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胡孛兒與張君奉在道上枯等許久,總算看見軍司與夫人一同過來了。
穆長洲騎馬在前,手中持刀;舜音打馬在後,抓著帷帽。二人離了很長一段,乍一看還以為是起了什麽齟齬。
隊伍還在等待前行。穆長洲回到道上,勒馬下令:“弓衛不必跟隨了,夫人受驚,好生送回府上休息。”
一行弓衛立即稱是。
舜音坐在馬上,臉色如常,心裏卻已翻江倒海,看一眼穆長洲的身影,暗自捏緊韁繩。
剛才那句她已失聰的話說完,他便轉身返回,其餘什麽都沒說,現在開口就要送她回府,什麽意思?
“請夫人先行。”一名弓衛來催。
舜音又看一眼穆長洲,他已打馬去了隊伍最前,看不出在想什麽。她抿住唇,隻好一扯馬韁,回身沿原路返回。
眼見她走遠,胡孛兒滿腹的好奇就按捺不住了,立即打馬湊去穆長洲跟前:“軍司方才如何安撫的?我看夫人遇到探子都沒現在這樣!”
張君奉跟上來道:“我倒見她神色未變,就是總看軍司。”
穆長洲手中橫刀又掛上腰間,扯馬往前,語氣如常:“無事。”
舜音被送回時已是午後。
大約是穆長洲命令的緣故,一行弓衛路上防衛得密不透風,直到將她送入府門才離去。
她走在廊下,心裏仍不斷想著剛才的事,人回來了,思緒還留在那片說話的荒野殘垣處……
“夫人。”勝雨忽然出現在眼前,離得隻有一步。
舜音抬頭站定,才發現自己手中抓得帷帽太緊,手指都有些疼了,稍稍鬆了些力道,問她:“怎麽了?”
她除了臉色白淡些,並無異常,勝雨隻當她是如常歸來,低頭稟報說:“涼州刺史來訪,是特地來見夫人的。”說完近前細說了一下。
還好,是靠近的右側。
未等說完,已有人快步自廳中走出,直奔廊下而來。舜音看過去,是個四十多歲的文士,穿緋色官袍,須短麵瘦,精神振振。
來人快步至跟前後,上下打量她兩眼,驚喜道:“本聽說夫人外出了,還以為今日等不到了,不想夫人竟返回了,總算得見,實在欣喜。”
剛才聽勝雨說,這位是涼州刺史陸迢。舜音沒想到一州刺史會親自來府上見她,稍行一禮:“陸刺史為何要來見我?”
陸迢竟還了一禮,笑道:“夫人自長安來,我也一樣,是長安外派之官,多年沒有長安來客了,怎能不來見呢?”
舜音抬手請他入廳去說話,一邊問:“刺史怎會這麽說,長安往來涼州的不是很多嗎?”
陸迢卻不在意那些客套,搖搖手,仍隻站在廊下:“那是往來商旅行客罷了,駐官隻我一個,怕也是最後一個了。”
最後一句他說得很輕,好在舜音離右站近,聽見了,微微蹙眉,什麽叫最後一個,朝中已不再派官來了?忽然想起一事,她問:“我記得武威郡公兼任涼州刺史,如今陸刺史在此,可是武威郡公已卸任了?”
陸迢詫異地看著她:“軍司沒告訴夫人嗎?武威郡公已然過世了啊。”
舜音愣了愣:“過世了?”
陸迢隨即了然:“也是,夫人剛來,軍司怎會提及這些。今日聽聞夫人隨軍司同行外出,料想新婚燕爾、感情正濃,這些家事他日再說不遲。”
舜音被他的話拉回現實,不禁又攥緊了帷帽,穆長洲怎會告訴她,本就對娶她的結果不滿,現在又是這樣的境況……
外麵有人來請刺史,陸迢準備告辭了,對舜音道:“今日在此等待夫人許久,已耽擱多時,不可久留了,待改日再會詳敘不遲。”
舜音點頭,示意勝雨相送,自己默默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回了後院的房中。
整整一個下午,舜音都沒出過房門。
桌上放著侍女送入的飯菜茶湯,她坐在房中,一口沒吃,手裏拿著折本,也一筆未落。
她始終心緒難寧,翻來覆去地想著出行時撞見探子的事情,又想著陸刺史的話,幹脆閉上眼,腦海裏隻剩下穆長洲的那一句:“你的左耳已失聰了。”
舜音睜眼,一伸手,端了那盞涼透的茶湯全喝了下去,涼至心底了,才清醒一些,緩緩吐出口氣,一手撫上左耳。
她的左耳確實失聰了,這事隻有家裏人知道。
這些年她獨居道觀,連外麵的消息都不知道,交際更是少得可憐,偶爾與外人交流,若對方聲小,隻需靠右站近或辨別唇形就能正常應對。即使有時離得遠或不便觀察唇形而沒作應答,別人也當她是走不出高門舊影,仍舊心高氣傲不理人罷了。
來涼州一路她都不曾看過別人口型,往右靠近也盡量做得不留痕跡,怎麽也沒想到,入了涼州就接連遇事,才這麽短的時日,就被穆長洲發現了。
舜音撫著左耳想,可能今日之後被嫌累贅,就再也出不去門了。
這還是輕的。他既然知道了,會不會說出去?會不會認為這樁婚事是封家刻意隱瞞在先?更甚者,他還可以借此正大光明地休妻,那她也就不可能在涼州立足了……
孤注一擲地嫁來涼州,怎麽偏偏遭遇穆長洲。
舜音越想越心涼,直到敞開的房門前忽然出現人影,她頓時心中一緊,抬頭卻發現是勝雨,又鬆一口氣。
勝雨進門為她收拾碗筷,驚訝道:“天色已晚,夫人竟一口未動?”
