聽越擔憂,“二爺走哪兒如今是連信都不會稍了,自己皮糙肉厚,倒也不怕,老祖宗卻得跟著他受累。”
急急忙忙上了馬車,趕去溫家,一下馬車,便見門口立著一位梳著雙鬢的丫頭。
不是祥雲又是誰。
見到溫殊色,祥雲一聲哭腔拖出來,衝上前去攙扶,“娘子,奴婢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娘子了……”
那日娘子和姑爺說要出去賞星星,她便沒跟著,誰能料到這一賞再也沒有回來。
謝家大爺連夜封了府門,誰也不能進出,知道出了事後,生怕自己成了娘子的累贅,抱了一床被褥,爬到了遊園的涼亭上,先扔被褥,人再跳下去,可惜還是沒來得及,娘子已經走了,她隻能暫且回到溫家,上回三公子前來,自個兒本想跟著他一道,三公子沒答應,說習慣了一人,不喜歡身上有個丫鬟跟著。
好在三公子走了不久,老夫人便同二爺決定,要一塊上東都,連薛姨娘也來了,走的時候一把鎖鎖上,府上是一個人都沒了。
終於見到了娘子,祥雲激動,“娘子受苦受難之時,奴婢隻恨不在娘子身邊,娘子如今可還好?姑爺呢。”越問心頭越慌,嚶嚶嗚嗚道:“奴婢該死,沒能照顧好娘子,錯過太多了,以後隻求能在娘子身邊當個跑腿的,娘子千萬不能不要奴婢……”
從門口哭到裏院,溫殊色見她眼睛都紅腫了,安慰道:“我和姑爺都挺好,放心,第一丫鬟的位置還給你留著的。”
祥雲方才破涕為笑,擦幹了眼淚,“娘子真好。”
溫老夫人住進了他和謝劭之前的那間院子,這會子溫家大爺和溫家的幾個公子姑娘都來了,溫二爺,溫淮也在,大家子人擠滿了一屋子,溫殊色進去,裏麵一片說笑聲,好久沒這般熱鬧過。
溫大爺正問溫老夫人,“母親可覺得胸悶,有的人走在海上時不覺,一落腳才頭暈腦脹。”
溫老夫人一副精神氣兒,哪裏像是胸悶的人,“我沒事,年輕時坐多了,不會暈船。”
“東都的天比鳳城熱,祖母先喝一碗糖水,解解暑氣。”溫淮從食盒裏端了一碗綠豆糖水剛遞到老夫人碗裏,溫殊色便走了進來,看著軟榻上熟悉的麵孔,人倒是沒變,還是之前的模樣。
上回一分別,走得匆忙,險些陰陽兩隔,溫殊色眼眶一熱,撅著嘴角喚道:“祖母。”
溫老夫人聽到了心頭一直牽掛的嗓音,心頭一顫,抬起頭來。
溫殊色已經撲了過來,雙膝一跪趴在她膝前,仰頭看著她,滿目思念,“祖母可算來了,縞仙日日做夢都夢到祖母到了碼頭,我上船去接呢。”
“怪祖母,想你們一個驚喜,倒沒圓了你的夢。”溫老夫人一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臉頰,“咱縞仙越發光鮮了。”
溫殊色在溫老夫人麵前,自來是個賴皮,“天生麗質,是祖母養得好。”
溫老夫人笑罵了一聲,“不害臊。”眼裏的疼愛卻越來越濃,“趕緊起來,地上涼。”
等坐在了老夫人身旁,溫殊色才看向對麵的溫二爺,笑著招呼,“父親,果然鳳城養人,這才過了多久,便白了許多。”
溫二爺勉強扯出一個笑臉,對她實在沒什麽好臉色。
她臨走之前,枕頭裏麵的錢是一張都沒有給他留,原本是假破產,硬生生地搞成了真破產。
戰亂的那段日子,物價又上漲,米都買不起,更別說吃葷,連做夢他都在吃肉,著實受不了了,便掐著點兒去老夫人那兒蹭飯。這回來東都的路費都是老祖宗出的,橫豎這張老臉是沒了,一肚子的怨恨,再看到溫殊色的光鮮體麵,他能高興得起來才怪。
溫家除了大夫人,人都到了,眾人輪流同老夫人說著話,午飯便讓覓仙樓送來府上,吃了個團圓飯。
飯後溫大爺主動找了老夫人稟報,把大夫人的所作所為都告訴了老夫人聽,老夫人沒什麽意外。
從她安氏毅然決然地離開鳳城時,她便知道這人的秉性一旦形成,很難再改。
這些年要說自己托了安氏的照顧,還真沒有。
家裏有她沒她一個樣。
自己的身子骨硬朗,沒什麽毛病,即便二爺在福州跑船的那些年,吳氏一月也難得進來院子裏一趟,別說照看,哪回過來,不得順點東西回去。
一個主母的做派,還不如妾室。雖說自己不需要誰來照看,可薛姨娘日日都來跟前請安,無論風雨,幾十年如一日。
