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涼州大獄昏暗的牢房裏, 穆長洲被綁得嚴嚴實實。
赤.裸的上身腫脹著,胸膛和背上已經沒一處好地方,受的傷一直沒好, 現在多了更多皮開肉綻的新傷,血滴落腳邊, 凝固了一灘。
又一道鞭子甩上, 獄卒用鞭柄托起他臉, 張牙舞爪地吼:“認不認?你到底認不認!”
穆長洲已不再動彈,隻額角抽搐了兩下,早忘了暈死過幾回,每次暈死過去都以為必死無疑, 卻又每次都被自己親手割下的父兄頭顱給驚醒,他們在提醒他還活著。
他微微掀了掀眼,又閉上。
不能認,認了罪就會當場被殺,他得拖著, 得活下去。
獄卒見他始終不吭聲, 惱恨地摔下鞭子,已抽得渾身沒力氣了。
匆匆進來了幾人, 個個身著軟甲, 將獄卒叫出去,壓低嗓問:“怎麽還沒讓他認罪?他不署名畫押,我們如何向朝中交代,這可是朝中的宣撫使!”
“真沒轍啊都督,”獄卒累得喘氣, 小聲說,“瞧著他就是個書生, 哪知這麽能忍,死活不開口,諸位都督又說不能把他弄死……”
“廢話!他死了誰來認罪?隻要他認了罪,要殺他就隨便了!”
“讓他認罪已是便宜他了,也就看他是個養子,這要是親子,早殺了他了!穆家人哪能留下來,那幾個親兒子都自小習武,全是隱患!”
“廢物,一個文弱書生都弄不妥!”
穆長洲努力凝神聽著他們的話,果然,隻要認罪就會被殺了。
忽又一陣動靜,似乎很多人跑進了牢中,有人急喊:“都督,中原來人了!”
穆長洲頓時睜眼,呼吸急促,牽扯著胸口裂開的鞭傷,痛得鑽心,才確定不是在做夢。
不知多久,外麵來了一群人,不由分說將他解開,隨便拿了件衣裳給他罩上,直接拖了出去。
夜風在吹,穆長洲被拖上囚車,從黑乎乎的城中大街上經過,眼瞥見城東一角。
已不知多少天,郡公府竟還在燒,城東街角四處都有倒地的身影。
他們甚至將城東的很多平民百姓都殺了……
囚車停在東城門外,麵前的馬上下來幾個官員,近乎倉惶地跑過來:“宣撫使……”
穆長洲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模樣,會讓他們這般驚嚇,但知道他們是中原派來的官員。
為首官員正色開口:“到底是不是宣撫使殺了郡公一家,需交由朝中審理。朝中正與兩麵敵軍和談,聖人令涼州諸官和各州都督協同固防,嚴防敵軍再犯!”
周圍一片應和:“是是,謹遵聖諭。”
穆長洲被從囚車裏小心扶出來,送去一輛馬車上。
幾乎躺下去的瞬間,人就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同行官員一直在說話,他聽得斷斷續續。
隻知道是令狐家被調出去後,得知涼州被圍又廝殺回城,其中令狐拓被提前派了出去,單槍匹馬趕去中原搬了救兵。
中原得知兩麵敵軍圍城,連忙上奏朝中。
朝中反應迅速,從最近的州郡調來了官員,一麵安排與敵軍停兵和談,打破圍城,一麵介入涼州,才得知郡公府的事,也才將他從大獄裏提出來。
穆長洲不知睡了多久,如夢如醒,不停地聽見郡公在叫他,有時是他大哥,有時是三郎、四郎。
他們都在他耳邊說:“二郎,好好活著……”
偶爾被灌進幾口藥,他即便無力睜眼,也會用力咽下。
因為要好好活著,郡公府隻有他了。
足有一個月,他的傷才好轉,人終於清醒,也到了長安。
他沒被送去大理寺,反而被送進了宮裏一間偏殿。
帝王進來時,他已被內侍們伺候著梳洗更衣過,端正地坐著,卻還是看到了帝王震驚的臉。
“你怎會弄成這樣?”
