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上回在門下省匆匆一見,謝大公子正值落魄,沒臉與謝劭相認,今日既然決定了上門來,便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看了一眼兩人牽著的手和門前停放的馬車,笑了笑問道:“三弟弟妹要出門?”
不知道他今日來,但人都上門了,兩人不好再走。
“不急。”謝劭把人請進來,待他的態度還是與之前在鳳城一樣,仿佛這一切的變故從未發生,語氣輕鬆如常,“祖母念了兄長好幾回,就等著兄長。”
大公子眸色輕輕一頓,問道:“祖母身子可還好。”
“車途勞頓,剛到東都時躺了兩日,近日好了許多,到底年歲大了,不似之前。”
謝劭沒明說,但謝大公子心裏豈能不明白是何緣故,家中出了那麽大的事,險遭滅族,家父已去,她老人家遭受了打擊,身子怎可能會好。
謝大公子沉默,沒再說話,跟著謝劭一路到了老夫人院子。
知道老夫人有話要同大公子說,謝劭和溫殊色把人送到門前沒再進去,留在門外等著。
謝老夫人剛喝了藥,南之正扶她去榻上躺一會兒,聽外麵的丫鬟來報,“老夫人,大公子來了。”神色一愣,忙吩咐道,“趕緊請進來。”
折身又坐回了軟塌上,目光盯著裏屋的那道門簾,片刻後一道腳步聲從外而來,屋外的丫鬟打起了簾子,很快珠簾後鑽進來了一人。
上回老夫人見謝大公子,是在他的送別宴席上,一身精氣神,臉上的光彩奪人眼,至今老夫人都還記得,不忍心去潑他涼水,臨行前隻交代了他一句話,“本分為官,腳踏實地做人。”
可官途之上,哪有如此簡單。
如今身上的那抹光芒一下暗淡了下來,臉上也沒了光彩,人瞧著消瘦了不少,謝老夫人心頭一酸,先出聲道:“瘦了。”
大公子也瞧見了老夫人,印象中的那股精神頭沒了,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心中不免也有了酸楚,上前掀袍跪在謝老夫人跟前磕頭道:“孫兒不孝,前來請祖母安。”
“快起來。”謝老夫人彎身把人扶起,讓他坐在了自己身旁。
謝家大爺雖是個腦子愚昧的,那也是她的親兒子,在生時恨起目光短淺,心胸狹隘,如今人不在了,一切的對錯也都跟著他入了土,留下的便也隻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涼。
之前二房落魄,如今換成了大房,為人長輩,總會為了過得不好的那一個操心。
南之俸了茶,謝大公子抿了一口,放下了茶盞,謝老夫人才溫聲問,“同祖母說說,最近過得如何?”
他過得如何,所有人都能想得到。
謝家大房遭難後,他在元明安的手底下過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的,後來元家覆滅,雖沒人再欺辱他,但自己的父親曾背叛過太子,身邊的人待他都保持了一段距離,沒人問他過得如何,見了麵也是寒暄幾句,對其家事避而不談,唯有今日謝老夫人問起。
心頭如針刺了一下,謝大公子麵色不動,笑了笑,“都好,祖母不必掛心。”
“你是我的親孫子,我怎能不掛心。”謝老夫人道:“元家一滅,門下省歸到了楊家,楊貴妃膝下無子,隻有三個公主,要想將來在宮中有一席之地,隻能依靠投奔太子,先前在前太子與太子的一場爭鬥之中,楊家和我謝家都有功勞。你二叔和你三弟得到了應有的賞賜,楊家也升了幾個官職,可謂雙贏。如今謝楊兩家在朝堂上不分仲伯。”
“之前楊家能同我謝家和睦相處,是因都有共同的目的,可一旦有了利益衝突,都會有防備之心,誰又願意助對方強大。”
“你父親一事,算是把你的前程一並也斷送了,楊家不想沾手,你二叔無法沾手,你也就成了那個被遺忘之人,你過的是什麽日子,祖母怎不知道,如今問你,是想告訴你,家族存亡固然緊要,可你別忘記了,你也是我的孫兒,有什麽苦楚,你不便對旁人說,到了祖母這兒,你不用在逞強。”
謝老夫人聲音溫和,字字句句都透著對他的心疼,乃謝大公子離開鳳城,來東都後感受到的第一縷親情和關愛,眼裏慢慢地有了紅意。
人生難料,雖說經曆的一切都是在成長,可從天上掉進泥裏的滋味兒,確實不好受。
沒人來問過他。
父親死了,母親也瘋了,本以為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了他可以放鬆和避風的地方,也沒有人會再關心你他,他隻能獨自一人前行,強撐到現在他一滴淚都不敢流,生怕自己一流淚,便會被恐慌和懦弱打倒。