之前想著安氏的秉性再如何,也為溫家生兒育女,養了三個孩子,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子也能過,萬萬沒料到,她到了東都,不僅沒有收斂,還做了如此糊塗之事。
惡毒就算了,她還蠢,溫家的未來,兒孫的福氣斷不能斷送在她手上,“既然已經決定了,就這麽辦吧,鳳城的宅子她住了這麽多年也習慣了,隻要不再惹事斷我溫家的氣運,養她一輩子也沒關係,安家老爺子最為注重顏麵,你要送她回安家,她還能活命?安老爺子恐怕當日就能給她一條白綾。”
“大娘子錯過了魏家,確實可惜,可咱們溫家的家世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好好為你的官,老二做他的生意,東都大,門戶也多,隻要咱們溫家的門戶興旺,自有人找上門來,什麽哥兒姐兒的,還愁娶不到好親,嫁不到好人家?”
溫老夫人一番話,處處都在為大房考慮,大爺想起之前的事,心頭陣陣愧疚,跪在老夫人跟前,磕了一個響頭,“孩兒受母親養育之恩,不僅沒孝敬母親,還讓母親為孩兒操勞費神,孩兒向母親請罪。”
溫老夫人看著他,歎了一聲,“你啊,心頭最大的坎,便是把自己和二爺撇開,認為你不是我親生的,更應該回報我溫家,處處限製自己,想要做出一番成就,替我溫家揚名,好完成了你父親的心願。可在母親心裏,拿你和二爺從來都是一樣,你們的好也好,歹也好,那都是我的兒子。你不必有那麽大壓力,活好自己,即便是有錯處,為人母的又怎會不包容。”
溫大爺的頭磕在地上,久久都沒抬起來,片刻後肩膀微微地顫動了起來。
當年溫家老爺子把他抱回來的那夜,他跪在自己麵前,也是這幅模樣,不敢哭又忍不住。
沒有親爹親娘的孩子,事事都喜歡悶在心裏,一味地想要證明自己的本事,討人歡心,反而把自己越撇越遠了。
溫老夫人心頭一酸,上前握住他胳膊,把人扶了起來,“起來吧,都多大人了,別讓孩子們瞧見笑話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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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溫家大房走了後,溫殊色才進去,握著老夫人的手扶她去榻上躺著,“精神再好,也不能累著,祖母先躺會兒。”
老夫人睡也睡不著,躺著同她說話,每回一見到自己的這位孫女,心情便會莫名放鬆,笑著問她:“姑爺待你可好?”
夫妻倆的事,她從溫淮那兒聽說了一些,似乎恩愛得緊。
溫殊色點頭,“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要好好感謝祖母,要不是祖母當初的明智,我哪有今日的幸福。”
如今是好了,可溫老夫人每回回憶起當初的決定,仍舊心有餘悸,“是上天在庇佑咱們縞仙,命裏帶了福氣,走哪兒沾哪兒,什麽都能順遂。”
老祖宗說話果然有學問,溫殊色替她掖好被角,“那也是祖母替我在菩薩麵前求來的,祖母說了這半天話,歇息一會兒……”
溫殊色一整日都待在了溫家,傍晚時,謝劭下值後聽說了消息,匆忙趕過來。
人的氣運起來了後,身上的氣勢都不一樣了,往日溫老夫人也見過謝家這位三公子,人倒是長得好,但走哪兒都是一副懶散樣,仿佛沒長骨頭,如今再一瞧,隻見人跨步進門,高高的個頭,肩背寬闊又筆挺,一身的精神氣兒,恍如脫胎換骨一般,臉上的神色也帶著一股子上進的正氣,走到跟前,袍擺利落地一掀,跪下行禮,“祖母。”
溫老夫人終於明白了縞仙那句,“這東都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出第二個像郎君那樣一身光彩的人來,橫豎我是沒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