穆長洲臉色蒼白,瘦脫了相,眼眶深陷,愈顯鼻挺目深,稍低頭,聲音嘶啞:“請陛下恕臣不能行全禮之罪。”
“你現在已被打上更重的罪了!”帝王年少清俊,向來溫和,現在卻渾身怒氣,“朕收到你的來信了,本已要下詔,竟出此事!連對郡公府和宣撫使都敢直接動手,這就是涼州!這就是河西!”
穆長洲說:“陛下恐怕不能替臣翻案。”
帝王身一頓:“來作證的全是他們的人,一個外人也沒有。”
那是自然,畢竟連城東的百姓都屠殺了。
穆長洲閉了閉眼:“意料之中。”
帝王來回走了兩步,口氣已成了同齡人,沒了帝王之尊:“最近朝中也有變故,連大臣也有人動了……”他忽而停頓,沒往下說,看向他道,“我不能讓你含冤蒙屈,不能讓郡公府就此沒了。”
穆長洲明白,這幾年帝王在收攬人才,除了科舉還有製舉,不斷選拔可用之人,禦殿上欽點他時,甚至有相見恨晚之感。
他也想按預想供職在朝,可惜事與願違,橫生變故。
“陛下是否懷疑朝中的事與涼州有關?”他緩緩問。
帝王道:“那也隻是我的猜想。”
“那陛下要如何替我洗清冤屈,替郡公府伸張公義?難道要直接揮兵河西?”穆長洲竟平靜了,“除非陛下想重演天寶禍亂,若真與朝臣有關,怕還不止如此。”
帝王無言一瞬,似已明白:“你莫非另有打算?”
穆長洲垂頭:“請陛下將我定罪吧。”
帝王怔住:“什麽?”
“隻有這樣,我才能徹底脫離中原,融入他們。”穆長洲抬頭,“陛下難道不想除去真正的反賊?不想拿回河西十四州?不想徹底拔除朝中禍患?”
帝王沉麵不語。
穆長洲看著地麵,冷冷說:“我想。”他忍著傷,斂衣跪拜,俯身低頭,“請陛下定罪。”
帝王扶住他瘦削的肩:“你會沒命的!”
穆長洲抬眼:“不會,我的命很貴重,絕不會。”
整個郡公府保下了他,他的命豈能不貴重,豈能輕易就沒……
天色已晚,長安城安寧得像一場夢。
穆長洲從這夢境的城門裏走出,穿著布衣粗袍,帶著一身沒好透的傷,手戴枷鎖,被兩個獄卒押著,趁晚離都。
城頭上有人在看他,他回頭看去一眼,是罩著披風的帝王,眼看著他,與身旁跟著的內侍說了什麽。
隱約看見了口型,似乎是:那可是朕欽點的進士第一啊……
穆長洲回過頭,緩步走入昏暗。
罪狀上隻寫了經過,他親提養父兄弟頭顱而出,卻沒直言定其惡逆之罪。
因為隻靠他人那些不利供詞,也無法給他就此定罪,是他自己親口認罪,才有了這樣的罪狀。
判他充軍戍邊,也直到臨晚才啟程。
帝王終究不忍,他被革去功名,被發配充軍,長安幾乎知曉者寥寥。
而戍邊地,自然是涼州。
漫長的幾個月過去,再回涼州城,早已滿目瘡痍。
老總管據說是突發惡疾而亡,諸位都督竟還像模像樣吊唁哭祭,奔告朝中。
戰事卻沒停,西突厥和吐蕃借口之前是發現涼州生變趕來觀望,卻又背地裏不時進攻涼州。
穆長洲聽人說起這些時,已經身在南麵關城的城頭上。
作為充軍戍邊的罪人,隻會被當作人盾送往最前沿,因為死不足惜。
外麵就是吐蕃兵馬,身邊是一群五大三粗的軍中莽漢,守城的生死邊緣,他們竟還不停在閑扯——
“聽說郡公府的事沒?說沒就沒了。”
“沒聽說,咋沒的?”
