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溫殊色大抵明白了謝老夫人的苦心,為何不顧名聲也要把新郎換成謝三,是指望大娘子的賢名,能拯救這位敗家爺們兒。

結果被自己攪黃了,真可惜……

溫殊色難得有了一絲愧疚,心頭卻生了疑惑。全鳳城的人都清楚,謝家二房就謝劭一個獨子,無兄弟無姐妹,今兒來的女郎定也是大房的哪位娘子,怎還上他謝劭這兒來要用度?

謝大爺乃中河副指揮官,被靖王一手提拔上來,按理說也不缺錢財。

疑惑歸疑惑,錢不是她的,輪不到她操心,繼而埋頭從一把碎渣子裏去摳桂圓肉。

女郎得了自己想要的,腳步“噠噠”地跟在方嬤嬤身後,眼見就能拿到一張千兩銀票了,心中別提有多快樂,誰知人還沒走出去,身後突然喚了她一聲,“慢著。”

女郎轉過身,神色免不得有些慌張,“三哥哥還有事嗎。”

溫殊色也挺意外,以為他終於發現了哪裏不對勁,真是可喜可賀呢。

謝劭今日飲了不少酒,神智時不時被拉扯,集中不了,使力忍住腦子裏的昏沉,“你過來。”

女郎不明所以,腳步忐忑地倒回來,走到他身旁,還未開口詢問,謝劭便衝著對麵溫殊色一揚手,使喚那女郎,“你三嫂,見禮。”

女郎麵色一愣。

今兒消息傳出來後,府上誰都知道進來的是溫家的二娘子,這等子打著歪心思進門的人,怎配當她的三嫂。

女郎一身倔勁兒,扭頭不吭聲。

謝劭見她沒動,醉酒後的頭疼讓他沒了耐心,盯向女郎,催道,“見禮。”

女郎扭捏一陣,許是自尊心終究還是沒能抵過那一千兩銀票的魅力,垂頭不情不願地喚了一聲,“三嫂。”

以兩人那糟心的開端,能有如今和睦的場麵,實在是燒了高香,菩薩顯靈了。

一旁的方嬤嬤上前兩步,笑著同溫殊色解釋,“這位是謝家的大娘子,三奶奶昨日才進來,還沒見著呢。”

這結果,溫殊色實屬沒想到,看了看端坐在那的謝劭,又瞅了瞅垂著頭的女郎,該如何回應呢。

人家既然叫她三嫂,照理說該給個見麵禮,封點銀錢,但她花錢自來大手大腳,有多少用多少,囊中實在是羞澀。

且先頭有了謝三的一千兩,她要拿出十幾二十兩來,豈不是更難看,還不如不給。

橫豎都是心意,看了一眼桌上剩下一半的桂圓,端起來交給方嬤嬤,“大娘子頭一回來,嚐嚐這桂圓吧,很甜的。”

方嬤嬤笑著接過,“奴婢這就去替大娘子包上。”

謝大娘子怵在那一聲不吭,以為終於完事了,腳尖正欲往外轉,又被謝劭叫住,“不謝禮?”

這回謝大娘子沒忍住,驚愕地抬起頭來,無辜的一雙大眼睛裏無不在抗議,她這算哪門子的禮。

見謝劭硬盯著她遲遲不放,一副她不答謝不罷休的架勢,平日裏瞧著這位三哥哥不著調,出手也大方,似乎任何要求他都能滿足,可他要是這般認真瞧著人時,總會讓人心頭發虛,終究一咬唇,掐著掌心才把那句違心話說出來,“多謝三嫂。”

溫殊色客氣一笑,同她擺擺手,“不必見外。”

這回沒人再攔著她了,大娘子腳步如飛,很快沒了身影。

屋裏又隻剩下了一對新婚夫婦。

先前說到哪兒了?謝劭晃了一下頭,半晌沒接上思緒,罷了,明日再說吧,撐腿起身,醉酒之人,四肢不受腦子使喚,腳步邁了兩步,腳尖撞上了桌踝,整個人往前一載,心道不妙,但好在前麵還有個人。

可那人並沒如他所願伸出援手,他的額頭結實地撞在了圓凳上。

謝劭:……

腦袋被磕得眼冒金星,氣血更是翻湧得厲害,她沒看到嗎?還是她沒長手,就不知道扶一把!