如今聽完謝老夫人的話,知道這世上還有人在真正地關心他,惦記著他,終於沒有撐住,表情慢慢地趨於崩潰。
謝老夫人看出來了他的難受,又道:“為官為民者,不一定就要爬到萬人矚目的位置,才能體現自己的價值,就拿城門前看門的那些個侍衛來說,你瞧著渺小,可一旦敵人攻入城門,第一個保家衛國的便是他們,於家國和百姓而言,他們不應該被稱為一聲英雄?隻要心懷天下,有本事在身上,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來,不管在哪個位置,都能有自己的成就。”
“你是我的孫兒,我謝家人從來不服輸,祖母信你,你能把日子過好。”
謝劭和溫殊色在院子裏等了半炷香的功夫,便聽到裏麵傳來了隱隱的痛哭聲。
當日謝大公子留在謝家吃了午飯,謝老夫人,謝仆射、二夫人,謝劭和溫殊色都在,飯桌上謝仆射問了他目前的情況,打算過了這陣風頭,把人提出來,提到尚書省來,將來大房的造化就隻能靠他了。
謝大公子哭過那一場後,人也放鬆了不少,似乎放下了一般,與幾人說話,也沒了避諱。
午後謝劭把他送到了門口,上馬車前大公子突然回頭道:“論眼光和才華我都不如三弟,兄長在此祝福三弟在東都大展宏圖,一切順遂。”
回去的第二日,謝家便收到了謝大公子遞回來的消息,謝大公子去求了太子恩赦,懇求回到鳳城繼續擔任縣令,替父贖罪。
太子應允了。
謝大公子連日趕回了鳳城,沒與謝家人辭別,隻留下了的一封書信,托付謝仆射照顧好謝老夫人。
父親已故,母親犯了瘋癲,家中二弟擔不起大任,家裏離不開他。
隻有回到鳳城,才是他最好的選擇,祖母說得對,無論在哪兒,謀的是什麽職位,隻要心懷家國,都能為天下百姓做出一份貢獻。
—
謝大公子回鳳城後不久,東宮便頒發了一道告示。
太子收裴卿為義子,改名周安,封中州節度使,回鳳城,接替曾經太子的藩王府。
告示一下來,宮中一片嘩然,知情的倒覺得乃情理之中,裴卿初來東都身受重傷,靖王衣不解帶地守了他兩日,換藥的活兒都是親自動手。
裴卿病還沒好利索,便替靖王擋住了前太子的兵馬,讓靖王府免遭一劫,一來二往,朝日相處,不似父子勝似父子。
事後靖王封為太子,謝家和楊家等有功勞的人都得到了賞賜,唯獨裴卿的賞賜一直不見動靜。
不成想是有大恩惠在後頭。
不知情的臣子考慮到前太子的前車之鑒,鬥膽前來提醒太子,“殿下可別忘了自己的今日是如何得來。”
太子大方一笑,自是想到了這一點,也知道朝中不少臣子都在擔心此事,“倘若皇太孫將來德行有虧,走了前太子的老路,這江山交到明主手上,又何嚐不可?”不待臣子再勸,太子心意已決,直言道:“曆來皇朝,最忌諱疑神疑鬼,猜忌乃先亡之兆,未雨綢繆砍掉自己的羽翼,隻會讓別人看到你的脆弱,趁勢吞滅,周家子嗣單薄,河北河西兩位皇叔伏法,無人看管,前太子的東洲,孤的中州,一時之間幾處要地都沒了人把守,如此下去,我周家的江山,不是被遼國攻破,便是被你們當中哪一位所取代,無論是內戰還是外敵,苦的都是黎民百姓,如今周安替我大酆守住要塞,斷了遼國趁虛而入的念頭,有何不妥?”
臣子們在聽到那句被你們當中哪一位取代後,個個的頭都磕在了地上,無人再敢吱聲。
告示下來,裴卿隻等皇太孫周鄺完婚。
昔日拜把子的兄弟,成了自己的親兄弟,周鄺性子好爽,完全沒有臣子們所說的猜忌,樂在其中,極為高興,“從今往後,我為大,你為小,往後見了我,你再不能喚我世子,更不能直呼我名,叫聲兄長聽聽。”
裴卿的年紀實則比他大,以往周鄺喚他裴兄,如今身份一變,反過來了。
周安掃了一眼他得意的模樣,實在是別扭,瞥過頭,半天才憋出一句,“周兄。”
周鄺不依不饒,“你這一聲和你叫謝兄有什麽分別,虧你還扭捏一陣,我不像你,我立馬就能改口,二弟……”
周安被他鬧得不勝其煩,跑去找謝劭。
後日是周鄺大婚,近兩日沒人再來約束他,周鄺難得清閑,也一道溜出了宮。
到了謝家,兩人剛進謝劭的院門,便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那他什麽時候才出來,我崔家的全部家當啊,全都賠在了裏頭,火油你知道有多貴嗎,那群唯利是圖的百姓,坐地起價,這回我是被他們壓榨了個幹淨,全城的都被我買下來給了他周鄺,他可答應了事後所有的花銷,雙倍與我結算……”
周鄺一隻腳都踏進去了,立馬收回來,正要轉身走人,院子裏說話的人突然回頭,眼尖地看到了一截衣袍,“喲,皇太孫來了,你跑什麽啊……周鄺!”