“不知道啊,說是聽到風言風語的都沒了,好像說被人殺了全家還是咋,犯人早被抓了,哎喲那府裏,大火燒了好多天呢。”
“誰啊,這麽狠!”
忽來聲音打斷:“行了,都別說了,上頭說過,不讓傳什麽郡公府的事,知道了就殺頭!”
所有人噤聲了。
穆長洲抓著弓,眼盯著外麵吐蕃兵馬的動靜,嘴邊浮出冷笑。
郡公府的事似乎就此過去了,無人在意。
聖人將他認罪被判的消息送回了河西,下旨厚葬郡公一家,那群人答應得十分幹脆,人人稱郡公可惜,反又四處遮掩,不準任何人提及。
結果如何不重要,隻要聖人不在河西眾人中追究就夠了。
至於他一個文弱養子,已順利替他們頂了罪,又被送到他們眼皮底下,這不明擺著連朝中都要讓他死,誰還會當回事。
往後遮掩久了,自然就無人再記得郡公府了。
“哎!書生!”忽有人重重拍了他一下。
穆長洲瞥去一眼,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留著絡腮胡,蹲到了他麵前,與他這充軍的不同,是正經從軍之人。
“一看你這白淨瘦弱樣就是個書生,可會寫字?”漢子從懷裏掏出小心裝著的筆墨,賊兮兮的,“我從大帳裏順出來的,你幫我寫封家書回去,回頭打起來我幫你擋前麵,怎樣?”
穆長洲看他兩眼,又掃一圈周圍其他人:“不用替我擋,我可以幫你們所有人寫家書,還可以替你們在裏衣上寫名字,以免死了收屍不知名姓。”
頓時所有人都圍了上來,剛才的漢子瞪著眼似不信:“這麽好?白寫啊?”
穆長洲說:“隻要你們齊心抗敵,擋住來犯敵兵,保住涼州。”
漢子“嘖”一聲:“那又何必,你不知道現在涼州多亂?一群別州都督擠在這裏,說著同心抗敵,成天鬥來鬥去,連咱們這支涼州隊伍也被他們搶來搶去,他們都不抗敵,咱們抗什麽啊!”
穆長洲已聽說了,這群外州都督似乎生怕朝中任命新總管,接連上奏朝中要先協同抗敵,自行推舉了個總領兵事的都督出來,私底下卻在明爭暗鬥。
正好,越亂越無人顧及他,才能讓他趁早立足。
他說:“就算如此,你們難道不想靠軍功晉升?”
漢子來氣:“我倒想,咱們頭上的百夫長可不是好人,打仗怕死,有點功勞倒都被他一人奪了,誰要替他賣命!”
穆長洲幽幽開口:“那百夫長若是殉國了,不就可以換一個了。”
漢子猛然看了過來:“你這書生夠狠啊,我還當你是個君子呢!”
“做君子給不了我要的,”穆長洲冷笑,“要什麽,得靠自己去爭。”
漢子咧嘴笑了:“是我小看你了!說吧,你有什麽主意,我聽你的。”
穆長洲問:“你叫什麽?”
“胡孛兒。”
“好,你以後就跟著我。”穆長洲看向其他人,“都跟著我,守住涼州,才能都有前程。”
兩月後,穆長洲的傷完全好了,已成百夫長。
一開始被身邊的人推為伍長、什長,到取代百夫長,隊伍混亂,升遷反而迅速又順利。
身邊人與他逐漸熟悉,再無人小看他是個書生,尤其是他張弓射箭時,幾乎全傻了眼。
胡孛兒則快要成他左膀右臂,有次悄悄問他:“聽上頭有人說你是郡公府的養子啊,你還高中進士,咋成這樣了?他們不是說郡公府沒了嘛?”
