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木精（一）
顧青收拾行李前往雲夢澤, 前去尋找那個所謂的器靈材料。那對他來說，確實算是唯一有動力得到的東西。
沿途的風景他並沒有在意，天氣好壞也沒有意義, 他隻顧一心一意地尋找。
他終於找到了鏡月鑒所說的、開了靈智的材料。那是一個木精。
那個木精大約一尺高，身上覆蓋著黑黝黝的青苔, 青苔下覆蓋著坑坑窪窪的木疙瘩，是真醜, 哪怕是因為體積嬌小，也不過隻是醜得沒有那麽厲害了而已。
顧青都不知道這個東西怎麽能醜的這麽厲害。搞不好是沒有接觸過其他活物，所以不知道這世間但凡是活著的東西大抵都喜歡美好的事物，因此隻是非常粗糙地長了長。
小木精被抓住的時候聲音尖利：“別吃我！混蛋！”
它在顧青手裏蹬腿，鼻涕和眼淚因為害怕流了下來，顯得更醜了。
和每一個強迫症一樣, 顧青有點潔癖。他皺著眉頭看見那個小木精把鼻涕眼淚全部流了一手，而自己還隻能牢牢抓住這個小木精——很明顯, 一鬆手這個醜東西就能跑掉。
醜東西害怕地看向顧青——它從來沒有遇見能夠抓住它的人類。那些人類都很弱小, 對它打著歪主意，但是隻會被它耍的團團轉。
顧青隻好說道：“放心吧, 我不吃你。”
小木精猶疑地看向他。它天生有辨別真假的能力, 所以它能夠聽懂, 顧青說的是真話, 這個人類真的不打算吃掉他。
那他抓住它幹什麽？小木精想。這麽想的時候, 它停下了哭泣, 吹了個鼻涕泡泡, 顯得更醜陋了, 顧青嫌棄地皺起眉頭。
他拿出一根繩子，把小木精拴了起來, 帶回了家。
顧青的住處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自然，也沒有小木精可以待的地方。但這肯定難不倒顧青。對一個煉器大師來說，沒有任何缺的東西他造不出來。
他造了一個舒適的窩。
他隻是隨便做了做，但對於顧青來說，就算隻是隨便做，做出的水平也不一般。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窩，對小木精的身高來說剛剛好，裏麵自帶了一個小枕頭，小木精躺著很舒服。
如果要說這個小窩有多好，那麽，它就是，那種用了很久而最貼合的好，一切都剛剛好的那種好。
“你睡這裏。”顧青說道。長途跋涉讓他有點疲憊，這已經到了他睡覺的時候。這是這麽多年以來，他頭一次到了睡覺的時候還沒有睡。
顧青關了燈，睡著了。到了他自己的地方，他就不再擔心，這個看上去很鬆懈的地方，其實有顧青下的禁製——這個小木精沒辦法跑掉。
小木精警惕地縮在這個奇怪的陷阱裏。它在深山生活的時候，見過許多陷阱，是那些穿著古怪的人類用來抓捕像它這樣的野獸的，那些陷阱往往有著利器，但是在表麵上卻覆蓋著美味的食物，而越美味的食物，往往也就意味著越厲害的陷阱。
在小木精比現在更小的時候，它曾經中過一次這樣的陷阱。那是一根格外美味的胡蘿卜，然後，在胡蘿卜的下麵，藏著兩個半圓形的鐵刺。
小木精見過其他動物踩中陷阱的樣子——觸碰食物的時候，鐵刺猛地彈起，狠狠地紮進身體裏，陷阱裏的動物會不住哀鳴和流血。
它猶豫了很久。它已經看見了鐵刺。
可是那是一個沒有任何食物的深冬。
它太渴望一點食物了，胃裏很饑餓，需要一點東西來填飽。所以它還是顫顫巍巍地走了過去，認命地咬住了那根胡蘿卜。
小木精最後隻能咬下自己的腿，流血哀鳴著從鐵刺下逃脫。但它並沒有不滿，那根胡蘿卜很甜，讓那個冬天有了唯一的一絲微暖，就算被鐵刺弄傷也值得。
這一定是最厲害的陷阱——這麽柔軟，這麽舒服的小窩，小木精出生到現在，它是頭一次遇見這樣一個小窩。它忐忑不安地待在顧青做的這個窩裏，一定有很厲害、很厲害的鐵刺在等著它。小木精想。
它努力打起精神來，然而沒用，它還是睡著了——畢竟那是頂級大師顧青量身定做的小窩。
第二天早上，顧青給小木精端來一盆子糧，裏麵慷慨地放著各色新鮮的果瓜蔬菜，每一個個頭都很大，顏色很漂亮，洗得幹幹淨淨。