溫殊色親眼見到他撞上圓凳,“咚”一聲,無比響亮,聽著都疼,並非不動容,揚聲幫他去喚,“方嬤……”

“沒死,不用叫。”

謝劭自己撐著圓凳爬起來,心頭怒火難消,眉心直跳,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才會遇上她溫二。

這一磕,腦袋倒是清晰了不少,終於想起了自己為何而來,忍著頭疼欲裂,同她闡明,“我謝劭喜不喜歡你是一回事,但身為謝家三奶奶,該有的尊重你會有。”

溫殊色盯著他腫起來的額頭,動也不敢動。

於是謝劭給出了對她的警告,“以後不準哭。”別在他這兒哭,別讓老祖宗知道,老祖宗要有個好歹,他和她沒完。

說完他扭頭就走,胳膊微抬提起寬袖。

玉冠下散出來的烏黑墨發披散在後背,步伐穩健,身姿如鬆,仰首挺胸,男子的陽剛如猛獸一般散發而出,簡直魅力四射。

人走了,晴姑姑和祥雲才走了過來,見溫殊色立在那一動不動,喚她道,“娘子?”

“啊?”溫殊色回頭。

雲祥一顆頭湊上來,神采奕然,“娘子,奴婢瞧著,三公子並非外麵傳的不盡人意,就憑他替娘子撐腰這一樁,也算得上好人。”

是不是好人她不知道,這會子溫殊色滿腦子裏都是他那句,“以後不準哭。”

明婉柔買的那一堆話本子,她也沒少看,最為心動的是其中一個片段,男子把小娘子困在懷裏,霸道地告訴她,“不許哭。”明婉柔還嘲笑她,好歹也是個大家閨秀,怎還喜歡這樣的野蠻漢子。她卻覺得是明婉柔不懂,那一句“不許哭”爆發出來的霸道魅力,有多俘獲嬌滴滴的少女心。

經此一回,晴姑姑也對這位便宜姑爺有了改觀,“娘子明日何不同他商議回門之事,若三公子願意同娘子回溫家,老夫人見了,自然能安心。”

對,還得回門。

這問題已經困擾了溫殊色一日,確實如晴姑姑所說,姑爺隨新娘子回門,不就說明兩人很恩愛嗎,謠言自會不攻而破。

今晚的謝劭確實同之前她所認識的有所不同,酒後吐真言,人品也見真假,或許這才是他真正的品格呢。

人能因第一印象,便對一個人定下好壞的結論,也能因一句話,一夜對其改觀。

新婚夜的紅燭已撤走,屋內換上了油燈,喜色褪去,人卻永遠困在了裏頭。

再想起今早放了秋鶯出去,還沒傳回來信呢,也不知道祖母如何了,溫殊色點頭,“成吧,我去試試。”

求人得有求人的態度,翌日早上一起來,溫殊色便同晴姑姑和祥雲去了後廚,一道做米糕。

這米糕非一般的米糕,是溫二爺想方設法不惜陪了半夜的酒,才從鳳城有名的白樓老板那討來的秘方。

好不容易做好一籠,興致勃勃地提著食盒,到了西廂房門口,方嬤嬤卻說人已經走了。

等了一日,米糕做了一籠又一籠,依舊沒見到人影子,到了傍晚,祥雲才從外麵疾步進來,人未到聲先至,“娘子,娘子,公子回來了……”

