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為軍司府主母後也沒什麽異樣,隻除了一早睜眼時,舜音有些恍惚。
房間寬敞明亮,陳設貴重,**青羅軟帳、繡金錦被,案頭一爐嫋嫋檀香未盡,滿室溫香。她有一瞬以為回到了年少時的封家,但緊跟著就清醒了——自己在涼州,已經嫁做人婦。
不對,隻能說嫁了一半,嫁了個名分。
窗外朝光照入,舜音已經起身穿戴整齊,站在案前,理著自己帶來的幾冊折本。
剛放好,房門忽被推開,進來一名侍女,正是昨日領頭那個健壯英氣的。
“夫人恕罪,方才叫您遲遲沒有回音,實在擔心,隻好推門來看,不想夫人早已起身了。”
舜音猜到又是這樣,微一蹙眉,岔開了話:“昨日沒細問,你是府中管事?”
“是,奴婢勝雨,掌內院,還有男仆昌風,掌外院,他侍候軍司。”
聽到穆長洲名號,舜音朝門外瞥了一眼,她這間房在主屋東側,已是離主屋最遠的一間了,但到底也還在一個院子裏,出門便能看見主屋門口。
昨晚府中設宴,她進房後就沒關心過外麵,自然也不知道他後來是何時回的後院。
旁邊勝雨一板一眼地垂著頭,又道:“昨日總管厚賞軍司完婚,按禮今日夫人需親往總管府拜謝。”
舜音還以為會先去武威郡公府拜見,但想想涼州總管既算主婚又是河西首官,似乎也應該,點了點頭。
勝雨立即近前伺候她重新穿戴。
準備好時,門外已來一名侍女催請,勝雨急忙先行出去安排。
舜音起身要走,忽然停下想了想,走去案前,從幾冊折本中抽出一冊書納入袖中,才又出門。
一出去先掃了眼主屋,屋門緊閉,沒見有人,她想大概是自己一個人去拜謝,畢竟才入府就成了掛名夫妻,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快至府門,勝雨已回來迎她。
舜音腳步快了一些,剛提衣邁過門口,一眼看到門前階上站著頎長如鬆的身影,不禁一停。
穆長洲一襲蒼色袍衫,手拿公文,正低頭在看,轉頭見她出來,看她兩眼,合上公文,遞去身後。
後方站著個年輕魁梧的隨從,是他的隨侍昌風,立即雙手接過公文收好,走下台階,將他的馬牽至車旁。其後一列隨行兵卒已在打馬等候。
舜音才知道是要一起去的,想起昨晚,也不知該說什麽,默默過去登車。
穆長洲去車旁接了馬韁,忽而偏頭問:“音娘昨晚睡得還好?”
舜音剛踩上墩子,身一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看他:“尚可。”
穆長洲點點頭,唇邊似笑了一下。
這高度恰好與他視線齊平,舜音瞥見他那點笑,反問:“穆二哥呢,睡得好麽?”
穆長洲一樣回:“尚可。”說完翻身上了馬背。
“……”舜音無言,掀簾坐進車裏,朝窗格外瞥一眼,他絕對是故意的,哪還有年少時的君子風度!