小木精警惕地看著那盤糧食，又瞅瞅顧青。它知道這盤糧食沒有毒，所以它更害怕了。昨天的小窩那麽柔軟，對應的陷阱已經足夠可怕了，現在再加上一盤美味的從來沒有見過的吃的！
這個陷阱得有多可怕？小木精陷入了沉思，即使自己皮糙肉厚，也不得不考慮。
它決定不吃這盤糧。
顧青等了一會兒，見小木精沒吃，他皺起了眉頭，失去了耐心。按照古書記載，木精和普通生物無異，也需要進食，區別在於木精隻吃素，因此顧青準備了一盆子素食，這不是普通的素食，而都是罕見的靈菜靈果，即使放在修行界也是價格昂貴的食物，好在顧青作為煉丹煉器雙料大師，很是不缺錢。
顧青離開了，他還有自己的事情做。等這木精餓了自然就會吃了。
小木精試圖忽略這些香噴噴的糧食，但是香味直往鼻子裏鑽，它痛恨自己靈敏的嗅覺，最後隻好認命地爬出小窩，往糧食走去。
好吧，哪怕那個鐵刺會很嚇人。小木精嗷嗚嗷嗚地一頭紮進盆子裏，不忘安慰自己——這麽好吃的東西做陷阱，哪怕多花一段時間複原也值得。
可是那個鐵刺一直沒有出現。
小木精近乎害怕地發現，那個人類確實打算給它提供一個溫暖的小窩，還有固定的糧食投喂。新鮮水潤的蔬菜、飽滿脆甜的果實，每一樣都是它從未嚐試過的美味。
生平頭一次，它開始在一處居所停留，外麵刮風，屋裏溫暖，外麵下雨，屋裏幹燥。沒有需要警惕的獵人。沒有試圖吃掉它的猛獸。
它突然想明白了。根據它有限的人類知識裏，顧青，可能是打算讓它做他的寵物。據它所知，人類養寵物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
小木精憤怒，它覺得被侮辱了。它雖然還小，但模糊的意識讓它知道自己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比皇帝更高貴，比神明更永恒。現在，一個區區的人類，竟然想馴養它？讓它搖尾乞憐，做他的寵物？
它越想越生氣，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因為氣憤而更加凶狠地吃起了素糧。
顧青奇怪地看它，平常吃這麽多應該已經夠了啊？竟然還這麽猛吃？他納悶地又往盆子裏多放了幾顆靈果。
等小木精回過神來，麵對的就是一個幹幹淨淨的空盤子。
可怕的人類，它憤怒地嗚嗚叫了起來。太狡猾了，竟然用美食腐蝕自己的意誌！不行，自己必須忍住，而且要想辦法逃跑。一個自由的靈魂，絕對不能做寵物!
接下來幾天，顧青驚訝地發現，小木精竟然不吃東西了。以往總是吃得幹幹淨淨的糧食，現在卻剩了很多。
這段時間以來，他其實一直在觀察這木精喜歡什麽樣的靈菜靈果，因此在木精無知無覺時，顧青其實已經換了好多種素食給它嚐試，最後留下的是固定比例的靈菜靈果，換言之，顧青給木精定製了一款飼育糧。
然而莫名其妙地，小木精突然就不吃顧青配製的飼育糧了！
顧青頭一次懷疑起自己來。難道自己的實力已經退化了嗎？甚至沒辦法配出讓這木精滿意的糧來！
有意思，新的挑戰啊。顧青燃燒起了鬥誌，決定升級，開始變著花樣鼓搗起飼育糧來。精心挑選的數種靈果配在一起，榨成酸甜剛好的果汁；靈菜精心烹製成素點心，捏成小木精一口一個的袖珍模樣……
於是小木精悲哀地發現那個討厭的人類投喂的糧食越來越好吃了。要抵製需要的意誌力越來越強，而原本的逃跑計劃也看著越來越艱難。
如果離開，就不會再有這麽舒服的小墊子。
如果離開，就不會再有這麽好吃的糧食。
如果離開，就不會再有這個人類。
小木精看著盤子的美味素食，又看看顧青，醜醜的臉苦巴巴地皺著。
顧青也擰起了眉頭，頭一次認真看向這隻小木精：“怎麽，不合胃口嗎？”
他有些發愁。這些靈菜靈果會給木精提供大量精純能量，可以促使這木精快快長大。如果這木精不吃，就不會長大成合格的靈材，自己的煉製計劃就隻能延後了。
他仔細地觀察著木精，試圖找出它不吃的理由來。
小木精也抬頭看見這個人類，在他黑色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
它耷拉下耳朵，認命地張開了嘴——好吧，不管這個陷阱準備的鐵刺是什麽，至少這個誘餌真的很好吃。