穆長洲說:“我的事以後都少提。”
胡孛兒一噎,嘀咕:“怎麽中了進士還不想提呢……”
似乎什麽都很順利,隻是半夜裏總會被夢驚醒。
夢裏是郡公府的長夜,郡公和兄弟們被割下的頭顱,每次驚醒,汗濕草席薄被。
營帳裏睡通鋪,連胡孛兒也被吵醒好幾次,某夜終於忍不住推醒他:“你怎麽老驚夢,還總嘀咕兄弟父親啥的!別人要想害你,等你睡著最好,一害一個準!”
穆長洲睜著眼,一頭浮汗,低低說:“以後再發現我做夢,便用涼水將我潑醒。”
胡孛兒納悶:“為啥?”
穆長洲說:“照辦就是。”
胡孛兒答應了。
從此鋪頭多了一碗涼水,隻要發現他做夢,胡孛兒就將他潑醒。
十幾次之後,他再從睡眠中睜眼,聽見胡孛兒驚喜地告訴他:“真沒見你做過夢了!”
更甚至,他的一隻手還狠狠摁著胡孛兒的肩。
胡孛兒臉上的驚喜又轉為驚奇:“你這是連睡著也不放鬆了!”
穆長洲確實沒再夢到過那夜了,甚至睡去時也警覺防範。他不能有弱點,不能有短處,便是一個夢,也要抹去。
徹底抹掉過去,才能在這裏站穩腳跟。
偶爾聽到別人私下提及郡公府時,他也會強迫自己聽下去。
終於,再聽到一家人的死,他也可以做到無動於衷了,冷淡得如同一個外人。
隻在洗澡時看見身上那些留下的傷疤,扭曲纏繞又醜陋可怖,才會想起曾經,直至厭惡。
但也沒什麽,比起要做的,這些都沒什麽……
半年過去,兩麵的敵軍仍在小股侵擾,卻又不完全來攻,仿佛也在放任涼州城中的各路都督私鬥一般。
那日,穆長洲第一次帶著十幾人外出巡防,刻意往西,繞了個大圈子。
早已聽說,另一支抵抗的隊伍就在附近。
不多時,果然見到幾人打馬而來,為首的是個少年,清清瘦瘦,穿一身戎裝。
穆長洲叫胡孛兒帶其他人在後麵等候,獨自走了過去。
對方看到他一停:“你竟還活著?”是河西豪族張氏的張君奉,“我以為你也死了。”
“沒死,還活得很好。”穆長洲說。
每日穿梭軍營,勤於練兵習武,連飯都要多吃幾口,他必須好好活著。
張君奉叫其他人退後,匆匆下馬走近:“張家當時被調開了,郡公府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得知你回來,本還想去府上慶賀你高中,怎就變成了這樣?”
他是本地世家子弟裏與穆長洲為數不多算有交情的。穆長洲不答反問:“你現在追隨誰?”
張君奉冷哼:“什麽追隨誰,現在亂得很,勝者為王,到最後看誰得任總管罷了。”
“那何不隨我行事?”
張君奉一愣:“何意?”
穆長洲說:“這樣的亂局之中,張家人不該有所作為?聽說這回張家也受了創,隨我行事,可振興張家,又可收攬權勢,何樂不為?”
張君奉詫異地打量他:“你變了許多。”
一身簡單的烏布戎裝,人黑了些,壯了些,卻似乎已變得叫人不認識了。
穆長洲隻問:“如何?”