鳳城的一場戰,所花費的八成都是他崔家的銀子,仗打贏了,崔家也傾家**產了。周鄺許諾給他的銀錢卻遲遲沒有到位,眼見鳳城的首富要更名了,崔哖隻能殺來東都要錢。
今日剛到,先找到了謝劭,知道他並沒有破產,且在東都還有了這麽一座氣派的宅子後,又羨又妒,心中愈發焦灼。
人追到了穿堂,周鄺見躲不掉,又才退回來,看著對麵的崔哖作出一副驚訝狀,興奮地道:“崔兄什麽時候來的,怎不派個人知會一聲,我也好去接你。”
崔哖嘴角一抽,很看不起他的裝模做樣,揶揄道:“皇太孫宮中事務繁忙,哪敢勞駕您。”
昔日鳳城的四大紈絝,如今齊聚到東都,謝家沒破產,謝劭又成了組局的人,府上沒東西招待,索性把人請去了覓仙樓。
今日溫殊色不在,三日後便是周鄺和明婉柔大婚之日,一早便去了明家。
四人浩浩****地出了謝府,上了馬車。
一路上周鄺都在和崔哖爭論,到了覓仙樓,兩人還沒爭論出個結果,崔哖對他的摳搜嗤之以鼻,“堂堂皇太孫,區區一百萬兩銀錢,也不至於賴賬,你要是手頭緊,這不還有太子殿下嗎,明兒我便去找太子妃……”
他倒是去啊。
來了這半晌了,也沒見他找去宮裏,不就是看自己好欺負,“我早說了你那賬目不對,我沒法替你結,想結賬,你好好算,別把奸商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九兩添一兩,你湊成整數我沒意見,當是給你的利,可五兩一錢,六兩,你也湊成整數,你的良心呢,有你這麽坑兄弟的……”
“這不是四舍五入嗎。”
周鄺一聲冷嗤,“舍在哪兒的,我怎麽沒見到哪裏舍了。”
“不是我不願意舍,是恰好沒有……”
與奸商說話,簡直費神,周鄺頭都疼了,回頭把裴卿拉過來,“有什麽事你同我二弟說,橫豎過幾日他要到鳳城,你和他慢慢算。”
“二弟?”四個人就他周鄺最小,哪裏來的二弟,崔哖愣了愣,完全不知所雲。
裴卿替他解釋完,崔哖久久都沒回神。
幾人來東都的事,他都聽謝劭說了,知道裴元丘死在了南城,生前他拋妻棄子,置裴卿母子於不顧,後來自己無所出了,又回到鳳城,想接裴卿到東都,延續裴家的血脈。
誰知到死都沒能如願。
裴卿認太子為義父,改名改姓,日後再輝煌也與裴家無關,這回裴家是徹底斷了香火,也算是報應,“周安,這名字好……”
反應過來,頓覺哪裏不對,“合著你們一個個要麽當了高官,要不成了皇親國戚,就我一個商戶?”崔哖一臉挫敗,“我一個本本分分的老百姓,你們還好意思扣我銀錢……”
裴卿卻沒有半點同情心,“賬本帶上,今夜住我那,我同你算。”
三人走在後麵繼續掰扯,前頭謝劭先進了覓仙樓,招來小廝問道:“少東家呢。”
溫淮從進覓仙樓,便忙得腳不沾地,文叔把所有的賬目都交給了他,別說惦記著回家,一個晚上隻能睡兩三個時辰,一見到謝劭,想起上回自己被他耍了一通,還有那桌他‘請’自己吃的酒菜,臉色一黑,還沒來得及發作,謝劭先道:“勞煩兄長安排一桌酒菜,今日我招待友人,賬先記上,縞仙來結。”
縞仙來結,她能結?
這兩夫妻就沒一個好心眼兒,好歹也是個月入三百貫的指揮,好意思吃白食,“不用結了,分紅裏麵扣。”
“喲,這不是溫三公子嗎?”
溫淮探頭望去,也認了出來,果然是友人,鳳城的紈絝子弟來禍害東都了,內心揶揄,神色不動笑著招呼,“崔公子。”
“你怎麽也來了東都。”崔哖打探了他一圈,“是來東都謀事了?”
溫三一笑,“對,開了間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