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是穆長洲?
舜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聽這一句說話,又確實是穆長洲。
雖然自己幾乎沒與他說過話,但舜音聽見過很多次他與別人說話,如今這把聲音除了渾厚低沉了許多之外,語氣溫雅沉穩,確實是他無疑。
隨即她就記了起來,這聲音就是白日裏讓她停住伏低的那個……
婢女過來攙扶她登車,她才反應過來自己還站著,壓著翻飛的心緒,回到車上。
接應人馬裏立即出來兩名持弓隨從,當先引車。
馬車緊隨其後駛出去,舜音朝窗格外瞥一眼,那道身影仍坐在馬上,被月色火光勾勒出半明半暗的輪廓,與車擦身而過。
她忽而想到,剛才沒見他有什麽反應,也許真是早就忘了自己。這麽一想竟然輕鬆了許多,畢竟自己現在這樣,根本也不想被認出來了。
這裏是涼州以東三十裏遠的一處小城。
有接應自然不同,城中的行館早已準備妥當在等待著了。
舜音進入館中上房時,裏麵已經擺好浴桶,灌滿香湯,桌上還有冒著熱氣的飯菜清茶,滿屋都是氤氳香氣。
“夫人,夫人!”
她轉頭看向門口,發現一名婢女在叫她。
大約是她不理人,婢女小心觀察著她臉色,雖然隔著帷帽輕紗肯定看不清楚。
舜音這一路時常要喚好幾聲才理她們,自己也有數,找了個由頭解釋:“今日受了些驚,方才沒留意。”
婢女似是鬆了口氣,垂首道:“館中驛卒來報軍司留話,先前路上耽擱,現吉日已過兩日,按涼州禮俗,請夫人今日在此休整,明日便以軍司府主母身份入城進府。”
舜音眼神微動,本來還沒什麽,此時再聽到“軍司”,又伴著“軍司府主母”的稱呼,竟有些不自在,眼前又閃過之前挑開自己麵紗的手指,那道馬上的身影……
察覺婢女還在看著自己,她收斂心神問:“為何稱呼‘軍司’?”她記得本朝行軍司馬一般省稱為“行軍”。
婢女回話:“獨涼州如此稱呼,隻因軍司職責重要,無人能替,總管特命如此尊稱。”
舜音心想那看來沒想錯,他在涼州地位確實很高。倒不奇怪,畢竟武威郡公封地在此,身為養子,在自家地盤上的地位能低到哪裏去?隻不過比起他年少高中的輝煌就不算什麽了。
她點點頭,不再問了。婢女會意退了出去。
沐浴用飯完,夜已深。
這間行館一直很安靜,似乎就住了舜音一個人。外麵無燈無火,連那大嗓門的番頭都不見蹤影了。
人聲俱無,更顯得之前的相見不甚真實。
舜音攏著薄衫,執筆坐在桌前,麵前攤著一冊剛從包袱裏拿出的折本,裏麵是她的手稿,翻開的那頁剛寫上“會寧關”三個字。
沒再往下寫,她正揉著右手手腕。白日遇匪時被那一箭弄得摔傷,到現在已不痛了,隻右手腕還有些不舒服。
一邊揉一邊想著弟弟封無疾,料想他快到秦州了,若他此時知道自己要嫁的人居然是穆長洲,不知會做何所想。
想到此處,她竟笑了,是又想到了她母親。
當初曲江夜宴上拒絕了父親聯姻的提議,她母親自然也知道,也許就是因此,這次才沒告訴她要嫁的是誰。剛好她也孤注一擲地沒問。
不知她現在這樣算不算是有用一回了……
舜音手一停,忽然興味索然,丟下筆,將折本合上放回包袱,躺去**。
閉上眼,腦中紛亂如潮。她想起了年少時長安城裏的絢爛輝煌,父親還在,每個人都在,家族繁盛。
轉念又提醒自己不要再想,馬上就要入涼州,早已作別過往了。
都是穆長洲的緣故,突然出現,才引起這些無端的回想……
迷迷糊糊不知多久,猛然一箭射來,她腳下一絆,摔倒在地,陡然驚醒。
窗外光亮刺眼。舜音閉了閉眼才適應,摸摸額,竟浮了一層冷汗。
沒想到沙匪沒讓她驚到,那一箭才是最讓她受驚的,竟連覺都讓她睡不安穩。
天已大亮,外麵早有婢女在等,聽見丁點動靜便高聲問:“夫人,是否可以入城了?”
舜音又緩一下,坐起身,先拿過床邊包袱準備了一下,才說:“可以。”
門立即被推開,五六個婢女魚貫而入,捧盆持盒,端茶奉食,一應俱全,來伺候她起身。
舜音早已沒有被伺候的習慣,但明白入涼州需作打扮,就隨她們去了。
待梳妝完畢、換上衣裳,外麵有了隱約馬嘶聲,大概是有人來迎了。
恰好婢女們忙完退開,有一兩個還在偷偷看她。
舜音看一眼銅鏡,鏡中的人青絲如雲堆挽,唇紅眉黛,似在當初,又不是當初。
她沒有多看,戴上帷帽出門。
走到外院,便見四周人影攢動,忙碌不息。
院門外還新來了不少牽馬佩刀的兵卒,比往日隨行的多出一倍。
一名婢女雙手捧著她的綠錦包袱道:“夫人請入廳稍候。”
舜音點頭,看著婢女捧著那隻包袱先行送去了馬車上。
裏麵的匕首起身時已被她隨身藏在裏衣袖間,此時包袱讓她們經手也不妨事,反正裏麵剩下的書冊衣物她們也早就看見過了。
原本進涼州後會有正式婚儀,但昨晚聽說成婚吉日已過,讓她直接入府,舜音便明白婚儀必然一切從簡了。
方才梳妝時又聽婢女們說,涼州近些年已不太遵循中原漢婚禮俗,反而混雜了不少胡風。今日入府前的禮儀也簡略,要做的隻是在廳中等候兩名儐相來迎即可。
從頭到尾都沒聽有人提及軍司,舜音心中有數,昨晚隻自己住這行館休整,今日肯定也是自己入涼州城了。
想到這裏,她捏著袖口的手指一鬆,人也跟著放鬆不少,才察覺自己從打扮時起就有些不自然,畢竟怎麽想都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竟然嫁給了穆長洲……
她收收心,沿廊下往前,入了廳中。
外麵忽然一通馬嘶人聲,緊跟著就有人在院子裏高喊:“涼州行軍營騎兵番頭胡孛兒,奉命來迎夫人入城!”