它那個時候還不明白，每一個自由的靈魂都注定顛沛流離，運氣好的時候，它們終於能遇見一個住起來剛剛好的停留之所，然後心甘情願地放棄自由。
小木精適應起了在顧青住處的生活。一旦放鬆下來，它便順利地適應了在這裏的生活。它迅速地熟悉起了這裏的情況，它找到了屋子裏陽光最好的角落，用來吃飽了打盹，它也找到了一些可以作為玩具的圓球，還有一些可以藏起來的小木箱。
然而顧青開始不適應起來。
那隻木精一開始隻在顧青劃出來的地方活動，也就是給它做的小窩旁邊這讓顧青心裏舒服不少，這個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都隻能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這是顧青的生活法則。然而，現在不是這樣了。
這隻木精開始滿屋子亂竄了。
隨處可見的掉落的木屑，桌子上的抓痕，皮革上的咬痕，打翻的杯子，這些都彰顯著，這個屋子裏有了自己以外的另一隻活物。
長久以來都是獨自生活的顧青來說，艱難地適應起了屋子裏還存在有別的活物。
要煉製一個可以成長、自行演化的小世界可並不容易，顧青每天都埋首工作，在書桌上寫寫畫畫，不斷用術數推演自己的煉器法決，還需要設計出大量煉製陣法。還有許多問題需要他去解決。
這天，他依舊來到工作室冥思苦想，好不容易就要抓住那一絲靈光，就要算出那煉製陣法所用術數時，門外卻突然傳來了哐當的刺耳聲音。
顧青深呼吸一口氣，勸自己不要生氣。他打開門，毫不意外地看見本應該在櫃子上的一個瓷瓶在地上砸了個稀碎，而那個罪魁禍首，那個木精正待著櫃子上。
顧青收拾好，再次回到書房開始推演陣法，卻把剛剛萌生的思路忘了個幹淨。他頭一次氣得扔了筆，鬱悶得無以複加。
他幾乎無法再沉浸在自己的煉器世界裏。
事情還不僅如此。
顧青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被子上長滿了青苔，房間的角落裏、天花板上也全部爬滿了濕滑、黏膩的青苔。
是了，那是木精的伴生物。顧青想，隻要木精在某個地方待久了，就會生長出青苔。那些密密麻麻遍布的青苔就好像鋪天蓋地的蜘蛛，幾乎讓顧青眼前一暈。他努力控製自己即將要爆發的強迫症和潔癖，決定不和這個木精計較。
然而頭發上傳來異樣，他伸出手一摸，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拿起久違的鏡子，發現就連自己的頭發裏也生滿了青苔。
顧青崩潰。
小木精懵懂地爬了過來，嘴裏叼著空著的糧盆。
往常這個時候，顧青都會給它加吃的。但是今天沒有。
它試圖圍著顧青繞圈，發出了嗚嗚的催促的聲音。
但是顧青隻是冷冰冰地說：“煩死了。”
小木精愣住了，它猶豫了一下，放下了小飯盆，把自己的玩具木球銜給顧青。
顧青卻直接隨手甩開了，帶著刺骨的冷漠。
小木精開始害怕起來。
顧青厭煩地看著這個木精，最後還是起身，去盛了糧，放在它麵前。“快點長大。”他和平常一樣說著。
顧青以前給它加糧的時候，也說過幾次同樣的話。
小木精抬頭。它再一次從顧青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醜醜的頭，醜醜的身體，總之，就是一個醜醜的小木精。
它終於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等我長大後，你要我幹什麽呢？”
“我會把你煉製成獨一無二的器靈。”顧青說。
把你煉製成獨一無二的器靈。
他沒有說謊。小木精天生有辨別真假的能力。
小木精的眼睛熱熱的。但它飛快地別過頭，不知道為什麽，它不想讓顧青看見自己的眼淚。
顧青愣了愣，它是哭了嗎？
顧青不知道說什麽。他下意識地離開了，將小木精留在了它的小窩旁邊。
那個晚上，小木精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