舜音放下撫耳的手,稍稍平定,搖搖頭:“我不餓,都拿下去吧。”
勝雨看看她,卻又看不出什麽異常,隻好收拾妥當,退出去了。
舜音起身走至門口,看向外麵,天果然已黑了,也許外出公幹的隊伍已經回來了。
她回過頭,無意識地踱了兩步,低頭抓緊衣擺,再鬆開,輕聲自言自語:“沒事的,沒事……”
忽來一聲脆響,是門上的占風鐸被刮出的聲響。
舜音轉身,猝不及防看見走入的身影。
穆長洲似乎剛剛返回,仍是那身青黑錦袍,腰上蹀躞帶緊束,隻已除了橫刀與長弓,身高腿長地立在門邊,收臂看了一眼門上掛著的占風鐸,轉頭朝她看來,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仿佛一眼就看穿了這是幹什麽用的。
舜音已經料到會有這麽一刻,抿住唇站定。
二人隔了隻幾步遠,卻毫無言語。
穆長洲忽而回身朝門外道:“去把所有人都叫來。”
門外是昌風的聲音,大概是應聲去辦了。
穆長洲回頭又看一眼舜音,轉頭打量這房裏,慢條斯理地往裏走,衣擺一掀,徑自在軟榻上坐了下來。
舜音站得離門不遠,看他一眼,仿佛彼此已經調換,這裏成了他的房間。
很快門外有了一連串的腳步聲,昌風在門外報:“稟軍司,人已全到了。”
穆長洲點頭:“有幾句話要交代,都聽仔細。”
舜音端莊站著,袖中雙手輕握,到這一刻反而徹底平靜,如等宣判。
穆長洲一手搭在榻邊,聲音忽而抬高許多:“三件事,其一,今後凡稟報事務,密事近前,公事揚聲,在府中,尤其是在夫人麵前,不可私語亦不必拘謹;其二,中原尊左卑右,此後與夫人說話,需站右側,讓夫人位左;其三,若遇急事稟報夫人不應,稟報給我,我自會告知夫人。”
眾人齊聲稱是。
舜音一怔,不禁轉頭看他,他在說什麽?
穆長洲朝外擺一下手,眼神看向她。
眾人都已退去,隻剩下他們在這方寸天地裏一站一坐地互相對視。
舜音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想了一整個下午想多了,出現了幻聽……
直至穆長洲動了一下腿,放鬆坐姿,看著她說:“音娘問不問?不問我便走了。”說完起身,走向門口。
將要錯身而過,舜音終是邁了一步,擋在了他身前:“穆二哥為何幫我?”
穆長洲停步,低頭看她:“我知道了音娘耳上這點秘密,也看出你能自如應對,不會多問半個字,隻會嚴守,不過音娘此後在我身邊,諸事也當配合我。”
舜音回味過來,他是在說白日的事,卻又不隻是說白日的事。
她先前細想過那兩個探子的事,加上陸刺史的話,多少已經明白,恐怕那就是聖人詔令封無疾觀望邊防的緣故——朝中不再有派官來,派人暗探也進不來,涼州消息自然容易隔斷。
他想讓她以後再撞見類似的事都當不知道,什麽事都聽他的。
舜音微微揚眉,淡淡問:“穆二哥可是在威脅我?”
穆長洲目光落在她抬起的臉上,眼裏她膚白頸秀、玉軟花柔,偏偏眼梢如藏瑟瑟金風,反而更顯冷豔。他目光停留了一瞬才說:“音娘不同意才叫威脅,我這是在與你商量。”語氣溫雅如常。
舜音看著他,莫名心頭一緊,他雙眸生就深邃,以往年少時看,隻覺這雙眼平順而溫和,如今卻眼神張揚,凝視過來時隻剩威嚴壓迫。
她忽而意識到他根本不隻是變了這麽簡單,這樣的眼神,已全然不是以往的穆長洲了。
沒等到她言語,穆長洲迎著她的目光一笑,特地低頭,湊近她右耳邊說:“看來是商量好了。”
舜音頓覺身前威壓一鬆,他已自身邊出門走了,“鐺”一聲脆響,她下意識撫著右耳轉頭看去,隻剩門上占風鐸被他護臂擦過後還在一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