張君奉猶豫一瞬,朝他抱拳:“我張家人可不想那群人來操縱河西……”
所有擠在涼州的別州都督和將領,詳細都被整理了出來,記在一張張黃麻紙上,由張君奉安排,送到了眼前。
穆長洲坐在營中篝火旁,看一張,燒一張,直到將所有人都記住。
他們自行推舉出來總領兵事的都督早被殺了,裏麵好幾個人都在明爭暗鬥中被殺了。
實在便宜他們了,就這麽死了。
穆長洲起身,看了眼麵前這軍紀散漫的軍營,往外走,朝營門邊等著的胡孛兒招招手。
胡孛兒早已帶著願意跟隨他的人在等,趁著夜色,隨他而去。
天色昏暗,荒野裏,兩方隊伍正在廝殺。
一方人少,似被另一方埋伏了,眼看著就要被伏兵吞噬。
穆長洲按照張君奉給的消息,帶著人等在附近,一直等到此時人少的那方快撐不下去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過去。
伏兵沒料到他們會有幫手,慌亂之下竟很快就丟盔棄甲而去。
被救下的兵馬連忙問來者何人,為首將領是個中年男子,身形威壯,身旁還跟著個中年女人,竟是一對夫妻。
穆長洲走近,向二人抱拳見軍禮:“百夫長穆長洲。”
中年男子似愣了一下:“穆長洲?你是……”
他旁邊的中年女人也麵色不定,驚異地看著他:“你竟做上百夫長了?”
穆長洲抬頭:“是,我就是郡公府養子穆長洲。”語氣冷漠得像在說別人。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男子語氣怪異地問:“你知我是誰?為何來救我們?”
“我已無路可走,唯有領兵來投,早聞梁通符將軍大名,與其他都督比起來,梁將軍才是最值得投靠之人。”
男子將信將疑:“為何這麽說?”
穆長洲嘴邊帶笑:“將軍兵馬強壯,又本就為涼州之將,當為總管。”他又抱拳,向二人拜禮,“見過總管,總管夫人。”
男子頓時眉目舒展,身邊的妻子更甚,幾乎瞬間就露了笑容,眉眼間喜色難抑。
涼州將領梁通符,妻子劉氏。穆長洲帶笑打量二人,一個靠妻子娘家兵馬起家的將領,夫妻二人都熱衷權勢,卻無人可用,何況身有頑疾又膝下無子,是再好不過的投靠人選。
最重要的是,他就是那個老總管身邊追隨多年的將領。
郡公說過,是老總管身邊的將領走漏了風聲。
這是郡公最後留給他的消息,背棄老總管信任,出賣郡公府的人,就是眼前二人。
“唉,看你確實是無路可走了,先留下看看吧。”劉氏開了口,大概是因為那聲總管夫人,仍眉開眼笑,看他的眼神卻如在看鷹犬。
“多謝總管夫人。”穆長洲垂眼,卻覺他們是自己往上爬的一條朽梯。
在完全立穩以前,需要有人擋在前麵,替他先得到總管之位。
他可以忍耐,隻要能牢牢釘入河西,一步一步得到權勢,直到最後一步……
亂局持續了整整一年,不斷有都督或將領被殺,或在爭鬥中被殺,或被部下所殺,卻全都歸結為抗敵而死,糊弄朝廷。
穆長洲幫梁通符衝鋒陷陣、出謀劃策,一個一個除去試圖與他爭奪總管之位的異己,自己也一點點爬高,坐到了副將。
時間越久,他們嚐到的甜頭越多,甚至開始離不開自己。
直到一個寒涼冬日,胡孛兒興衝衝地到他跟前說:“聽說沒?剩下幾個都督認慫了,咱們選對人了,馬上就要出個梁總管,你肯定要跟著高升了!”
穆長洲立在軍營前,對他說:“屆時我就任你為番頭。”
胡孛兒垮臉:“怎才一個番頭?”
穆長洲笑一下:“你沒有背景,與我一路也易受針對,隻領一個番頭最穩妥,但我會讓你實際統領一個騎兵營。”
胡孛兒頓時亮眼:“就這麽定了!”