溫殊色躺在安樂椅上,瞬間來了精神,起身扶了扶頭上的步搖,接過晴姑姑手裏的食盒,匆匆出去攔人。

到了穿堂,很快便見兩道人影從對麵的長廊上走了過來。

夕陽穿瓦,鳥雀翠鳴,前頭的郎君一身紫色便裝,手提弓箭,身形灑脫,再無昨夜的醉態,跟在他身後的閔章則雙手提著幾隻野雞和野兔。

原來是狩獵去了。

溫殊色挺了挺腰身,端莊地立在那,等著他過來,人影漸漸走近,俊還是俊的,隻是額上的一大塊青紫好不明顯。

謝劭早見到了穿堂裏的身影,礙於他今日出去受到的過分關注,不得不臨時拉弓上馬,替額頭上的傷找了一個可以言說的理由。

本不想搭理於她,奈何她目光太過於直白,一直朝自己額頭看來,方才給了個眼神。

落日餘暉鑲了一層金邊在她身上,那張臉笑麵如花,目中生出幾分假模假樣的愧疚,一瞧便知有求於人。

他不是菩薩,更沒有菩薩心腸。

他掃了她一眼,又一聲不吭地從她身邊走過,溫殊色趕緊轉身追上,先開口道歉,“我保證,下回郎君要是摔倒了,我一定會扶你。”

謝劭臉色發青,抿出一抹疏淡的微笑,“那娘子的願望恐怕要落空了,我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

給不給,沒關係,同她一道回門便好。

見她還跟著自己,謝劭的腳步停在門檻前,“有事?”

溫殊色彎唇露出一道微笑,把手裏的食盒遞給他,“我做的米糕,郎君嚐一塊?”

“不嚐。”

“郎……”

謝劭一把推開西廂房的門,“人前夫妻,人後各不相幹,昨夜的約法三章你溫二莫不是忘了。”跨進去轉身關門,簡單直白地拒絕了她的靠近,“別同我套近乎,我不吃你那一套。”

一夜的好感,瞬間渣子都不剩。

什麽回不回門的,全拋在了腦後,溫殊色轉過身,提著食盒怒氣衝衝地下了踏道。

見人走了,謝劭才偏過身往外張望,恰好聽到一聲,“拿去喂狗吧。”

自此之後,兩人再也沒有碰上麵,謝劭每日回來,正屋的一排直欞門扇閉得一條縫兒都沒留,真正做到了各不相幹。

謝老夫人的身子還是沒見好,謝劭日日都會前去探望,今日出來,正要往外走,迎麵便被安叔攔住,“公子,賬房那邊出了些問題。”

二爺和二夫人去了揚州後,便把賬房甩給了公子,這才過了大半月呢,遠超出了上月一月的支出。

謝劭絲毫不上心,“撥銀子便是。”

安叔哀歎,“再多的銀子也填不了貪婪之心,賬目不明確,分配不公,遲早會出事,奴才可聽說了,這半個月來,大房那邊的二公子,大娘子,以公子的名義擅自去賬房,支取了好幾回銀子……”

“多少?”

“賬上少了兩千兩。”

謝劭記得幾人都來自己跟前討過銀子,但記不清自己應承過多少數目,兩千兩,也不算多,“行了,我知道了……”

“公子……”安叔看著消失在門口的身影,急得跺腳,這般下去,老夫人那病能好才怪。

當日也不知是酒場子散得早,還是戲曲兒聽膩了,謝劭難得在太陽當空之時回到了院子。

腳步剛上長廊,便見對麵穿堂內的梨樹下搭了張桌,幾人坐在樹蔭之間正飲著茶。

幾日不見,女郎依舊談笑風生,好奇她是上哪兒結識來的人,到了跟前,方才認出是大伯父屋裏的顧姨娘。

“奴給公子請安。”顧姨娘見他回來了,忙起身行禮,解釋道,“前幾日家中表親來府上尋親,我困乏得緊,睡了過去,幸得三奶奶幫襯了一把,施了五百兩銀子,這才不至於讓母女倆留落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