嗓門大又粗聲粗氣的,滿院子都能聽見他聲音,除了番頭也沒別人了。
舜音不過剛在廳中站定,心想來得真快。
又聽另一人高聲道:“涼州佐史張君奉,來迎夫人入城!”
後麵這聲音不及番頭胡孛兒的嗓門大,但舜音還是聽清了他叫什麽。聽他聲音也不陌生——昨晚她拜錯的那個清瘦身影,還有之前順風傳來罵她耳聾的那個,都是這個聲音。說不定也是朝她射出一箭的那個。
原本已要出去應話,此刻也不急了,既然罵她耳聾,舜音幹脆站去窗邊回避,隻當沒聽見。
院中那兩人大概是沒得到回音有些奇怪,嘴裏說著什麽。
舜音聽不清楚,摘了帷帽,往右側身,靠近窗口才聽出他們已到了廳外,好像叫了一個婢女在問話。
“夫人不在?”胡孛兒問。
婢女不知回了什麽,沒聽清。
他沒好氣道:“什麽叫可能又回房去了?還不去請!”
婢女大概是匆忙趕去上房看了。
胡孛兒忽嚷一句:“佐史,不是我說,今日真不該由你來!”
那個叫張君奉的立即回:“我怎麽了?”
“昨日你們隨軍司接應,朝沙匪射箭前就數你罵人最凶!我離那麽遠都聽見了!”胡孛兒語氣賊兮兮的,“你當那新夫人脾氣好麽?屁!我就被她噎過!聽左右說,你還衝人射箭了!”
舜音站在窗邊理著帷帽垂紗,心想他還挺聰明。
張君奉道:“那怨我什麽事?當時箭在弦上,怎麽叫她都不聽……”後麵說的什麽不清楚,緊跟著他聲量又拔高,“那箭自然是軍司射的,我哪有他那麽好的準頭!”
舜音擰眉,穆長洲射的?
“我看這位新夫人不僅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昨晚竟然對著我拜見,軍司那等身形樣貌都能被她忽視……”外麵那張君奉還在聲音時高時低地說著。
舜音皺著眉朝窗外瞥一眼,窗隻開半扇,沒瞥見他們身影。
胡孛兒也不知咕噥了句什麽,很快沒了耐心:“怎麽還不來!”
張君奉打斷他:“你聲音不能小些?軍司先一步來了,指不定就在廳裏候著呢,愛吼到旁邊吼去!”
舜音一怔,誰在廳裏?忽然反應過來,轉頭往廳中看。
進來時並沒見有人,心裏也料定不會有人,便沒細看。此時才注意到中間席案前擺著一張薄麵絹素的獨扇矮屏,屏後臨案,有人影正側身倚坐在席間,隱約可見他未除的長靴就踏在席邊。
舜音下意識往那兒走了兩步,忽見那人身影一動,“嘩”一聲,單薄的屏風被撥開。
她腳步一停,猝不及防與他目光撞上。
穆長洲身著錦袍,冠發束袖,收手坐正,眼睛看著她。
昨晚夜色昏暗,直到此時舜音才徹底看清楚,這確實是穆長洲。
但變化太大了,五官仍似當初,卻已全然長開,英眉星目,眸中含光,挺鼻薄唇,沉沉然撇去了少年青澀,成了男人模樣。
默然無言地對視了許久,仿佛不相上下地對峙一般。舜音抿一下唇,終是先開了口:“穆二哥。”
穆長洲仍看著她:“我以為音娘已不記得我了。”聲音如昨晚一樣低沉溫雅。
舜音暗自蹙眉,原來早認出自己了。沒想到他會這麽叫自己,已多年沒人這樣叫過她了。以往在封家時他有這麽叫過自己嗎?並未留意過。
舜音又看他一眼,想起方才聽到的話,意有所指:“畢竟多年沒見了,穆二哥變化太大了。”確實變化大,竟能一箭射到她腳邊了。
穆長洲嘴邊牽出一絲笑意:“是多年不見了。”說著霍然起身,走了出來。
舜音不自覺抬頭去看他,心中詫異,他何時有這麽高了?
穆長洲幾步走近,比她高出快有一頭,身上織錦袍衫寬大,腰帶和護臂卻緊緊收束,愈發襯出他肩寬腰窄,身長如鬆。
他自她身旁過去,走到門口,朝外擺了一下手,轉頭問:“你我有多少年沒見了?”
舜音回神,想了想:“七年。”
穆長洲似也回憶了一下,點頭:“仔細想想,自當年曲江夜宴上你拒婚後便再沒見過,確實有七年了。”
他語氣如常,仿若隨口在說一件小事,舜音卻又被勾起了當晚回憶,想到父親,剛垂眼,忽覺不對,轉頭看他。
穆長洲已先一步出廳了:“走吧。”
舜音愣著,他剛說什麽?拒婚?他竟然知道自己拒過婚的事?!