最後幾個都督果然認慫了,其餘將領也都陸續歸順。
一把野心的火在涼州燒了這麽久,終於漸熄。
夜晚,穆長洲帶著幾個人去了荒郊野外的墳地,掘出隨意又潦草的墳塋。
聖人下旨要厚葬郡公府,那群人卻敷衍了事,借口戰亂未平不讓中原官員察視,隻隨便葬在了這裏。
穆長洲悄然遷了墳,竟然一絲憤怒也沒有。
第二日,由他牽頭,開始清洗河西。
爭鬥中戰敗的、被俘的,一個個叛將、副都督、都督、涼州舊官,一個個被推來眼前,一刀刀斬殺、梟首。
憤怒無用,隻有送他們歸西最有用。
清洗場外,兵馬之中,似閃過了令狐拓的身影。
穆長洲看過去,令狐拓站在一群兵卒後,掃過一地的鮮血,朝他看了幾眼,眼神不屑。
張君奉跟在他身後,小聲說:“令狐家也隻剩他了,何不一並拉攏?”
穆長洲微微眯眼:“他與我不熟,不會輕易信我,且為人太過剛正,過剛則折。今後不必理他,我要留他做一枚棋子。”
張君奉道:“可他似已對你不滿了。”
“那就不滿,越不滿越好。”
以他令狐家的出身,在這仇人遍地的涼州,越對自己不滿,才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至少他當時及時搬來了中原官員,也算救了自己一回,必要時,自己也會留他一命。
“你打算如何用他?”張君奉問。
穆長洲沒說,隻遠遠掃去一眼,口氣淡漠:“他是最像郡公的人,也是最像我大哥的人……”
又過大半年,中原來了任命,由好幾州都督聯名上奏推舉,朝中終於任命梁通符為新任總管,誥封劉氏為郡夫人。
幾乎同時,兩麵敵兵完全退了,連小股騷擾也沒了。
穆長洲覺出什麽,那場變故裏,也許仇敵人不止在內,還在外……
總管府開始大肆擴建,極盡奢華。
他被第一時間單獨召入府去見。
劉氏拿著一塊絹布,笑得意味不明:“這可是好不容易才從涼州官署弄到的,你輔佐總管有大功,可不能流落出去,郡公府的事往後也不必再提,這就留在總管府好了。”
是他的罪狀。穆長洲垂首:“是。”
不過是要留下他的把柄,他並不意外。不這樣,他們如何敢放心給他權勢?
果然,隔日議政廳裏,眾人正式參拜新總管時,他已被安排站在最前。
“今後在總管下設涼州行軍司馬,輔佐總管府,總領涼州軍政,為示敬重,要用古稱,皆稱軍司。”梁通符在上首誌得意滿地宣布。
穆長洲出列拜謝,看見旁邊幾個都督駭然發白的臉。
幾個靠認慫和主動推舉活下來的都督——於式雄、安欽貴,還有河廓二州的兩個都督,他幾乎忘了名字。
沒事,穆長洲記得他們的臉,當初被拖走送入大獄前,他仔細記下的臉裏有他們,刻骨銘心。
即便他們被總管府刻意安排,分布在了離涼州最近的幾個州裏,仿若故意留了幾根毒刺,隨時都能置他於死地一般,他也毫不在意。
遲早要一根根拔去,且不能讓他們死得太容易……
仍不斷有餘孽被他揪出,又被安插罪名除去。
總管府得位不正,始終帶有疑心,隻要說成心懷異心,就能輕易鏟除。
時日推移,他已不知自己手上沾了多少血,隻知道除了涼州,連其餘各州的官員也都快在他手中換了個遍。
總管府卻愈發重用他,甚至特地為他興建了一座軍司府,可謂榮寵至極。
涼州街頭的行人又多了起來,似乎過往都被淡忘了,隻是看他的人眼裏多了懼色敬畏,再無當初欣賞進士風采的豔羨。