車馬一路往北而行。
舜音無話,穆長洲也不說,一路毫無交流。隻在經過大街時才有了喧囂人聲,隨之便被甩於身後。
又安靜前行許久,車馬停頓,外麵似乎有人向穆長洲見禮。
“到了。”他的聲音在車外提醒。
舜音靠近窗格聽見,掀簾出去。
下了車才發現這座總管府正門出乎意料的高大巍峨,四周守衛森森,嚴整威赫。
一名隨從出府門來向穆長洲見禮:“總管今日不在府中,由主母代為接見,請軍司攜夫人自行前往。”
穆長洲看一眼舜音,進了府門。
舜音會意,跟上他腳步。
入了府,穆長洲邊走邊道:“總管夫人姓劉,封號臨洮郡夫人……”
舜音走在他身後右側,察覺他此刻聲音壓低不少,本就低沉的聲音聽來更低,根本沒法全部聽清,悄悄往左走,想讓他走右側,眼睛留意著他腳步。
他腳上穿著便於行軍的烏色馬靴,靴筒裹覆的小腿筆直,腿長步闊。
她不禁又想起記憶裏那個清瘦文弱的穆長洲,誰會想到他如今身高腿長、步履帶風,正想著,眼裏那雙馬靴一停,鞋尖轉向她。
舜音下意識停步抬頭,撞上他視線。
“是我聲音太小了?”穆長洲上下看她一眼,從剛才說話她就沒回音,現在已快走到自己左側去了。
舜音說:“沒有,初入這裏不適應罷了。”
穆長洲又看她兩眼,轉身往前,已不再說了。
舜音也不往左走了,亦步亦趨地跟到廳外。
穆長洲先一步走入,她緊跟著進去,迅速看一眼上方。
總管夫人劉氏看來與她母親年紀相仿,今日場合竟穿了一身湛藍彩紋胡衣,坐在上首頗有威儀,未等他們見禮,搶先說:“不必客氣了,我又不是總管,私下見一見軍司的新夫人罷了。”
穆長洲沒說話,隻稍側身,讓身後的舜音身姿完全展露出來。
舜音還是低垂眉目行了一禮。
劉氏看了一眼就道:“果然建議總管選封家女兒沒錯,竟挑到寶了。”她看看穆長洲,又看看舜音,笑起來,“真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般配。”
舜音才知道這樁婚事裏還有她的功勞,瞥一眼身旁的穆長洲,不防他也偏頭看來。
二人目光一觸,又各自轉開。
劉氏朝舜音招手:“軍司隨意,我隻與你夫人聊幾句。”
穆長洲依言讓開兩步。
舜音自他身旁過去,走近上方,暗鬆口氣,這位總管夫人聲音不低,但剛才站得實在有些遠,總算可以近前聽清了。
到了跟前,劉氏又看她兩眼:“你們渤海封氏的名聲我早有耳聞,你父親曾是兵部尚書,母親還跟我一樣封了郡夫人呢。”
舜音垂眼看著自己的裙邊:“都是往事了。”
劉氏笑了聲,似乎也不當回事,接著寒暄:“總管雖是奔著聯結中原之意定了這樁親事,但能相中你,說明你與軍司有緣。”
舜音腹誹:自然有緣,還早就認識了……
大約是她不做聲,劉氏換了個話頭:“不知你待字閨中時有哪些愛好,剛來涼州若不習慣,可以找些事做一做,很快就會踏實了。”
本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客套,舜音卻留了意。她的手一直收在袖中捏著那冊書,此時聞言,抽了出來:“請總管夫人過目。”
劉氏接過去,看見封麵上寫著《封氏聞見記》,好奇道:“這是什麽?”
舜音說:“這是我同族先輩封演所著之書,涵蓋掌故、古跡、雜論以及諸多軼事。我有心效仿,想將自己的見聞也記述下來,偶爾會忙些這個。”
劉氏詫異:“你還會撰文?”
舜音笑笑:“打發時間罷了。本想嫁入涼州後多些見識,也可以多寫幾筆,但我初來乍到,隻怕不適宜多出門走動了。”
劉氏不以為意:“你們世族女子就是規矩多,這有何難,軍司不是常有公務要四處走動嗎?正好帶上你。你們新婚燕爾,常在一起不是更好?”
舜音沒料到她會這麽說,轉身向後看:“這樣行麽?”