張君奉和胡孛兒一左一右跟隨在後,一個已是張佐史,一個是胡番頭。
他們對他的稱呼也全變成了軍司,仿佛徹底與過去劃清了界限。
清剿絲路上的沙陀匪類,收在私下養寇自重;
殺了一個又一個河西舊部,暗中侵吞他們的兵馬;
提拔下層武官,安插進軍營,牢牢把控;
結交豪族,左右逢迎……
總管府不想被中原官員指手畫腳,他便將新到任的涼州刺史陸迢職權架空;
再將全部中原官員都抓去,捏造罪名,一一革職,全部換上本地人為官。
中原迫於無奈開始派來探子,他也不遺餘力地抓捕……
涼州與中原壁壘漸深,終於連通信也要設立信驛嚴查,他釋放了抓捕的中原探子,讓他們悄悄帶去了自己的一道折子。
那裏麵是他自述的全部經過,包括為總管府做的一樁樁醜惡之事,一份自罪書罷了。
以後再做什麽,中原怕是也無從得知了……
遞完折子後,他去了城東一角的東寺。
新落成的寺宇,卻僧侶寥寥,分外冷清。
他奉命來此參加開光,站在大殿之中,透過一汪缽中清水,看見自己的臉,已不是當初模樣,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也已肩寬身長。
身上官袍收束,小臂緊綁,腰間掛刀,全然是個武人。
外麵進來兩個兵卒,拖入一個滿麵血汙的將領。
穆長洲回頭看了一眼,如看螻蟻:“別讓他死得太容易,越慘越好。”
人被拖了出去,傳回聲聲慘叫。
大殿裏的幾個僧侶戰戰兢兢近前,口呼佛偈:“涼州佛法盛行,軍司貴為涼州高官,不該大興生殺,當放下執念,慈悲為懷……”
穆長洲耐心聽完,竟然溫雅地笑了:“佛有菩薩低眉,也有金剛怒目,我做我的惡相金剛,你們做菩薩吧。”
僧侶無言,他已轉身離去……
壁壘已築,幾年倏然而過,除了往來的商旅,河西與中原在政務上幾乎就要完全失去聯係。
他布劃著奪取鄯州兵馬,拔除周邊毒刺,穩步又緩慢地蠶食著權力。
卻在那日,忽被傳喚入總管府。
偏廳裏,梁通符和劉氏端坐上方,已全都一身胡服。
“軍司也到年齡了,該考慮婚事了。”劉氏忽說。
穆長洲幾乎已忘了人生裏還有這事,但細想一下就明白,不會是什麽好事,隻若無其事問:“總管夫人有何安排?”
“軍司這般人才,當聯姻一位貴女,我與總管在二都之中為你擇選,你就放心好了。”劉氏笑得分外親和。
穆長洲什麽都沒說,畢竟也沒有拒絕的可能。
怎可能是為他,不過是為讓中原暫時放心,有意示好罷了。
何況總管府本就對他心存防範。
媒人被派了出去,胡孛兒也很快被派去了長安。
張君奉倒是滿懷期望,在他身邊道:“大事未成,若能聯姻一位貴女,有權勢支撐最好,可千萬要來一位貴女。”
穆長洲想起遙遠的長安,即便聖人出於不忍沒有宣揚他的事,朝中隻要是權貴,看到婚書稍一打聽,也會得知。
沒有哪個權貴願將女兒嫁給他這樣的人,總管府也不會希望他得到任何助力,所以根本不必期待。
也無所謂,他已不是什麽好人,眼裏隻有權勢,不管來的是誰,隻要不妨礙自己就行了。
妻子而已,放在一旁,一樣也是棋子。
直到他拿到婚書,看見上麵的名字:封舜音。
已經淡忘的年少往事又到了眼前,怎會是她?
直到那夜他親手挑起她帷帽垂紗,看到她的臉。
確實是她。
往事已封,偏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