穆長洲從她拿出那冊書起就一直看著她,此時她麵朝自己,姿容柔豔,盯著他的一雙眼卻認真,不像玩笑。
他迎著她視線沉默一瞬,帶笑點頭:“行。”
劉氏立即道:“便這麽定了。”說著又衝舜音笑,“想不到你如此有才,恰好軍司也是文采蓋世,更般配了。對了,你未必知道吧,軍司當初可是年少一舉高中的大才。”
舜音心想怎麽不知道,還見過呢。
緊跟著劉氏就道:“不過軍司不愛提年少往事了,便不提了。”
舜音又往後瞥一眼,穆長洲站在那兒並未接話,倒像還在看她。
約莫過了三盞茶的時間,這番拜謝才算結束。
其實隻是一通閑話,還隻是劉氏在說。
臨走,劉氏又叫住舜音,自座邊取了一個扁長的木匣,連同那冊書一同塞入她手中,低聲說了幾句。
舜音往右側身,盡量靠近才聽清她說的是:“你們這些世家女子都太矜貴了,不如多看看我送的書,回頭好好學學,才能拴牢軍司。”
說完劉氏又笑一聲,擺擺手,不等她道謝就離座走了。
舜音捧著那隻木匣和書,回頭看一眼穆長洲,什麽叫栓牢他……
穆長洲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轉身出去。
她緊跟出去,那冊帶來的書又塞回了袖中。
一路返回如同去時一樣,各自無話。
舜音坐在車裏暗忖,他應當會問這事才對。
果然,回到軍司府門前,她剛自車中下來,便被穆長洲打馬攔了一下。
“音娘何時有了這些文事愛好?”他開口問。
那日胡孛兒說她帶著手稿,穆長洲並未在意,今日才知竟然真有,但剛才回憶了一路,少時從未見她喜好過這些。
舜音抿抿唇:“七年未見,穆二哥都變了這麽多,我自然也不是當初模樣了。”她心裏補一句:何況你我當初也算不得彼此了解。
穆長洲目光落在她堆雲似的烏發上,又看了看她平靜的臉:“確實不是當初模樣了。”
舜音沒聽清,抬頭看他一眼。
穆長洲在馬上坐正,朝後方招一下手。
出門來迎的昌風立即上前。
他吩咐說:“我即刻前往官署一趟,今日就算了,以後每逢巡遊公幹,知會夫人同行。”
昌風看看舜音,垂頭稱是。
舜音立時眉目舒展,站在一旁很乖巧。
穆長洲要走,忽然掃了一眼她手上木匣:“裏麵大概不是什麽好東西,勸你別看了,想必你也用不著。”說完一振韁繩,策馬走了。
隨行兵卒緊跟而去。
舜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離開的方向,他這是聽到了什麽不成,忽然說這些……隨即馬上轉頭,快步進府,直去後院。
一路腳步越走越快,直至進入房中,合上房門,她匆匆坐去案邊,放下木匣和書,將自己收好的折本取出。
抽出最新的一冊翻開,是她那晚寫下的“會寧關”三個字。她卷袖研墨,一邊閉眼回憶當日入關時見到的情形:守軍幾何,防範如何……再睜眼,取筆蘸墨,飛快落筆。
很快紙上多出幾行字,卻又是再尋常不過的描述,沒有半個字提到守軍與防範。她停筆,輕輕舒出口氣,想起弟弟封無疾。
自長安出發前夕,封無疾曾將聖人的任命詔書悄悄給她看過。當時看見裏麵一句“眼明耳闊,觀八方以寧州郡”,她便留了心思,料想聖人安排他做秦州司兵參軍,是要讓他借軍職觀察搜集邊防情形。
而秦州正對著的最大邊防要地,便是河西地界。所以這要觀的八方裏,首要就是涼州。
封無疾當時一路都因婚事生著氣,心思沒放在上麵,想必被她點醒後就該反應過來了。
雖不明白聖人為何需作如此安排,但這對封家來說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是破局的希望。
舜音擱下筆,拿過另外幾冊折本,封麵已然陳舊。她隨手翻開一冊,裏麵有不少地名,有的地名下麵寫滿,有的下麵隻寫了幾句,是多年前她留的痕跡了。
她確實不好文事,反而因著父親的影響,樂於觀察兵事:防務、軍情、部署、輜重……少時總與族兄弟們待在一起,也是因為他們願意與她討論這些。
早年孩童玩耍,從未當真,年少才嚐試搜集記錄。那時穆長洲早已高中離京,自然不會知道。
隻不過很快家逢巨變,她獨居道觀,六年未能踏出長安一步,也再沒做過這些。
那本《封氏聞見記》不過是個幌子,本以為今日去總管府要費些功夫提出,才好獲得四處觀望的便利。沒想到總管夫人竟很希望她與穆長洲時時黏著,直接給了她接近軍務的機會。
舜音想到此處,唇邊牽出笑,一邊伸手打開了那隻木匣,裏麵果然是劉氏給的一冊書。
一翻開,隻看見上麵交疊重合的男女身體,極盡纏綿,她眼皮一跳,連忙合住,臉已燙了起來,才知道這書裏講的是什麽。
緊跟著就想起穆長洲臨走時的那句話,舜音臉上更燙,自言自語一句:“確實用不著。”說完一把拿起來,起身走去櫃旁,直接塞去了最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